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决计去看她。
以为她在杭州退休,一定会在杭州。于是,自以为是地去了杭州,但是并没有见到人,向很多人打听,有说在上海的,有说在北京的……最后,从《江南》杂志社得到她的电话。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但到底还是联系了。“你是?”她问。我说,“叶先生您好,我是夏梓言。我来杭州了,想去看您。”
“那你来,我等你……”她的声音中气不足,略带暮气。
“我住在丹霞路……”她怕我找不到路,怎么走的路线都给指清了。我说,我们开车有导航,不用担心的。她反复说着,这两天下雨,来时开慢些。挂电话时,又说了几遍。
二
地址记下,收拾行囊,准备明早即走。是夜,钱塘江副刊的张编来电,坚持差人送我。
次日早晨从酒店里出来时,司机小杜已在等我,一个来自获鹿小镇的俊俏男生。高高的个子,一身棉麻衣衫,倒似民国人。我们车一出杭州城,大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他车技好,尽管风大雨也大,但车一直稳稳前行。
车内单曲循环着昆曲,是《牡丹亭》。果然穿着古风的人,内心有着苍茫的绿。
“你喜欢听戏啊。”
“我是个票友。”他说。他笑起来很是好看,有两颗虎牙。
昆曲真要命的温软。听得人睡意袭来。
车上有导航,但还是在象山的街道里绕来绕去好几遭。
象山靠海,落雨,冷得很,一直没给叶先生打电话,怕她冻着,一段路一段路寻了遍,问了至少十来个人,终于问到了具体路线。
小杜脾气好,不急不躁,倒是我似热锅上的蚂蚁。按问的路线至象山边缘处开出十分钟,终于瞧着了那个地方。
很普通的居民楼,是一排老房子。虽是独门独院,但视觉上并不舒适。
灰败的墙,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裸露着电线。
我断定这是九十年代的建筑。
小杜亦认同。
我还断定,老房子第二排中间那一栋是她家。小杜笑了起来,并疑惑地问:“啊,你知道?”我让他把车停在门口,我们走过去。房子有三层,屋檐下各种各样的花草摆成一排。门是八九十年代那种的简易防盗门,油漆早已脱落。年春,去过几位京城文人的家,皆三环内,装饰气派,房子要千万。比名气,那些个文人与她并不在同一高度上,她是进了当代文学史的人,且她退休前官衔正厅,住这里,太简朴,甚至像贫窟。
三
敲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果然是。
小杜惊愣,小声道:“厉害吖!”我露出得意的笑。
寒气沿着门缝隙钻进来裹紧了屋里,进屋即是厅,因有茶几,姑且认为是个会客厅吧。一楼是小小的两室。一卧室仅放一张床一个桌子,另一个卧室向阳,放稍微大点的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九十几平米。
“您一个人住吗?”小杜问。
“回来这里我就一个人住。”又说,“一个人清净,孩子们都有工作。”
“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我问。
“我孙女在前面的中学教课,每天来两趟。”她淡淡地说。
一只胖胖的橘猫从楼上跳下来。
“做个伴儿。”她说。
呆了的是我,愣了的也是。好像空气中凝固了什么似的。
小杜后来说,我那时脸上的表情怪极了,像被什么打了一下。
疼!
