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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情至爱献给你

时间:  2024-05-12   阅读:    作者:  李来兵

  1

  朱海军刚走进新闻中心,还在上台阶,传达室的老曹喊说,信,你的信。朱海军走过去拿了,拆开,边看边往办公室走。到坐进二楼右手第一间房自己那把交椅上,差不多也把信读完了。

  他放下信,从周群那边拉过电话,给在木马邑乡中学当班主任的袁涛拨过去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寄信?干脆把你自己寄过来得了。

  袁涛小声说,我正在课堂上,你以后要打电话看着点表,学生们冷不丁听到手机铃声,还以为提前下课了。

  朱海军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袁涛同学?朱海军听到袁涛对学生们说了句什么,然后是一阵皮鞋敲地的得得声,她显然是往外边走去了。真正站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必须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那走廊上隔几米有一扇门,每个门里都座无虚席。手机收集到的琅琅之声清晰在耳。

  袁涛走的时候,朱海军开始指挥她的步伐了。朱海军说,往前三十米,左拐,往前五十米,停!你现在就站在操场边上那棵丁香树下,对不对?摘一朵花下来,放在鼻子下,对,闻到什么味了吗?没错,浓冽。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一眼周群,周群别别扭扭出去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朱海军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丁香花浓浓万里,不及我朱海军爱你情啊。”他啪地一口吻响话筒,声音大约刺痛了袁涛的耳鼓膜,她直骂朱海军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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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涛说,我写信主要是怕影响教学,你不知道,我虽在这穷乡僻壤,也已经开始居安思危了。

  朱海军说,上次月考,你不是还拿了全联校第一吗?怎么这么快就愁眉不展?

  袁涛说,你呆着个新闻中心,新闻敏感比我还差?听说事业单位人事制度改革已经启动,改就改吧,为什么偏拿我们教育先开刀?许多老教师怕真的万一有变,已经在找人跑门路,申请提前退休。

  朱海军说,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改革,那是上边的事,要动也是动全局,局部的混乱只能促进决策者加快改革的进程。少安毋躁,你只需安心教学就是了。

  袁涛思索了一下,说,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又问朱海军,我们都两周没见了,你能不能近日来一下?朱海军笑着说,想我了吧,几个夜晚没睡着?袁涛说,去你的,费我电话费。能不能,快点说。朱海军说,我争取一下,近日安排一个到你们校的采访。

  周群吸着烟,头扎在走廊一个角落里,不知在想什么。朱海军说,哥们,可以进来了。周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没照他说的立即进去,而是继续扎根了一会儿,才摇摆着经过了朱海军,钻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等到这样的回应,朱海军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干疼。他缩回新闻部,坐一会儿,觉得孤孤寂寂的,出来在走廊上走走,遇到迎面上来的老曹,疲软地打个招呼,看他又抱着一摞报纸匆匆忙忙奔三楼去了。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四五个人埋着一堆扑克牌,烟雾从他们的头上冉冉升起,蔚为壮观。周群手搭在司机小王肩膀上,看样子正帮他数牌。仿佛感应到了门口的动静,他猛地回看一眼,与正看过来的朱海军的目光发生对撞,瞬间两人都被弹离了方向。

  朱海军的心就又疼了一下。

  他只好继续走,闭着眼祈求能有个美好点的遭遇,突然滚入了从文印室翻身出来的靳惠茹怀里。

  小姑娘吓着了,把一抱刚打印的稿件散了一地。“干吗呢,朱主任!”可能撞到了她的软处,她脸红八彩的。小姑娘刚来没几天,是中心副主任刘志刚介绍的。听说是亲戚,但亲到什么程度不清楚。

  朱海军把稿件一页一页捡起来,重新送到她怀里。说对不住对不住了。说了觉得态度还不够诚恳,又扶着她倾斜的肩膀走了一段,看着她拐入了主任辛西的办公室。

  朱海军坐在文印室等靳惠茹。朱海军想起刚才捡东西时看到了周群的一个稿件。靳惠茹回来,他问,稿件都送审了?

  靳惠茹说,辛主任办公室有客人,他让我放旁边了。

  朱海军说,小靳,真辛苦你了,那么多又臭又长的东西让你一个人打。

  靳惠茹说,别说,从你们稿件中我还真学了不少东西。特别是周主任和你的,给我启发多呢。没准将来我也混个记者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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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姑娘的排序中,周群在前,让朱海军泛起了一丝小小的醋意。他说,周群好像写了挺大一个稿子吧?你查查,学习周群好榜样。

  靳惠茹说,不用查,全在我脑里呢。是全县优化投资环境的一个综述,准备发往省报。

  朱海军说,别说将来,就现在你这水准,当记者都是一流的。他突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站起来,要往外走。靳惠茹看看后边,翘过些脑袋:“不过,我怎么看,他都不如你实诚。”

  靳惠茹这句话,让朱海军从早晨望着太阳,一路走来的好心情又开始持续了。

  2

  辛西办公室的客人是分管政工的县委黄副书记。前些天他刚从沿海三省经济发展考察的长旅中回来,还没缓过精神,上午政协有个下乡活动邀请他,他过去问了问情况,没什么实质内容,让政协主席带了几句话,就返身上楼了。经过辛西办公室,见他一个人枯坐着,移身进来。

  辛西忙找那桶几个月前弄到的观音王,他不敢一个人独吞,藏了几个月,茶叶已经有些干涩。一经冲泡,却还是清香扑鼻。黄副书记把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在鼻下,陶醉地旋转着脑袋说,好东西他妈的就是好。

  黄副书记有兴致,给辛西讲了好一阵他们在大城市里暗访红灯区的事,末了,才问说最近常委会研究你们中心一个副主任的人选,不知你们班子内部研究得怎样?可以差额,报三个两个也行,让他们公开竞争去。

  辛西说,我们心目中的人是有了,一个叫周群,通联部主任,一个叫朱海军,新闻部主任。两人年龄相当,能力也在仲伯间,性格却一阴一阳,让我很难说。

  黄副书记说,这些都不成问题,选干部又不是选美!

  辛西马上联想起前几年一位局级干部告县委几个主要领导黑状的事,说是啊是啊。送客前,他考虑该不该把那桶拆封的观音王送出去,黄副书记倒是不在意,自己揣进兜里了。他下半身已经出了门,头又旋回去,在辛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辛西不住地点头,啊啊地应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黄副书记然后整个撤出来,手朝后摆着说,别送了别送了。上楼的时候,恰和从卫生间出来的朱海军照面,朱海军认出是黄副书记,忙说,您好黄书记,最近黄蓉还好吧,说过的要和她一起去看同学,打她手机,说号是空号。

  黄副书记乐呵呵地说,那孩子,指望她消停?!你认识她?朱海军说,我是她中学同学,那时到过您家一网。黄副书记说,一回怎么记得清?得常去。朱海军老老实实说,是,常去。

  随后,黄副书记背着手,打着哈欠,上去了。他上去,朱海军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报过姓名呢,狠狠地一拳砸在另一掌上。

  刘志刚扶着门框,远远地看走廊那边的一群人,好像是上访的破产企业工人,样子凶巴巴的,被信访局的干部拦住,双方正激烈交涉。这个中间,朱海军闯进了他的视野。他招招手,让朱海军过去。刘志刚别有意味地说,海军,最近听说些什么没有?

