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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不虚行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艾平

  娜仁额吉活着的时候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谢谢太阳,谢谢河,谢谢草。

  巴特尔老哥哥说——天底下没有多余的草 。

  白岩松说——在我的故乡呼伦贝尔,牛羊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

  多年以来,我行走于草原和森林之间,凝视着大地上的种种草木,默默地和它们促膝长谈,向它们请教生存的微言大义。

  这篇短文我们来说说狼毒草吧。首先,我觉得它的花是草原上最好看的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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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秆和散枝原本很结实,上面长满了又厚又硬的叶子,许多硬朗的小花开成一个个蜡封药丸大的花球,茎与叶便把这些花球支撑起来,二三十个花球构成了一个紧凑的花团,众志成城一般,结结实实地挺立着,不比那些单薄的虞美人、山丹花、绣线菊,一遇到风就被吹得披头散发;再看花的颜色——那些花球弥漫着洁净的水粉色,花球顶端的缝隙中有一些小蓓蕾冒出来,慢慢地长,慢慢地开,保持着深深的玫瑰红,很像簇新的火柴头。小蓓蕾和旁边的水粉色小花互相映照着,可谓皎洁加艳丽,妩媚犹如美人面。在草原的外缘,这种拥有狠毒名字的鲜花,占据了几近荒芜的沙地,开得夭夭灼灼,经过云霞和清露的点染,成为美轮美奂的风景画。

  如此貌若天仙的植物,实应该与人为善,与天下生灵为善,退而求其次,温良恭俭让,只留一个温字也就罢了,又何必如此不尽如人意,弄得竟和它们难听的名字一样吓人呢?狼毒草的花朵、茎秆、根块都含有剧毒,已是不争的事实。在我们呼伦贝尔草原,莫说大人孩子,就连牛马羊都已经有了基因记忆,即使你撬开它们的嘴,也别想塞进去一根狼毒。到了冬天,雪下到三十厘米,半僵硬半干枯的狼毒草只露出二寸长的梢头,用不着牧人经管,牛羊马宁可饿着肚子也要绕道走开。如若某个羊群曾经因为狼毒出了事,那也是人的过失。现下牧区有些年轻人吃不了放牧的苦,喜欢网上热热闹闹的带货生活,他们继承了父母的草场后,便把草场出租给了打工者,打工者远道而来,不懂草原,打草时将狼毒裹挟进了草捆,到了冬天,狼毒和草一样是枯黄的,羊难以分辨,一并吃了下去,结果造成羊中毒抽畜、呕吐甚至死亡也是有的。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苏联红军墓地小孤山脚下,由于周边都是工厂,上山的人多,小孤山几乎成了沙包子。平日野疯野跑的我,在褐黄色的山边,看见零星的地榆和狼毒花,开得煞是醒目,便和几个孩子飞奔过去,摘了些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耍得好不惬意。谁知到了家里,便被邻里大娘大婶一顿教训,她们说黑紫色的地榆是“死人骨朵花”,是坟墓里的死人在说话;说狼毒花是“头疼花”,闻久了会头疼,嚼一嚼就会翻白眼,吓得我们连忙扯下头顶的花环一把丢掉。不过,我心里的好奇有点放不下,便偷偷地采了几朵狼毒花,放在枕边闻着,不仅没有什么怪味,竟还感到有微微的香气,心想一旦头疼马上将其扔掉,结果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春秋大梦,第二天醒来,如果没看见那几朵被揉搓得像干蘑菇似的花朵,早把这事儿忘了,至于头痛症候,并未出现。

  作为一个依偎着草原长大的女性,我至今保留着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人在呼伦贝尔,总是要采一些小野花放在案前,早春时一般是灰蓝色的白头翁,夏秋是小石竹和紫苑之类,冬天是不变的二色补血草。对于最漂亮的狼毒花,到底由于意识里有了抵触,再没有染指过。

  并不是因为大娘大婶的那一番妖魔化,而是因为某些专家的定论——狼毒是草原沙化的标志,是破坏草原、毒死动物的罪魁祸首,加之我骨子里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作祟,让我把狼毒花想象成了美女蛇。

  有一年,我陪一位文友到草原采风,在鄂温克旗草原的边缘,见狼毒花噗噗啦啦地开了一大片,文友惊呼好看,便拉着我去拍照。我告诉她,这是一种恶之花。又想想,这有害无益的东西定然不在保护之列,便将车子压着狼毒花开了进去。片刻,骑马的牧人就过来了。他彬彬有礼地说,请离开好吗,不要碾压草原。我也是想多了解点东西,就请教他,说这狼毒都要泛滥成灾了,为什么不清除呢?他说,天给的东西要留着。

