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常常约客户来咖啡馆谈生意，她看起来精明干练。她曾经消失了几个月，听说家里发生了大事，再见面时她瘦了不少。然后，我们听她说起自己的故事。

　　一

　　我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爸爸开了家电器修理铺，妈妈做裁缝。我家几代没出过一个大学生，高考落榜后，我不愿意复读，就去了一家小公司打杂，薪水可低了。

　　高中文理分科时和我老公进了同一个班，他当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长得帅，乒乓球打得很好，从小到大拿过七八次全校冠军。考上大学以后，他特别爱和我聊他的生活——给他们上课的那些教授有多好玩，课堂上讨论的案例有多“奇葩”，社团组织的活动有多精彩……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当时就职的那家公司不太正规，同事们的谈吐比不上我老公，在我的社交范围内，我老公是最棒的。他毕业不到一年，我们就结婚了。他进了事业单位，工作体面，福利不错，我们生了女儿，日子过得很平静。

　　三四年前，女儿上了幼儿园，我和他出现了分歧。

　　在北京，孩子的教育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竞赛，上什么学校、报什么兴趣班、找什么老师，家长们铆足了劲儿争抢最好的资源。焦虑如影随形，我横下心来辞了职，改卖保险，专攻理财类产品。

　　30多岁从头开始，特别难。前半年我一张单子都没有，差点坚持不下去。有一次，我对着一个烟酒店的老板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他听完嘿嘿一笑，说：“谢谢你陪我聊了这么久，但我没钱，再见。”我气得不行，却只能笑着把资料留下，说有需要可以找我。母亲的使命感令我铁了心要给女儿创造最好的条件。好在后来渐渐打开了局面，大家还挺认可我的，现在每年至少能挣30万元。

　　我老公安逸惯了，他旱涝保收，无论干得好不好，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对于女儿的培养，他缺乏危机意识，认为考上大学就足矣。我督促孩子学习，他却在一旁拖后腿，觉得“虎妈”的教育方式太落伍，会影响孩子的心理状态，女儿已经很用功了，家长的重点是做好后勤工作。我说别人是全家并肩上，我们家就女儿一个人冲刺，怎么拼得过人家?孩子不能输在父母不努力上。

　　我和他吵了很多次，我希望他把握住工作中的每一个机会，可是他怎么都听不进去，永远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我到处筹钱买学区房，他不动如山;我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国外的游学名额，他舍不得让女儿出去那么久，居然抱着女儿流眼泪，最后我只得作罢。

　　我觉得他很无能，对家庭不尽心，嘴上说爱女儿，却连一点儿实际行动都没有。我甚至开始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和他结婚。

　　二

　　一年前，我老公得到一个升职机会，不过要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同事，他打了退堂鼓。我一听就来劲了，劝他：“难管的员工要能管好了，说明咱有能力，领导只会更信任咱。”我好说歹说，他还是不想去。我气极，感觉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一个人为了女儿的未来拼命。

　　我二话不说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他微信。我想，能力都是逼出来的，他以前被逼得不够，就让我来给他一点儿压力，他这步登上去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他一天看不见女儿都受不了，我回娘家第三天，他投降了。我松了口气，夫妻俩就得向着同一个目标齐头并进。对孩子最好的，不是天天抱着她说“爸爸妈妈好爱你”，而是让她拥有美好的未来，把她推到更高的起点上，去拥抱更广阔的世界。

　　走马上任之后，他的工作开展得确实艰难，他变得忙碌无比。看他天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便拿自己卖理财产品的经历鼓励他，说万事开头难，谁也不是刚上任就懂得当领导的，都有个学习积累的过程。

　　几个月之后，他说话越来越少，从前还爱练毛笔字、打乒乓球，那段时间却提不起劲来，只是呆呆地坐着，整晚睡不着觉。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开了些安眠药。刚开始他吃了药能断断续续地睡着，后来吃药都不管用了。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去卫生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黑夜之中他的背影显得特别孤单。我走过去抱住了他，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别人可以，我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再难再苦，为了女儿也要忍一忍。

　　三

　　2021年12月2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那天上午，我正在开例会，接到我婆婆的电话，说我老公出车祸了。

　　我完全蒙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说实话，我第一时间担心的是女儿，如果他不治身亡，会给女儿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我到达医院时，他正在手术室里急救。婆婆手上拿着他的衣服，上面全是血，已经哭成了泪人。看见婆婆这个样子，我心里愧疚极了。他失眠这么久，整天神思恍惚，走路都能跌一跤，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不应该让他开车。他家两代单传，婆婆特别希望我能生个儿子，但是任凭她说破嘴皮，我老公就是不同意。他说他喜欢女儿，要真是个儿子，他才没这么宝贝呢，而且生育太过辛劳，他不忍心让我再受一次怀胎之苦。

　　只有到了生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是我最亲的亲人，被车撞一下得多疼啊!手术即使成功了，麻药的效力退去，他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忍受痛苦。想起他身心遭受的折磨，我泪如雨下。

　　经过医生5个多小时的努力，我老公被抢救过来了。护士推他回病房，他安静地躺着，我看着他的脸，和当年一样英俊，只是瘦削了一些，我心想，这么久了都没睡个好觉，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我和医生聊了半个多小时，一方面讨论他的病情，另一方面，我说了他平时的一些奇怪表现，比如从窗口看到街上走过穿白大褂的人，他非说那是来抓他的，我和朋友在客厅里聊明星八卦，他认为我们在讲他的事情……医生告诉我，这叫幻视和妄想，他可能有抑郁症倾向，建议我带他去心理科看看。我恍然大悟，一切早有征兆，我却一直没有重视。

　　上礼拜我给他买了个腰托，他戴上后能在家人的帮助下走动。我着急让他治疗抑郁症，催他去医院，但他不愿见人，我只好让女儿出马劝说。他无法抗拒女儿的撒娇，勉强同意去看心理医生。他被确诊为患有重度抑郁症，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

　　吃药之后，他说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我开导他，他说我在特意安慰他，并非真实想法;我让朋友们来看他，他很疲惫，也很厌烦，说朋友来得越勤，他心理负担越重。全家寸步不离地轮流守着他，女儿在我的授意下，每天抱抱他，说一些夸奖他的话。所有人都快累坏了，我挺无助的，不知道怎么帮他。

　　四

　　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从前。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都还不到20岁，未经世事，不懂爱情，就是喜欢找对方说话。他上了大学，没嫌弃我学历低。我每月发了工资会请他吃比萨，我们一起出去旅游，住最便宜的旅馆，吃路边摊，那时我们多快乐啊!现在有了房子、车子，物质上不再匮乏，感情上反而生了嫌隙。他从来没变过，一直是这个样子，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好，但不会主动去争抢，正是因为他不功利、不势利，才会爱上那个家境、学历都不出色的我。是我变了，我的需求变多了，企图心变强了，性格变强势了。他接纳了变化后的我，我却没有接纳不变的他。

　　有人说，爱是彼此看见。之前我只看见了女儿，把女儿的一切给放大了，把母亲的角色看得无比重要，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妻子，更忘了去了解他的感受、他对生活的期待。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能承受100公斤的压力，那么他也可以，可其实他只能承受20公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他的爱是不够的。

　　如今，我还会继续为女儿创造好的生活条件，但不会强迫他跟进，生活本来就应该是多元的，除了挣钱、升职、把女儿送进名校，还包括匀出时间和心爱的人一起听听音乐、读读小说、互相诉说心事。等疫情过去了，他康复了，我想带他出去旅游，只有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