对,是疼的表情。
一时语迟,孤独的气息四处蔓延。她给沏茶,我将蕲春带来的艾产品放到桌子上,告诉她,这个艾精油要怎么抹,那个艾条要如何熏,还有那个艾贴要何时用……她用手一一摸着,嘴里不停念叨:“来就来啦,不要花钱啊不要花钱。”语调是内敛的。“先喝水润润嘴,等会吃饭去外面吃。”
小杜要赶着回杭去,得提前走,她一直拉着小杜的手说:“怎么饭都不吃一口就要走啦?”她又给孙女打电话,看不清字,让我帮忙打,她接。“微微呐,来啦,去风情街吃饭呐,客要赶时间啦。”她口音是浙江方言,我们自是大眼瞪小眼,一句都听不懂。
她回房换衣裳,我去了趟卫生间,狭小的门只能进一个人。蹲式厕所,要扭开老旧的水笼头才能冲水。心头忽然酸得厉害——她还蹲得下么?毕竟年事已高了。
电话里那个叫微微的女生来时,我们已在等。
出门,风止雨歇。四个人走路至饭店。她穿了一件褐色长衫,我搀着她,避着水洼慢慢地走。突发脑溢血后,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早些年,父母在温州打工,有年暑假我去过他们住的地方,全是出租的房屋,矮小,拥挤,狭窄,到处湿漉漉的,有霉气。象山亦是,市井气浓,原以为沿海地区应该全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却原来,它亦有民间中国朴素与柴米油盐。
街两边是老理发馆,七八十年代的理发用具,时光凝固在上面。师傅在给小孩剃头,卖菜的老人在等着理发,斑驳的墙有光阴之味。还有老茶馆,墙壁烟熏火燎的,黑黑的,地面上脏、乱……喝茶的老人们“一辈子”的眼神,复杂、深邃、说不清。菜馆的店铺不大,窗子上全是水蒸气,门口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煎饼、水饺、肉饼……闻着真香啊。
她见我直咽口水,笑着说:“我们去那边商业街吃好的,马上就到了。”去的是商业城的饭店。要的小包间。她信佛,吃素。我们点的素菜,她不肯:“点荤菜来,不能就着我,年轻人要荤素搭配好。”又说,“来象山不吃海鲜,是白来呀。”
于是点了象山特色菜:雪菜黄鱼、红烧望潮、红膏咸呛蟹、象山海八珍。
那雪菜黄鱼甚好——雪里蕻的咸与大黄鱼的鲜相配,乳白色的汤汁,细碎的雪里蕻,黄澄澄的鱼肉,再加上竹笋清脆,舀一口汤,真是香啊!
我越吃越上瘾,舀了一碗又一碗。吃到中途,小杜在桌底踢我一脚方才醒悟,所谓的做人要节制、合度,于饭桌上是不适宜的。吃到末了,已是饱嗝连连,实在有辱斯文。
席间,她吃得不多,言语亦少,眼神极安静。饭后我执意结账,她不允。
送小杜到象山港。我们回至家里,整整一个下午,听她说着旧事,少年的桀骜不驯,中年的一派苦雨连绵,至晚年则天真烂漫,隐忍而放纵,克制而羞涩,总有少年一般的稚趣。讲到心酸处,旁人心底凄然,但她却只当说着别人的故事,并不动容。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相册,一页页翻着似山河乍现,一生的经路,多是苦难,但她总叙述得云淡风轻。相册里面有一张合影,右起是张洁、冰心、茹志鹃、刘真,还有她。那时的她玉貌朱颜,是文代会最年轻的代表。
“哇,这是冰心先生呀!”
“1979拍的。”她说。
1979年对她意义非凡,那年,她和蒋子龙、陈建功一起,从工厂里调到了文化部门,即从一名普通工人走上了专业作家的道路。
照片中,五位女作家会聚一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这张合影是在赴会途中拍摄的,没什么摆拍,是摄影师捕捉到的一个偶然的镜头。”她回忆说。
“四代同堂了。”我笑起来。她们分别出生于20世纪00、20、30、40年代。
“是呢,丁玲没过来,要不然那就五代同堂了!”回忆起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还记得,“张洁的眼睛很漂亮,茹志鹃是我更早之前认识的作家朋友,冰心先生是我们都很尊敬的人,我们几个站在一起,彼此都感到非常亲切”。
谈到冰心先生时,她分享了一段与冰心先生的对话:“我的母亲和冰心先生年纪差不多大,身体一直不太好,先生呢就问候我母亲的健康问题,还送给我母亲三个字:春常在。这三个字直到今天还常常在我耳边回响。”
我告诉她我写冰心先生的长篇散文《十年的深情与孤独》拿了冰心散文奖。她说那值得写,说让回蕲春后一定记得把文章寄给她看。
她说起文革旧事,语调波澜不惊。又说读小学时,语文老师跟她讲:“你这个名字好,有一位大作家叫张爱玲,现在有个作家叫丁玲,你的名字也有‘玲’字,希望你快快成长,做一个小爱玲,小丁玲。”这番话让她心里那个模糊的梦开始一点点清晰。
《夫妻间的小风波》是她的处女作,有一天,全校学生在操场集合,校长拿出一份《玉环报》,说上面刊发了她的作品,并且朗读了一遍。从此她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斯时,她才13岁。
如今,她的“创龄”已跨越半个多世纪,出版了四十五种集子,字数逾千万字,荣誉等身。但这些,她从不在乎,真正的大师,都是内心深处的呐喊,是大音希声,是大象无形。
四
落雨天,黑得早,我得去找酒店,她说:“这里有地方住嘞,干嘛浪费那个钱呢?”又打趣说,“是嫌弃老年人啊?”你瞧,盛情难却啊。于是,厚脸皮住下。
晚上在家吃饭,微微下厨。
哦,忘了介绍微微。微微高个子,长发,肤白如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尤其是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美得很。
她在厅里看电视,微微在做面糊。我走进厨房,微微回头看到我:“这里热。”
“不热不热。你在做什么呀?”