  朱海军说,听说了,教育人事制度改革这头沉睡的雄狮终于要苏醒了。

  刘志刚说,那个算什么事呀,动人的事情,哪次搞彻底了?我说的是关乎你切身利益的一件大事。

  朱海军神经紧张了一下,说,什么事和我相关?刘志刚在桌上摆好两只杯子,倒了水,又从抽屉翻出一盒烟,看阵势,谈话不会太短。朱海军很少进他这儿.也没什么,总觉他太文酸。两人比较多的在一起的时候是棋场,朱海军技艺上稍逊刘志刚一筹,五局二胜的水平,但输就输了,很少想和他叫劲。

  刘志刚说,县委拟提一个中心副主任,班子起初只报了周群,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也干了七八年了,怎么把天平总是倾斜向一个人?

  其实说班子,也就是刘志刚和辛西两个人。听音辨器,好像是刘志刚倒更倾向自己这面一些。朱海军说,这么说刘主任你为我争了一把?

  刘志刚抠抠眉头说,很费劲哪。你还不了解辛西这个人,独断专行惯了,哪那么容易松口?虽然你最后也进入了范围,我看这事情终究不保证,自己也要跑跑。

  朱海军从未看出刘志刚与辛西有什么间隙,猜不透他为何要说辛西独断专行?他和自己相交平平,却这样热情有加。这盘棋就更让人看不懂了。朱海军憋着一口气,说声谢谢,从副办出来了。

  新闻部是中心唯一有花草装扮的房间。都是朱海军下乡采访,顺便带回来的。他要给辛西和刘志刚,他们嫌侍弄它们费事,朱海军就不再让了。他把那些海棠、牡丹、梅花、菊花摆满了窗台。除了花,他还买了一张世界地图挂在墙上,有一回周群说你野心不小啊,放眼世界?那时候他们亲密得就像一对弟兄,互相常常聚一起小饮。喝多了的周群十分狂放,在饭店里跺着脚就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醉了的周群是可爱的。

  但周群从那后再没有醉过。他们也很少单独在一起。他对朱海军总是充满戒备,朱海军并不知道这种敌意理由何在?也许他是怕自己和别人说起他酒后的疯狂。

  3

  木马邑乡是全县最辽阔人口却最稀少的乡镇。但这个乡也是全县最贫困的地区。

  贫困只是一种感觉。坐在那辆破吉普车上的记者们,无不为窗外满眼满眼的绿惊讶。他们走下来,把脚小心翼翼地伸人松软的草丛,还没来得及要求,呼吸立即就被湿润润的空气盈满了。抬头,又被广大的天空震撼了。

  小姑娘靳惠茹像一只小鸟扇起双手,在能到达的范围飞舞起来。一边“天哪天哪”怪异地抒发着感情。

  乡政府是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所在。以至见了乡长,靳惠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涌动的情感说,乡长,你们这儿可真好,怎么看怎么像世外桃源。

  乡长笑呵呵的,这么嘴甜的小姑娘,一见面就讨人喜欢。是不是还想嫁进我们这村乡呢?

  朱海军不好意思地说,乡长,你看,说好了十点到,一下就迟了半个多小时,全是这些你的赞美者们贪看路上的好景给耽搁了。

  乡长说,这多好啊,我看你们都有诗人气质,回去好好歌颂歌颂我木马邑十里草场。不比拾掇那些鸡零狗碎更有价值?朱海军尴尬,阵脚不稳地低声应和,有道理,有道理。

  上午已经做不了什么,年轻人们给秘书指进一间客房,玩扑克等午饭。朱海军正好到乡中去会袁涛。

  偌大的校园正在凝聚学生们最后一冲前的宁静。朱海军擦着道边的松柏和丁香,往前五十米,右拐,再往前三十米,站在了那扇虚掩的门的窗口前了。

  袁涛正伏在讲桌上批改作业。孩子们也都低头速写,听得见一种集体的有力的沙沙声。一个男孩忽然抬起头,看到了小玻璃后的脸,他悄悄用手里的钢笔头指给同桌的女孩子。女孩子的眼惊吓地瞪大了。

  袁涛循着孩子们的目光,拿起扫帚如履薄冰地往门外移。

  空空如也的走廊,朱海军陡然一脸坏笑地绽放出来。

  惊喜和责怪错乱地变换,一张俊脸瞬间扭得四分五裂。袁涛说,你是鬼啊!一点声息都没有?想急,想打,想敲,奈何身后是一大片清凌凌的目光。你出去等我半小时放学行不行?

  你让我到哪儿去呀,全世界可只有你这一个温暖的故乡了。朱海军还想撒泼,死缠不放。袁涛说,哪儿凉快到哪儿去。跳跃着,掠一脸娇羞,回转身去,亮朱海军一扇黑洞洞的门。

  没朱海军,小伙子小姑娘们玩起来也索然。扔了牌,到院里转转去。刚出去,就听秘书说,辛西刘志刚和周群也都来了。立即觉得,不知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云集。

  刘志刚拉过靳惠茹向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百灵鸟,叫靳惠茹。

  乡长重又用一种爱惜的眼神打量着,呵呵说,领教过了,领教过了。是只鸟呢,是只鸟呢。觉得自己说走了音,旋在脸畔小范围自我打击了几下。

  辛西问靳惠茹:朱海军呢?

  靳惠茹眼睛瞟着假想中的蓝天说,我也不知那只鸟这时飞哪儿了。

  刘志刚立即负责任地剜了她一眼说,怎么和领导说话呢,去,你去把他找来。

  辛西拉架地说,也就是随口问问,海军也许是深入一线了。怎能迁惹到一个女同志身上呢。他的话显然博得了无辜者的爱戴,她敬爱地看了辛西一眼。

  4

  辛西们来是为落实下半年的订报任务。顺便还有一个意向,就是在木马邑乡发展一批通讯员。最重要的,这个乡是他们的扶贫联系单位,半年没联系过,乘着其他任务的东风,来露露脸也是应该的。

  这个贫到底怎么扶?辛西也不是没考虑过。新闻中心一没钱,二没权,自身尚且苟活,扶助别人基本算空谈。个别时候,他也和黄副书记探讨过这个问题,黄一味打哈哈的态度让他暗里十分腻味,好在作为县主要领导,什么时候都没追究过他。这就够了。

  但到底是有扶贫扶得轰轰烈烈的。打井,修渠,盖学校,有个单位还给帮扶对象把村委会盖起来了。群众打鼓敲锣进城给那个单位送匾,给单位领导披红戴花。那几个领导不知哪来的花活,硬让那些早饭没吃急匆匆赶了几十里路的老百姓,重新坐上他们派去的车,巡城一游,在县委门口的广场边接受了馈赠。整个活动新闻中心都有跟拍。当时坐在车里监制的辛西除了恨而切齿,也陡生一腔知耻后勇的热血。

  那么,这个贫究竟应该怎样扶?

  孩子们潮水样涌出教室后,袁涛随即也拔脚出来。她早已猜出朱海军会在哪儿等她。先回宿舍,简单地化了化妆,换了一套裙装。她有一个意思,要请朱海军到村里简陋的路边饭店吃顿饭。

  一路上,袁涛的手机出现了几次信息铃声。她忍着不看,把猜想的兴奋化作催促步伐的力量,却不免还是慢了。

  我这颗星星可是卡着秒表来盼你这颗月亮的,朱海军噔噔噔点着打开的手机说。袁涛同学,你这样的表现,别怪本老师下学期只能给你颁一张“三差学生”的奖状了。

  贫嘴!袁涛打掉他张扬的手,还要够他的嘴时,被朱海军一口吞个正着。

  我还嘴贫,朱海军囫囵吞枣地说。

  沿着这条街,分列着十几间简单装修的房子,充作旅店、饭店、理发店、副食店等等,给这个缩微的集镇以比较具象的内容。本来就没什么人,晌午的时候,就更显得稀稀拉拉。每个门面都有音乐在咆哮,在流淌,或港台,或内地,或歌曲,或戏剧,空洞地比拼着各自挽客的热情。老板们站在自制的那种卷筒门帘后,一脸茫然地望着街面,与他们传达出的宏重的声音四季分明。

  阳光炽烈地扫射着尘世的一切。

  朱海军说,把你搁在这种环境,简直就是一种流放。

  袁涛说,我知足了。他们选择一个就近的饭店进去。坐定,老板倒上两杯浓茶,黑色的颗粒随着黄浑的水流飘飞荡漾,宛若蚪群过扛。袁涛抬头,才看清倒水的大约是她曾经一个学生的家长。

  是不是张福康的爸爸?她问。

  那人也打量她,看了一阵,看出眉目了,也不多惊讶,淡淡说,是他老师吧?一年级上半学期你教过他。

  袁涛说,我是他班主任,张福康回来后干吗去了呢?