  牧人把手指向草原深处,引导着我们向前走,我们发现随着牧草的繁茂,狼毒越来越少了。这时,他转过身来,反方向引导我们走出这片狼毒,来到了路边的荒沙地上。原来,狼毒可以当做草原的一道隔离带,使沙化固定,无法漫延到草原深处。这位牧人兄弟还告诉我们,狼毒可以杀死老鼠,有狼毒的地方,不会出现鼠灾。

  这时我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地质勘察家的话,他说在沙漠往外走,一看到狼毒花,心里就点亮了一盏灯,因为狼毒的后面一定是绿洲。

  按照我一向的理解,狼毒因为有强大的宿根作为营养储存库,即使在荒芜、缺水、高寒环境里,也能扎根发芽,由于它对土壤和水分的强势占有,周围的草本植物会一步步枯萎,草原的腐殖层会渐渐消失,导致荒漠化。此时听了这位牧民兄弟的一番讲解,便细细地看了狼毒草脚下和周边的土地,发现狼毒拓展的路径,原来是以半荒漠之处为起点的,就是说,先有草原的退化,后有狼毒的入侵,并不是狼毒长驱直入地导致了草原退化。往往,在过度放牧、干旱贫瘠的草场上,狼毒之花盛开得铺天盖地。

  狼毒的种籽犹如一粒沙,很小又硬,通常近母株散布,散布半径为半米,所以,狼毒种群通过散布种籽,驱赶其他植物,扩展地盘的能力十分有限,另外,狼毒种籽外壳木质化,落地后有可能长时间休眠,需要相应的温度湿度才能发芽,这期间还难免被鸟啄虫蛀,即使是幼苗长了出来,也不能马上形成维系生命冬眠的根块,从而形成建群物种。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形形色色的植物各有妙招,抢水的,抢阳光的,抢土壤空间的,繁衍极速的大有人在,不等狼毒种籽走完程序,草原的植被已经把大地织成了无法插足的地毯。在荒芜的地方,其他植物很少,狼毒不怕低温和暴晒,偶尔来场雨,它们便把水贮存在根块中,反倒容易生根开花,疯也似地繁衍,同时用发达的根系,一点一点地固定了脚下流沙,使草原荒漠化不再愈演愈烈。

  只有在草原上和百草共度春秋的牧人,才能看出这些表象之下的端倪。因此,在那位牧民兄弟的眼里,狼毒和诸种草木相同,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尽管有的调皮捣蛋,有的顽劣暴烈,有的飞扬跋扈,但每一个都是天生地养的,不可或缺的,不可改变的。他说,最重要的是不要超载放牧,使草场免于过度啃食,从根本上看,更要保护大兴安岭的森林,让森林多造云雨,让林地的腐殖层,保持充足的蓄水量,细水长流,让草原上的大河小河,永远丰沛,滋润着周边草原,草原就不会退化,每棵草上都会含着珍珠一样的水滴,每天清晨草原都会笼罩着清雾。他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温和,带着笑意,说到脚下的狼毒,双手反而伸向天空,好像苍天能听到他的话。我想,他的心中一定有梦,梦里是万物自由,一碧千里的草原。

  我写作这篇短文之际,请教了植物学家黄学文教授。他告诉我,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看,狼毒也是草地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伴生物种。它的存在,提高了草原物种多样性的丰富程度。他还告诉我,凡是有毒的植物,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都可以做为中医和蒙医的药材。现在民间已经有使用狼毒治疗癌症的尝试,他相信未来狼毒在治疗癌症方面将发挥重要作用。黄老师说起呼伦贝尔的植物来,总是如数家珍,他的学问,不仅有着教科书般的严谨,还带着来自泥土和荒野的扎实。

  说起来,我们和狼毒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相处了千百年,曾经以狼毒为药治愈过多种疾病,曾经用狼毒制造出百年不蠹的纸张,曾经十分感性地喜欢过狼毒美丽的花朵,以至用它的模样制造各种装饰物,却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它,每每还是因为一个毒字,对它避之不及。那么,面对茫茫大草原,正像我们对狼毒的陌生化一样,还有多少植物的奥秘,不为我们所知,抑或让我们感到慭慭然莫相知呢?

  娜仁额吉活着的时候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谢谢太阳,谢谢河,谢谢草。

  巴特尔老哥哥说——天底下没有多余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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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白岩松说——在我的故乡呼伦贝尔,牛羊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

  我说,草不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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