“煎饼果子,一会儿咱俩吃,我阿奶晚上不吃饭。”微微笑起来左脸有一个小酒窝。
平底锅加热,在锅底擦一点油,舀一汤勺面糊在锅中摊成饼,小火煎至两面微黄,再磕一个鸡蛋在饼上,摊开,洒上葱花,鸡蛋熟了,翻面,放上油条,抹上甜面酱和辣酱,饼叠好,就成了。
我吃得满嘴香。
饭后她拿出一罐泥罐装的普洱。封口贴着一九九八年春。十几年的老茶了。
“小夏呐,这款普洱送给你,是好茶。”我当然是拒绝的。
“我走了,也是丢了,你拿回去喝。”
听了心头一酸。
夜里,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从来择床的,那晚却没有,醒来时,日头已老高。下楼看到她穿了红底短袖衫,衬着白发,小客厅里的灯光金属似的,而她就坐在光里,脸上有光泽。
是要出门。
出门前,微微取了口红,给她仔细涂着,她不肯,微微不答应,口红过于鲜艳,落到她唇上,老木逢春一般。
她是个朴素的人。这些年,亦见过些老作家,大多数华衣,金银首饰,精致发型……只有她,素着一张脸,素着一身衣,男孩儿一样的短发,安静凛然看着前方……她以最清冽的方式击败了浓妆艳抹的脂粉之气。
那天在剧院见到了越剧领军人物——茅威涛。茅威涛气场有书香气,举手投足全是风情,而叶先生不举手不投足亦是风情。叶先生是人书俱老。
看戏时,她极安静,但偶尔一笑,透着人世间的辛酸。
下午回至家里,她开始打理花草。想起另外一个老先生,也是文人,也爱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是舒庆春。
她在院子里种了莲花,一朵又一朵地开着。
“花种得好。”
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淡淡地说:“好玩而已。我右边眼睛基本看不见了,前几天什么也听不到了,老了。”
傍晚,她在书房里写字。
“写写书法吧。”她说,可以静气。
我提笔,手是哆嗦的。
“慢点莫要急,心里稳的时候,手就是稳的。”
宣纸不好用。她说:“生宣火气大,要放些年头才好用。”
晚饭吃饺子。我擀皮,总是擀得又急又快。不好用。
“慢点。”微微说,又圆又薄才好用,面也要慢慢地醒着,醒久了才好。
我在象山的几日,感觉生活也慢慢醒着,在黑暗里散发着微芒,淡淡的光阴里分明有铮铮的金石之声,跌荡着,绵延着。除了在象山和罗田,日子再没有这样慢过。
我扭过头,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剥着葡萄皮,很笨拙。我再回过头看看微微,她也看了我,四目交汇的一瞬间,觉得山河万朵。
我们俩咯咯地笑,厅里的她也跟着笑。时光凝固在我们仨的笑声中。
那天,我在便签上写下:我喜欢象山。不可见不可想,是一种极其慢的感觉,像木心先生的《从前慢》。这种慢会让人上瘾,渐渐迷恋。那种速度是又慢又有力的,一下一下击中着最柔软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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