  张福康爸爸说,他二舅把他领走了,说让他学开车。谁知道呢。炕后边围着被子的女人好像也认出了来人,把怀中婴儿放平了,往起蹭蹭身子。她头上罩一块绿头巾,看着是坐起月子不久。

  袁涛想过去帮她一把,被朱海军摁一下,跌回了座。他们听见张福康爸爸恶狠狠地对张福康妈妈吼,说行了行了,你就安静点吧。那女人立马原封不动了,向这边露出一口白丝丝的牙。

  朱海军听出了这是个辍学学生之家。他有些恨这个男人的懒散态度,但想想无非是人口众多,来源拮据,就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走的地方多,这样的例子实在见怪不怪。他还认为袁涛那种表面强烈的义愤填膺未免苍白,但他立即就听到了袁涛那句不啻惊雷的话语。袁涛说,不就是几个学费吗,你让他回来,我帮他交好了。

  所有听者的表情都被炸得纷纷扬扬的。张福康爸爸漠然的唇角终于溢一缕笑,接着摇了摇头。说,算了吧,怎么好意思让你一个老师为难呢。你还没嫁人吧,攒着给自己置办嫁妆吧。况且我的儿我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结果饭没吃成,袁涛就被朱海军拉了出来。他要再找地方,袁涛说什么都没有胃口了,让他回乡政府去吃,随后,决绝地甩开了朱海军攀着她的膀子,心情败坏地穿巷而去。

  正好靳惠茹打过电话,不及细想,朱海军拐进了乡政府。

  人们大约已经喝过了三巡,脸都彤红彤红地放光。朱海军过去和后来的辛西刘志刚问个好,被乡长捉刀代笔,罚了三杯。他要走,有些酩酊的辛西斜眼哂笑,让他和座上每个乡领导干一下。受了怂恿的乡官们立即把七八只杯子聚成一片海,拥堵在朱海军胸前。

  那边的人都被这面的嚷嚷吸引了。周群眼角眯笑,浅酌慢饮,要看朱海军怎么下台。不防他旁边的靳惠茹一掌击响桌子,站起说,你们这是欺负人嘛!来,本姑娘陪你们喝!

  那些杯子就惊遽地往回缩去,漾上了它们持有者的脖、脸。另外一些看好的脸立即就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来。乡长向辛西指点着他那些副手们的狼狈相,说看看他们那熊样,让个小孩子给唬住了!辛西目瞪口呆的,此时思想已经先于他沉睡入梦乡了。

  刘志刚站起来圆了场。他说他代表朱海军和大家共饮三杯,算作赔不是。“他还米粒未进,先坐那边去填饱肚子,好吧?”不待回应,就仰头饮尽了。

  闹哄哄的场面总算出现了一丝安宁。朱海军感激地望着靳惠茹,也是感于此前袁涛的决绝,眼角竞有些湿润。赶忙低下头,慌乱地掩饰着,忽有一筷子菜送过来,顺着筷头,看到的居然是周群那张暖昧不明的脸。

  出来,朱海军没头没脑地说,特怀念你当年烂醉如泥的样子。

  周群说,嫩的呢,书生意气。他掏出烟,点上,塞进朱海军嘴里,再抽一支自己含着。

  朱海军说,书生意气,多好的托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周群说,你装蒜。

  朱海军说,我装蒜,你装什么?哈哈。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坐在了一个凉亭里。坐了很久。

  5

  辛西被刘志刚像扛麻袋似的,扛进了客房。干完了苦力活,他习惯性地就地拍了拍手,吩咐靳惠茹给辛西打些热水来,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实际上小姑娘靳惠茹懵懵懂懂也灌了不少酒。她手忙脚乱地给扭动的辛西擦脸。醉汉辛西从梦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加上不断捶胸顿足的动作,让靳惠茹很容易认为,这个一把年纪的男人的内心其实是痛苦的。于是,她本能地调动自己女性的温柔,抓住了那只抽打的胳膊。她甚至轻轻哼起了一支摇篮曲,很快,她就被自己心血来潮编织出来的这种奇妙感觉晃晕了。

  被压迫的辛西的反抗一样出于本能。他把埋藏身下的另一只手让出来了,它显得那样顽韧不冥,那样好大喜功,它登高一呼,就带动整个身子翻卷了上来。疯狂的掳掠着触手可及的一切,靳惠茹的头发,脸,脖子,陌生的女人的气息,这种气息笼罩的金黄的田野。

  对于醉汉辛西来说,那种抢收的快慰不是来得太早,而是太迟。

  靳惠茹哇地大叫失声。

  乱了一上午,朱海军觉得该履行任务了。他向秘书打听清楚了,附近路庄涌现了一个较大的养鸡场,还有几家特种养殖户,虽然规模小,但名目繁多,鹧鸪、狐狸、梅花鹿、火鸡、小尾寒羊云云,不看不知道,他决定兵分几路去采访。实习生们听了,倍觉新鲜,来了兴趣,跳下地就上车。

  朱海军觉得既然辛西和刘志刚他们都来了,出发前有必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往辛西房间走,刚好撞见靳惠茹一脸僵直地闯出来。撞住了朱海军,也没言语,低头钻进自己房间里去了。他敲门,也没有回应,就摇摇头,推门看辛西。

  辛西依旧在兀兀陶陶地手舞足蹈,把一床被子踢得到处都是。朱海军推推他,见没什么反应,接着刚才靳惠茹的劲儿摇上了头,一直摇进了刘志刚的房间。

  刘志刚好像睡得正酣。他一骨碌爬起来,盯着朱海军拨浪鼓似的脑袋,朱海军唱唱绕绕着说,这世界大了,人心可难测了哇。真不明白他们俩今天都是怎么回事。

  “谁?”刘志刚伸长了脖子,对下文充满期待。

  “靳惠茹和辛西大掌柜。”朱海军把刘志刚悄悄移过来的一杯茶往后推了推,说,其实他们也不是两个,各是各。想了想,又马上推翻了自己的立论,“各是各也不对,我分明看见那小姑娘是从——”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头警觉地盯着刘志刚。冷麻地吁了一口气——猛地觉到这接近一个秘密。而这个天大的秘密,差点就让自己这张臭嘴抖搂出来。

  朱海军转而说,我得谢谢你呀刘主任,酒桌上替我扛了一把。

  刘志刚见他欲言又止,失望地回转头。端起了茶水,对朱海军制造的距离很为不甘的样子,酸不溜丢地说,谢什么呢,都是一条战壕里的。

  除了带来的那辆破新闻采访车,乡里另外派了一辆吉普给他们。朱海军把人扒开了,自己带一个实习生往那个养鸡场去了。

  路上风大,朱海军的那点酒究竟醒了。借一个颠簸,他狠狠地把自己的头撞到玻璃上,总算忆起了刚才的种种。

  望着窗外渐次闪过的丘陵,草地,沟壑,朱海军顿感世界实际从某刻开始,就已经变得复杂多样了。

  采访因汽车坏在半道搁浅,朱海军下车发信息给袁涛,希望能给自己讨一个诉求的机会。反馈回来的结果,袁涛关机了。

  朱海军自虐地把手机砸在膝盖上。

  6

  高耸的县委大楼被太阳照得一片金光灿烂。连楼顶上丛生的草都熠熠生辉。

  出出进进,所有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亮丽的喜悦。朱海军想,为什么说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

  热闹起来的大院因为那些鱼贯而入的汽车更增添了几分动感。车上下来的人起初还神态庄严,一俟转身,看到背着手缓缓走来的那个人,立马就换了一副笑面孔,快步迎上去。

  黄书记,您怎么老是放着车不坐啊,您给我们做表率也不是这个作法嘛。

  “你们尽管坐你们的,我觉得走着舒服。”黄副书记乐呵呵地把一只手在阳光中扬了扬,又放到背后,身体往台阶上漾。门庭的玻璃后,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闪闪烁烁的。也不知他揉来揉去干什么。

  黄副书记说,怎么,是钱多憋得慌,还是觉多闹得慌,用衣服擦玻璃?

  朱海军从那儿亮出了自己。“黄书记,您好。”

  又一个马屁精!黄副书记显出一种威严的生气,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问:还是一个小马屁精。哪个单位的?

  “新闻中心。”

  “辛西的人?很好很好。你们可都是秀才啊。”

  “辛西的人”这种圈定让朱海军多少有些疙瘩。他没想到副书记这么快就忘了他们上次邂逅,他曾说起和黄蓉是同学的事。

  大部队向乡下整体转移,新闻中心显得空荡荡的。朱海军渐渐品出了空气中的寂寥,他想不出自己干些什么好,依着记忆拨了一个号,居然通了。

  “谁呀?”朱海军惊讶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号码把他和黄蓉如此近距离地切换到了一起。

  “我。”他故意隆着声说。

  “你谁呀?不报名我就挂了啊。”

  朱海军赶忙说,你同学朱海军。

  “老猪哇,”黄蓉在电话里一阵忍俊不禁。一会儿,她好像才把手从鼻子上拿掉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朱海军说。

  “贫嘴。”黄蓉说。

  朱海军立即在脑中回放了一遍袁涛播报的同样两个字,他想,美丽的女人都一样。

  黄蓉在交通局上班,并不忙。听说朱海军一个人在单位。她急不可耐就想和他过来聊聊天。朱海军太了解她的这种性格了,学校的时候,他曾给她塞过纸条,黄蓉却采取了更为简捷的办法。下课后,还有好多同学,她就走到朱海军桌子前,把那张充满着痛不欲生的张狂的纸条还给了他。

  外加一句作文评语式的话:有话明着说。

  同学们都看不懂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猫腻,围过来瞅那张写着答案的纸条。朱海军嚓嚓把它收进掌心,搡进了嘴里。大义凛然地边嚼,边在心里发狠,说谁以后要是再和你黄蓉搭界,谁就是——他心里过了至少一百种动物,最后落实到——猪!老猪的雅谓差不多就是那么来的。

  面前的这个女性形象早不是若干年前那个骄横蛮不讲理的小女子了,她雍容、华贵、慈和,透着一种古典的优柔的美。

  朱海军赞叹说,啊,我的女神!真想拥抱你一下。

  黄蓉说,那你就来吧。朱海军一张开他侵略者的广阔胸怀,黄蓉敏捷地跳开了。

  你还真不客气啊。她咯咯笑着说。

  “对美丽客气就是对丑恶纵容,就是对爱践踏。”朱海军吟出一串。

  黄蓉说,难得你还这样老大不实。

  朱海军叹了口气说,没内涵,姑娘们人见人不爱。

  黄蓉抠抠鬓角,说,我倒是挺怀念那时的你,顶像勇敢的董存瑞。

  朱海军说,可惜你不是那碉堡,不然早就跟我一起香消玉殒了。

  黄蓉的脸一红,说,臭美吧你。

  朱海军说,几次遇到你爸爸,他愣是记不住我这个你老同学。

  黄蓉说,那个老官儿,跟他提这些人情世道?!他恨不得自己就是个机器。

  朱海军说,怎么这么说你爸爸,让他老人家听了多伤心。

  黄蓉说,我说得都是实话。

  朱海军说,实话有时候比假话还伤人。

  黄蓉说,咦,你怎么好像总在替我爸爸说话?

  朱海军说,我是从人道主义关怀的角度看你爸爸。他是个老人嘛,又是领导,不像我们,无官一身轻。

  黄蓉说,想不到你还挺看好一个“官”字。

  朱海军说,人之常情嘛。

  黄蓉说,可我看我爸那个官,他根本就不如个土老百姓。

  朱海军说,我看你爸爸,那叫高山仰止。

  随后回来的是靳惠茹。她已经不是在木马邑那种僵硬的样子了,脸上披着明媚的阳光,发型被历史性地进行了改变。和朱海军对了一面,进了文印室。

  朱海军敲了下门,进去。靳惠茹把一个打开的文档迅速最小化,然后回过身来笑笑,脸上难掩惊遽不安。她可能在写日记之类的个人心得,却被自己无端撞见,朱海军有些责怪自己的贸然。

  他别别扭扭地坐下,平定了一下心潮。真诚地说,在木马邑的时候,就觉得有一句话一定要给你说。拖欠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从那么多臭男人中挺身而起,拔刀相助。

  靳惠茹低着头,头顶上的发髻因为摇晃有些松动。“不,不,”她喉咙咕哝咕哝地隐忍着,“不……”双手赶紧捧住脸。

  没想到靳惠茹很快就平息了下来。她使劲抹了下脸,鼻腔发生深重的一声吸溜,算是和刚才的自己正式诀了别。“猜出怎么回事了,是吧?没关系,”她笑嘻嘻地说,“我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天生一个贱货。但这怎么了,这关你们什么事?”

  朱海军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也谁都不知道……

  靳惠茹嚷着说,还要怎么知道啊,是不是喇叭广播出去,电视放出去,你们才甘心!你们这些所谓记者!所谓宣传干部!

  朱海军辩说,我——他被一股沉雄的力道猛地掀出来,掀到了门外。

  那几天,朱海军觉得自己伤感极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几次想找靳惠茹解释,都无果而终。她不是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文印室,就是不来上班。每当朱海军想到自己这个小人和热衷于传播小道消息的伪君子,就总是激溅起一种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和绝望。他用信手拈来的任何一件锐物锥刺脑门,他想大口喝酒,但一触到那团聚着阴谋的冰凉,手立刻会痉挛地缩回来。然后更加孤独无助地在街上走来走去,直到走得腰酸了,腿木了,轰地一声,身体自作主张把他撂在地上。

  谁能拯救我呢?朱海军想。

  7

  辛西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杯子,站在门口喊,朱海军,朱海军!

  周群握着一把牌,从门里探出头来,说,他不在。

  辛西招招手说,那你过来一下。

  辛西说,刚才黄副书记过来交待了一个材料,指名要朱海军写,那小子哪去了?

  周群想了想,说,好像是去证实一个什么事实。早晨来了两帮居民,叫着各不相让,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朱海军就跟他们出去了。”

  辛西打个呵欠,揉揉太阳穴,从木马邑带回的疲惫仿佛还没完全消退。“酒是个好东西,又是个坏东西,却把人弄得里外不是个东西。”他深有感触地吁叹了一口,嘴里荡漾着刚栽进去的水汽,问,我那天大概喝过去了吧?

  “人事不知。”周群眯起一只眼,瞄着朦朦胧胧中的那片绿土说。

  “不省就好,不省就好。”他又打了个深深的呵欠,说,难得糊涂嘛,是不是?然后把一个提纲推给周群,,说县里要得很急,不等他了,你尽快赶出来交县委办。打发走了周群,他合上门,把腿一伸,横进了沙发。

  辛西在一派迷离中愉快地播放着刚才与黄副书记晤面的情景,甜蜜地闭上了双眼。

  朱海军的确被两帮人缠走了。他们都是一条老街上的住户,一方说另一方往本来已脏乱不堪的街上倒了污水,另一方死不承认。双方揪揪着,差一点动起了武,后来终于想起了一个说理的地方,就往这地方来了。来了也不看门牌,继续吵。还要拉朱海军去亲自过目。

  一方铁证如山地指着马路中央说,你看看,是不是他们泼的脏水?只有他们才吃这些死叶烂白菜!

  你们才都吃烂白菜呢。另一方立马回敬。但显见脸上挂了受到侮辱的委屈,声气渐低。

  朱海军无可奈何地苦笑。你们让我一个通讯员怎么做?给你们打扫了这街?!

  原来你不是法院的?他们都吃惊地抬头望着朱海军。

  什么和什么呀。朱海军说。不过他表示,问题并不在谁,关键是市政设施不健全,他可以把事情反映给城建部门的。至于成不成,那也不是我说了算。

  从老街出来,恰好遇到黄蓉,和她说了这件事。黄蓉说,你可别不给反映呀,这可关系到你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和道德。老天可能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考察你是不是良知未泯,是不是道德沦丧。

  朱海军更加哭笑不得,说有这么玄乎吗?

  黄蓉倒一本正经,怎么没?她说,别一副你以前那种歪歪咧咧大干事的臭德行,你已经进入了老官儿们的视线了。端正衣服和帽子,等着圆你的腾达梦吧。

  黄蓉说,前几天,我在老官儿的耳朵旁给你吹了一风。他原来对你还是有印象的嘛。你是不是在门庭忸忸怩怩像个小姑娘似的等了咱们黄副书记半天?

  朱海军的脸红了一下。我那也是冲着对你的思念,想从他老人家嘴里套出些牢靠一点的消息。

  黄蓉嘴一撇,臭美吧你。

  朱海军说,你说的那个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和道德作证,我真的是对你思之若渴。

  朱海军说,我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的,对那种想法淡了许多。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

  黄蓉说,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朱海军说,我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哪有那么多亏心事找我的碴儿。

  黄蓉说,得了吧你朱海军。

  吃完了饭,把嘴边的油腻用纸擦了,朱海军想应该带黄蓉到哪儿消遣消遣。这个问题回旋在胸中,让他大伤脑筋。黄蓉可不是袁涛,有那么容易应付。想征求一下她的具体意见,又怕说自己没有男子汉气概,站在那儿,就有些愣愣怔怔的。

  黄蓉说,别费劲了,我还是回去吧。手里也正有要紧事催着。

  朱海军说,你是我的蛔虫吗,怎么我一动念头,你就猜出来了?

  黄蓉看看他紧张兮兮的神情,忽然说了一句貌似深沉的话,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在广场一个角落的栏杆旁。四下无人,只有一座座生硬的雕塑凝神观望。斜里跑出来一条狗,咻咻地吸着地,眼睛的余光打住了他们俩,见没什么动静,不知又钻到哪儿去了。

  朱海军说:“黄蓉。”

  黄蓉停住前进的身子,回过头来。

  “我,吻吻你好吗?就一下。”

  风拂过黄蓉的面颊,头发猎猎的,遮蔽了大半个额头。从那些被发丝割裂的缝隙间透露出的目光零散而短促。“你还没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呢?”说完,她把脸扬向正好直射而来的阳光,大踏步走进了太阳里。

  8

  一大早,朱海军就接到袁涛发来的短信。她好像他们安插在基层的那些线人似的,向他爆了个猛料:我就张福康那件事和乡长交涉了。然后再没下文,也未提及他们之间原本的那种缠绵暖昧的话,让朱海军好一阵失落。

  他伤感地想,袁涛是彻底要和我朱某走两条路线了。

  坐定办公室后,第二条信息来了。是一条新闻的主体部分,乡长好像很生气,他在怀疑我这个乡中女教师的动机。

  周群手里捏着一摞稿纸,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朱海军。朱海军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了一些,干什么呢,不会是整我的黑材料吧?

  周群坐直了身子,本来泛起了一句刻毒的话,到了嘴边,却改头换了面。“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他是笑眯眯说的,还是引来了朱海军一缕警惕陌生的目光。

  “我?”朱海军转转头,好像在空中寻找了一阵自己。然后自我嘲弄地一笑,“我是不是什么大人物。”

  周群站起来,用一种夸张的变了形的声音说,今儿个这么好的天气。兄弟,有空吗?我请你去喝酒。

  朱海军说,‘喝可以,酒免谈。看他不明白,又补充说,我对那东西有禁忌症。眼前陡地闪出一条大坑,就要掉下去了,集中一下神,把自己拽上来了。

  朱海军真切地朝周群笑了一下说:我真的是开始过敏它了。不是别的。

  周群放松地舒舒胳膊,以后后悔了可别指望我亡羊补牢。掉身,一步一个台阶往县委办去了。

  一阵老鼠被冷丁夹住脑袋的剧烈震动。应该是袁涛现场报道的结果出来了。

  他忽然死死地把手机掐住,把一个无望的但只要永远都不揭开就还有一线希望的谜底紧紧包藏在了内心。

  走廊上踱过刘志刚。

  “现在形势可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他再一次用“我们”把朱海军包抄进怀抱,朱海军条件反射地往后靠了靠,取过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让这种微妙的挣脱滴水不露。刘志刚近似耳语说:“有消息反映,周群暗里接受了主要领导的安排,绕过两办众多秘书,独自完成了一件大稿。”

  朱海军不以为然地说,周群是大手笔嘛。况且这又不是第一次。

  刘志刚锐利的目光像要进入他的大脑里,“你不觉得,”他再动用那种抿得只能容得下两人的细嘴唇,“你不觉得,这里面暗含着一个政治动向?”

  “我不觉得。”朱海军说。

  “可我听说这次机会本来属于你。”刘志刚挺起腰,轻描淡写的。

  “属于我?”朱海军嘴一咧,艰涩地笑了出来,“这对我可是新闻。”

  辛西打电话给木马邑乡的乡长,简单陈述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说,到底也找不到什么真做法,不如你挑选几户代表,由我们新闻中心赠送一年报纸,至于代表选哪一类型你决定。乡长高声说好啊,扶贫先扶智,你们的做法还是有新意的嘛。辛西讪笑说这也是逼急了跳墙,急中生出来的方儿。

  下午,市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一行走进了辛西办公室。与此同时,省报的两名记者和通联部主任周群进行了接洽,他们希望找一个比较落后的乡镇进行原生态采访,活动应以不惊动地方官员为好。

  辛西喜形于色地吩咐周群把朱海军喊来,让他陪记者们到木马邑走访,周群则留下来作为群众代表,接受考察组的提问。

  半路上,朱海军打开手机,翻出那条信息。读完,浮游在他额上的细汗不由去了一半。

  袁涛说,经我再三谏言,乡长终于打算作为议程研究研究了。

  9

  朱海军本打算带她们直接去最“原生态”的河姆渡,经过木马邑,鬼使神差,把她们领到了那个路边小店,辍学生张福康的家里。路上,他已隐约向她们透露了有关情况。

  孩子不幸的故事和家长无奈的木然又一次让听者感慨唏嘘。

  不,有一名女教师一直在关注这孩子,并且已经在积极奔走了。朱海军见缝插针说,你们要是能玉成这件好事,那就功德无量了。

  你利用我们脆弱的正义感?

  朱海军红口白牙说,哪里,也就是提前替你们超度自己游移不定的灵魂。

  两个女孩不依不饶了,围着紧张得挺身竖臂的张福康爸爸追打朱海军。上了年纪的人让他们愉快的神情感染了,一直保持了含沉不露的微笑。他已经打算把流浪在外的儿子张福康叫回来。

  去中学的路上,两个女孩一直猜测要见的女教师什么样,和朱海军又是什么关系。朱海军却是闭口不言。

  在联校长办公室,袁涛看到记者们旁边的朱海军,马上想到这事除了他不会有人去做,立即熄灭了要和记者们通报事件经过的念头。说,你们应该找乡长才对吧?解决问题的应该是他。

  可我听说你已经为那个失学孩子筹了一笔自己的工资?女记者们用考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和朱海军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孩,不无微妙的敌意。

  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一清二楚?我有那么高风亮节吗?袁涛从她们脑后找到朱海军,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朱海军知道她在责怪自己不加商量,就把她捧举成了新闻人物。他尽量躲她的追视,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袁涛老实了。她说,我捐资助学不过是权宜之计,是看政府没做法的情况不得已而为之。你们知道,我也不是个富人。

  记者问,听说你为了这件事还和乡长大闹了一通?你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普通教师,和地方官员对抗,有点鸡蛋碰石头的意味吗?你最初是怎么想的?

  袁涛答,没什么想法,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不过,她又找到朱海军,“他没把这些也一并告诉你们吗,乡长已经答应研究了。”

  记者:“看来你对官员们的所谓‘研究研究’挺看好的么。袁老师,你单纯得让人,”她们也回过头来找朱海军,朱海军俨然事不关己地望着别处,她们才有些失望地说,“你单纯得让我们好担心。”

  袁涛:我还能怎么样?已经引起地震了。震中就是我这个弱女子。

  她黯然地低下头。

  朱海军伸长了脖子,心中急速地旋过几个意象。他有些急不可耐了。

  记者们的正义感再一次被激发出来。“请相信我们会为你讨一个公道回来。”她们被一股沸腾起来的热血激荡着,由联校长带路,往乡政府去了。

  朱海军越过几条椅子飞过来。“他们把你怎么了?到底怎么样了,啊?”他扳着袁涛的膀子,急切地抖动着。仿佛那样,就能把混迹她身体里的灰分和二氧化硫之类的污染物给筛出来。

  袁涛不说话。

  袁涛始终不说话。她不说话,朱海军再不让她说了,用嘴把她堵死了。

  朱海军说,那老乡长真没把你怎么样?

  袁涛说,他好歹也是个父母官,能把我一个人民教师怎么样。

  朱海军说,真不敢想象你会大闹乡政府。顶像个花木兰的。

  袁涛说,你不敢想象的事多着呢,我也一样,这几天你老实了没有?

  朱海军说,也没怎么不老实。就是有时候想你了,把个别人当你,动动手,动动脚什么的。

  袁涛说,你敢!

  袁涛说,那个改革进展得怎么样了?

  朱海军说,哪个改革?

  袁涛说,就是削人那个。

  朱海军说,你怎么老担心这个,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你一个小毛卒子怕什么?

  袁涛说,要是我连个人民教师也不是,还怎么关心别人?况且,你还能要我吗?

  朱海军说,怎么不要?到时我也把自己改下来,咱们夫妻双双背上口袋——

  袁涛说,把家还?

  朱海军说,不,走西口。

  袁涛说,去你个猪猡的。

  去了三个人,回来了一个。朱海军惊慌失措地追问联校长,是不是乡长把我俩记者朋友扣押了?

  联校长灰头土脸的样子,揶揄说:有我这样狼狈,还有她们那样的吗?刚开始威风凛凛的,好像势不两立,这阵呢,正坐在乡政府的小食堂里,给乡长当座上客呢。

  袁涛卡住朱海军,问联校长问题到底解决的怎样了?有没有什么最新变动?

  联校长说有是有的,我可惨了。乡长答应不但解决张福康的,还让我统计另外有多少这样的情况,有多少解决多少,学杂费全免。要是由乡财政负担那倒也好,乡长却悄悄告诉我,让从联校基金那点可怜钱里抠。我难受啊,我回来是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哭一哭呢。

  袁涛毕恭毕敬鞠一躬,说,对不起您了,是我给您惹了麻烦。

  联校长说,有什么呢。反正你也知道,我即使抠出那几个钱自己也不敢花,都原样返还给了乡补贴食堂。这样我虽不能年年再评模了,但总算让钱用在了刀刃上。

  两个省报女记者一副满载而归的志得意满样。朱海军送她们到车上。

  你的女朋友不错。一个说。

  你知道不错加不错等于什么?另一个说。

  挺不错呗。朱海军说。

  错。她们双双伸出一个指头,说。然后哈哈笑着上了车。她们已经和朱海军约好了,等木马邑出现了足够明显的改变时,再来回访。她们也答应,会力所能及在省城奔走呼吁,为这个她们心仪的所在尽一份绵薄之力。

  让朱海军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刚送走采集新闻的人,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就凭空开了花。

  10

  纪检委审查组到达新闻中心,大约是组织部干部考察组走后的一周。这些人辛西都认识,组长还是他当年的一个老同学。辛西热情地给他们让座,递烟,进里间去取那盒新到的碧螺春时,老同学把他拦在了椅子里。

  “别忙乎了,辛主任。”老同学说。辛西听得一阵陌生,老同学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中午那家新开张的大酒店,谁也别走,谁走他妈的就是那什么。”辛西满脸笑容地说。他给组织部干部考察组留下的良好印象这些天一直让他引为自豪,走到哪儿,许诺到哪儿。

  “辛西,”老同学只好换一种方式,他口气缓和了些,还故意往他那边靠了靠。“这样的事出在像你这样的人身上是遗憾的,作为同学,我的心情也很沉痛。”他说,“但是你一定要勇敢地面对事实,争取最大程度得到宽大。当然你也知道,我党历来都不会无原则地宽大一个犯错干部,但你一定要建立这样的决心,因为无论如何,我们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探索这个事情。还没有到必须移交司法机关去处理的地步。这属于一个老同学也是曾经的同僚对你真诚的忠告,忠言总是逆耳的,希望你好自为之。”

  “到底什么事?”辛西站起来,几乎是疯狂地把身子倾向一屋面孔森严的曾经的老同学、老相识。“到底什么事?”他愤怒地却是有气无力地吼道。

  “你被检举和本单位一位女职工有染。”一个握好笔正准备询问记录的组员见没人说话,看了一眼辛西。

  另一个拿着装有检举信档案袋的组员听了,重新看了一遍那信。稍稍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应该说,”他说,“是你被检举在下乡期间的一次酒后,企图强暴本单位的一位女职工。”

  木马邑啊!

  辛西一直在回忆那次酒桌上及其后的情景。那些情景构织了他多年的绵延不休的噩梦。

  辛西说,你看我这个官儿当的,看起来整天东奔西跑,其实干得都是些什么呢?溜溜拍拍,吹吹打打,飘飘浮浮。我也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从内心,是真想替父老乡亲做点什么,记得我那小脚的母亲送我去上大学,别的没说,就反复叮嘱一句,往后若成了气候千万不能忘本啊。本是什么,就是我的苦出身。你别看我好像富了,农村的犄角旮旯还窝着我一大帮兄弟姐妹呢。我是不能回,一回去就掉泪。不是他们没骨气,是我们这些人不争气,我想给他们干些实的,可谁给我这样的机会?

  感动啊,乡长鼓着掌说。你的想法,其实我也曾有过。可这么大一个家业,这么几万人口,光应付他们就够我受的了。思考正事倒要求闲工夫,哪来那么多闲工夫?这么几年,我的脑袋就没停止过转,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他们就是要想方设法煞费苦心扳倒你,让你倒霉,让你遗臭万年。我们该谁欠谁了?可他们就是要这样。就只能硬着头皮上,拼不倒这些害虫还是我吗?拼着拼着就找不到自己了,不知是谁在拼。

  真的,倍加感动。辛西说,以前怎么不这么撩开了心肺地和我侃?经这么一聊,你看我有多轻松。酒逢知己干杯少,今天我们哥儿俩碰上它个三千五千盏,怎么样?

  乡长大手一挥,上酒开菜!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

  刘志刚探个头劝说,老辛老辛,你不能喝就少喝点。他还直点眼,辛西领会他是指自己酒多乱性的底子。

  辛西用额头的力量拽起趿拉的眼皮,那怎么行?都是老弟兄了,是不是觉得你的狗命就值钱?!喝,你也喝!

  刘志刚喉咙里噎着他的一句“你的狗命”,举起了杯,却怎么也难以下咽。

  辛西想,我是对不起刘志刚呢。对着那么多的人扫他薄面,他能忍着自己下台就不错了。

  刘志刚不是那个写信的人。

  周群坐在另一桌,辛西招手让他过来喝酒,他指指天,一脸的抱歉。辛西意会他是顾忌和自己同样的缺点,不敢造次了。他还打哑语劝阻辛西适可而止。中途,还借取暖壶之机,把他杯里的酒换成了水。

  周群不是那个写信的人。

  一会儿,朱海军回来了。辛西只有些微的记忆。

  朱海军过去和辛西刘志刚问好,被乡长捉刀代笔,罚了三杯。他要走,有些酩酊的辛西斜眼哂笑,让他和座上每个乡领导干一下。七八只杯子聚成一片海,拥堵在朱海军胸前。朱海军的脸立即胀得猪肝红,平常挺会说的他,不知怎么一句话贩不上。

  杯子们继续冲杀,朱海军显然有些站立不稳了。并忽然捂了下嘴,大约是想呕。但他很快悬一脸笑容面对大家。这叫宁肯站着生,也不跪着死。辛西欣赏地望他一眼,在心底给他叫个好。

  朱海军不是那个写信的人。

  辛西是怎么拖泥带水进了客房,只能靠刘志刚转述。刘志刚说他是把他背进了那间房的。好多人后来都向他证实了这个事实,辛西一直觉得关键时刻还是不声不响的人来得够朋友。辛西早就在谋划如果自己升迁顺利,就一定保举刘志刚为主任。

  客房里的情景零乱而铺张。他只记得自己扑腾了几下脚,伸了几下手,眼前云云雾雾的,找不到具体的实在,他的那些动作就好像一直在继续。他睁开眼,已经黑了。再睁开后就是白天了。

  阳光像刀子割裂着他皱得紧巴巴的皮肤。

  他始终想不起靳惠茹进去过。

  靳惠茹却确凿无疑地曾出现在故事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对于辛西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死角了。

  靳惠茹在调查材料上摁了手印,就匆匆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听说还调出了县。至于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没有人能够知道。她把自己从人们的记忆里连根拔掉了。

  朱海军觉得,如果检举信不是自己所为,大概只有靳惠茹本人会这样做。作为受害者,她无论如何都情有可原。但让朱海军耿耿于怀的是,及至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靳惠茹也没给他一个解脱自己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种莫名的负罪是否会跟踪自己一辈子。

  如果那样,他又能怎么办呢?

  11

  “双规”期间,辛西的职务由副主任刘志刚暂代行。这个结果毫无悬念。但围绕副主任一职的争论却在常委会持续了较长时间,以黄副书记为主的一面力保朱海军,由于争论不休,中途还休了一次会。

  内幕都是黄蓉从他爸嘴里撬来的,强取豪夺而来。,黄副书记态度坚决地和女儿摊牌说,帮她那个所谓同学只此一次,再无下例,以后千万免开尊口。还有就是,不管目前他们的关系走到哪一层,也只能做到同学,再近了可别怪他这个当爸爸的六亲不认。因为一方面,他已基本对那个小伙子的为人有所品察,对他在这件事上背后取巧颇感腻烦,另一方面,事实上他已经得罪了一批同仁,尤其是主要领导。他们为他的执拗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自然,后面的内容黄蓉只字未露。虽然客观地讲,在评价朱海军上她与爸爸颇多同感,放以前她还可能听从谏言,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却一点觉不到自己对他的憎恶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黄蓉两手插在风衣里,低着头,用脚尖来回地蹭着地上的一块石头。好久,才终于鼓足了说话的勇气,“我还,没有男朋友,从来没有。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忆我们作同学的那段,从那时一直回忆到现在。我发现,原来我们,早就密不可分了。我那时没在意是因为我小,少不更事。我还伤害了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吧?

  “所以,我想把这种缘一直让它延续下去,千秋万代,千秋万代都行。你,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要是不明白,嗯——”

  在高远的仲秋的天空下,在那个人车喧嚣的广场边,她把手从兜里拿出,旁若无人地微笑着,向朱海军张开了自己从来都避而不见的怀抱。

  不——,黄蓉!朱海军在心里痛苦地嘶哑地尖叫着。

  从门缝看到的辛西形容憔悴,疲惫不堪。他不停地站起,又坐下。他面前放着厚厚一摞稿纸。面对和这个季节一起重现的荒芜,他的诚惶诚恐一目了然。

  就在这几天,代主任刘志刚召开了他履新的第一次会议。显然,他雄心勃勃。在规定的框架内,他要寻求新闻中心新的生机和活力。

  “新闻也是生产力。”他的第一句话就振聋发聩,让人耳目一新。“新闻中心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中间层,它应当是一个高度集合的积极有效的新闻集散机构。”

  寥落的掌声来自周群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实习生。掌声惊动了昏昏欲睡的朱海军,他迅速地从桌子上扬起头来,愣怔地看着众多含义不明的目光。

  “我昨晚失眠。”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朱海军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随后,他也拿起了手。结果,在场的人听到的就又是一次寥落的孤单无力的掌声。

  下来后,周群诚恳地邀请朱海军赴宴。说酒不酒的,免就免了。关键是咱们兄弟一场,情谊不能免呵。显然,他已是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朱海军摇摇手,说,讲情谊你就放我这马,现在是哪儿也不想去,就想一个人在梦里多呆会儿。

  不几天,辛西的处理结果出来了。他的态度转变之快,让所有局内局外人感到意外。老同学甚至悄悄劝他再耽搁一段,当事人已无踪迹,主要领导又万机缠身,个别干部的个别错误,另有变数未必没有可能。

  辛西却大摇其头。

  留党察看,外加行政降一级,调出原单位。黄副书记遗憾地问他愿不愿就留在城里,尽量给他拣肥实一点的单位。辛西说什么也不愿呆在城里了。

  黄副书记说,那就到一个发达点的乡镇吧,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比你原来那个主任不差。

  辛西说,哪儿也不去,就回木马邑。

  辛西到木马邑当了副乡长。

  因为是戴罪干部,组织部只通过电话告知木马邑乡乡长,免除了常规的领导欢送模式。

  新闻中心的旧部集体自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饭店,为辛西饯行。

  新主任刘志刚举着杯,泪水盈盈地说,这里没有一个女人,老辛,你想喝就痛痛快快地喝几口吧。

  辛西说:“酒这东西误人误己,误家误国,说祸水是没错的。老刘,你原来就很少沾染,往后就更不能了,况且现在做了领导,总要给人表率,你说是不是?”

  刘志刚沉默了一下,点个头。

  又走到朱海军和周群身边,把手同时搭在他们两人肩上。辛西说,我好像曾经在你们之间制造了一次小小的误会,要是还没引起什么后果那还好,要是因为这个搞得你们貌合神离,我就罪过大了。

  周群低下了头。辛西说,你不要没有勇气嘛,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然后对着朱海军说,那次黄书记找我,专门指定让你完成一个材料,恰好你出去采访,我就自作主张给了周群。后来才想明白是县委要拿真枪实弹考验你,想明白了又没和你说,真是对不住了。

  朱海军笑笑,说,一个破材料给收破烂的还不定要,何况我朱某人了,给他就给他了。

  辛西说,好,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劲头,过眼烟云。你们都没了疙瘩,不如握个手吧。

  朱海军说,握手,太低级了点吧?他走过去,把周群一把拉入了怀抱,左贴脸,右贴脸。众人把他们围在中心,为终于找到一个转换离别之悲的契机而欢欣鼓舞。掌声噼啪。

  在一片灿烂的喝彩声中,辛西走到了门口。

  禁不住又回望那些熟悉的模糊的身影,在心底哽咽着说,再见吧,我亲爱的兄弟们。请你们永远多保重。

  12

  从没这么热闹过了。

  为了把“三下乡”活动切实引向深入,县委县政府出台决定,从全县在职干部中选拔一批青年才俊,带薪到农村挂职或任职。

  组织部的门槛都被踢断了。黄副书记背着手,站在一个较为安静的楼梯口,看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不觉涌起了笑容。

  时代造人啊。他吁叹着,把热闹留给了年轻人们,一步一摇地上办公室了。

  朱海军好不容易才从架在脖子上的几条胳膊中伸出头来,畅快地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清爽了,站在下边的台阶上。

  无比温暖的太阳。

  几个熟人走过来,这个说,嘿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朱老夫子吗?一人站这儿和谁难过呢?

  朱海军说,后边那儿红火,猛看以为是人民群众在疯狂抢购什么廉价商品,就过去凑个热闹。哎呀,觉得那个失望啊,累了我一身臭汗不说,还差点挤要命了。这不,刚冲出重围,在这儿透气呢。

  那个说,怎么,你也准备投笔从戎,和我们一起杀向广阔的农村天地?

  朱海军说,会不会用词啊,什么叫杀向广阔的农村天地?有那么悲壮吗?那叫回归自然懂不懂。

  后边的一个赶紧拽住了前边两个的衣角。知道不知道海军马上就是新闻中心的副主任了?知道就别胡说。人家堂堂一个中层领导,怎么有可能和咱们这些大头兵一样流落到农村去?

  朱海军说,什么主任啊,没的事。你看我这吊儿郎当的,身上哪点是当官的料?不像人家周群那小子要才有才,要德有德,给了我那是浪费国家宝贵资源,给了周群,才叫那个什么来着,对,正主原配。

  这么说,是你老兄让了贤?嘿,傻瓜蛋嘛。

  又晃过几个熟面孔。知道不能在这儿站了,朱海军回了家,整理行装去了。

  关了手机,闭了电话,一大早朱海军就踏上了开往木马邑的那辆破中巴。因为乘客稀少,来回在街上转悠。薄雾蒙蒙中,车窗外反复地闪过还在酣睡的县委大楼,黄蓉所在的县委机关家属院,他熟悉的陌生的每一角每一落……

  他像个心急的游子,大声催促哈腰四望的师傅: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可下车了。

  车终于上路了。

  朱海军身子一松,靠进了棉絮败露的椅厢里。眼皮沉重地合在一起。

  乡长对着秘书致了简短的欢迎词。然后关切地说下来了可和上边不一样,凡事都可能口不应心,没有脱皮掉肉的准备不行。不如先在乡里住几天,把身上的贵气软气住没了再进村不迟。朱海军说不了,我来了就是准备伤筋动骨、赴汤蹈火的,不把我这只毛,猴子练成个美猴王我还不干了呢。乡长说有性格,那好,我给你派车。朱海军说我们老主任呢,不,是辛乡长呢,我先见他一面。乡长说正在地里搞基本建设呢,那人啊!

  阳光下的辛西面孔泥黄油亮,腿脚拄立如锄,一衫布衣,半顶草戴。他兴奋地告诉朱海军,他们正在建设的水利工程能够惠及五千亩大田。

  五千亩大田啊。这个意气未尽的书生乡长一激动,本能地露出了马脚。把手高高地圈在空中而不是地上。

  五千亩哪?你是大地主了。朱海军笑着说。

  袁涛走的时候,朱海军开始指挥她的步伐了。朱海军说,往前三十米,左拐,往前五十米,停!你现在就站在操场边上那棵丁香树下,对不对?摘一朵花下来,放在鼻子下,对,闻到什么味了吗?没错,浓冽。

  袁涛说,朱海军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季节,还有花吗?

  朱海军说,我没疯,是风疯了。你听,外边的风正大着呢。而且这儿的风景还是那么美,和哪个季节都一样。

  袁涛说,你是来看我吗?路上可千万小心着点,别让大风把你吹折了到时我可不要你。

  朱海军说,不不,我还没有脸面去看你,我是去看海。一个姓海的村支书,我马上就是他的搭档了。我还是朱主任。

  汽车摇头摆尾,一条鳗鱼似的,扎进了黄茫茫的海。

  半年后,朱海军乘一辆崭新的中巴回城办事。顺便去看望了新闻中心的故交,没想到的是,靳惠茹失而复归。坐在他原来那个新闻部主任的位置上,指挥若素。免不了是一番唏嘘。靳惠茹说事情她也了解到了大体原委,好在她舅舅已经向当事人道了歉。

  你舅舅,谁?

  刘志刚。靳惠茹掉过一张明净的脸,说,真是对不起了,让你一直蒙冤受难。、

  蒙冤受难?嘿,说得跟纳粹集中营似的,有那么恐怖吗?

  街上的一切依然是半年前的样子。朱海军的手机没电了,他想着应该到哪儿给黄蓉打个电话。一摸胸脯,恰好兜里跳出一枚硬币,就向着最近的一个电话厅走去。

  谁?哪个朱海军?那个放着金饭碗不要落荒而逃的朱海军吗?

  除了他还有谁?不过不止是落荒而逃,还溃不成军。我知道你一直在追踪我,木马邑,对,就是那儿的一个叫河姆渡的地方,你没去过吧?风景美着呢。去那儿基本就不用祖国大好河山走遍了,整个儿都浓缩在一起了。你想骑马,有的有的,想骑羊都行。你不知有一种叫小尾寒羊的引进品种,个头就跟马差不多,甚至比马还雄壮。全村已经有五十三只了。想骑哪只都行,最好咱俩骑一块儿。你在前,我在后。或者相反也行。不过你总得先去了对不对,怎么去呢?路不好啊。我好像突然想起你就是交通局的吧,你要是自己不行,把我舍掉的那点你爸爸的关系调动起来也行,长不了,能把你和你爸爸的观光车送过去就行。

  一个温柔的语音提示说,您的通话时间还有不到一分钟。朱海军突然停了下来,他使劲望望天空,映着蓝玻璃的天明澈清幽。他想还应该说些什么呢,实际上,也来不及想什么了。

  说真的黄蓉,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我从来就没断掉过对你的思念。我知道这自始至终都是个错,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

  就在这时,电话“咔吧”一声断掉了。朱海军然后转过身,他能清晰感到,两行热泪倏地就从眼眶飞流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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