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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

时间:  2024-05-12   阅读:    作者:  刘 宁

  三斗的鱼店不很显眼,在花鸟鱼虫市场南头儿的一个拐角里。右边是胡彩蓝的花店,巴西橡皮树和发财树以及鹅掌门和长青吊兰等大型的观叶植物,上下其手,白天里几乎遮蔽住了三斗鱼店的半扇窗户。斜对面是马保全的冷血动物宠物店,被剪掉了倒钩牙的花斑蛇以及整日里趴在树棍上若有所思的绿鬣蜥,像吸铁石一样,总能拽住过往顾客的双脚;围观所产生的骚扰,训练出了店主马保全扫地的功夫,扬起的灰尘虽然像驱赶蚊虫的来苏水一样有效果,但总体上还是丝毫无助于减弱他店面那种量贩式练歌房的欢腾效应。

  三斗说,男人要是腰不行了,就全不行了。

  听三斗说话的人叫歪嘴,是花鸟鱼虫市场的保洁员,他圪蹴在地上,身边横躺着他的劳动工具:笤帚和装垃圾的编织袋。三斗坐在一把光泽黯淡的八交椅里,手里握着一个玻璃大茶缸,沏的茶是普洱茶,褐红的色泽,透过玻璃看,像小磨香油一样,莹润闪光。

  三斗说,你的腰真好!每天弯下去直起来,至少得有300次吧?要是搁到我,那就断了。

  歪嘴咧开嘴嘿嘿地笑。他爱听三斗说话,三斗说什么他都觉得有意思,但他不知道该应对什么话,所以他就只会嘿嘿地笑。他扫完一圈地,就圪蹴在三斗这里。三斗给他茶喝,他大幅度地挥手拒绝,他说,贵,贵,贵,我就喝凉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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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斗说,歪嘴啊,你要是会经营这个鱼店就好了,我就把它交给你,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歪嘴赶紧又挥动手臂,大声说,不行不行,我干不了。

  三斗其实不是在对歪嘴说这话,他是在对自己说这话。三斗这年67了,近来他经常感觉到疲乏,他不想再干了,他已经找到了一条退身之路。他准备上东山。东山里有家石材加工厂,厂长是他当年道上混过的兄弟。厂长让三斗给他当保卫科科长,三斗说他是来养老的,真想收留他,就让他看大门吧。

  到了深冬,东山上落满了化不了的雪,十几里内,寂静无声。三斗心里觉得,待在那里很好,但一定要养条好狗。

  这个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完了。三斗不知道能不能在秋天来临前将这个鱼店盘出去。虽然是孤身一人,但三斗知道自己手里需要握着一个数目的钱,可以不多,只是以备急用。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一想到让那些白大褂们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透透明明的,他就觉得无比害臊。钱是给朋友们留下办自己身后事的,要办得千干净净,利利索索,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弟兄们为难。

  运气好不好,剩下的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三斗的鱼都是热带观赏鱼。金龙鱼2条,银龙鱼7条,地图鱼12头,军刀鱼6条,金钱豹鱼4头,战舰鱼1尊,金罗汉鱼l尊,这是高端热带观赏鱼;清洁工鱼45条,血鹦鹉鱼42头,接吻鱼66枚,孔雀鱼202枚,银鱼44条,这是中低端热带观赏鱼。大致就是这些了。三斗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进新鱼了。现在卖出一条就少一条,能在秋天来临前,卖出多少算多少。

  其他鱼其实都不算什么,三斗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尊金罗汉鱼。

  要给它找个好人家,必须是真正喜欢罗汉的人,要不,它会很快死掉的。它应该死在我的后面,它现在身体很壮,正值旺年,恐怕我是等不及它了。

  一尊罗汉就要占一个鱼缸。

  罗汉外表憨态可掬,内心敏感细腻。尤其三斗的这尊罗汉,通体金黄,侧身两道墨斑鳞首尾贯通,花枝纹缠绕,就像在金箔纸上书写着两行蒙古文字。它的额头高高隆起,由内到外,泛着粉红色的水汽光晕。它在游动时,额头的这个肉瘤就一歪一歪地晃动,像颗随时会被水波挤破的水蜜肥桃。

  它快成了精了,我养了它整整四年了。三斗说,歪嘴啊,你要是会养鱼就好了,我就把这尊罗汉送给你,你就有个伴儿了不是?

  歪嘴紧张得大口喘气,又挥起手臂说,不行不行,我个人都快养不起了,哪能养起这么贵重的鱼!

  三斗是玩笑话,歪嘴却是认真话。三斗忖度着,是啊,我差点儿忘了,走前还要安顿好这个歪嘴啊。我不在这儿了,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恐怕没有哪个店愿意让歪嘴经常进去避风取暖的。花店的胡彩蓝不行,她会拿皮鞋尖直接踹进他的腰眼里;马保全比他的冷血动物还冷,他会把花斑蛇偷偷塞进歪嘴的裤裆里,或者把绿鬣蜥冷不丁地搁在歪嘴的头上,看他吓得半死的惨样,然后哈哈大笑。

  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关于这一点,歪嘴至今记忆犹新。下午打过五声冒着火星儿的脆雷后,平地里又卷起一阵黑风,把歪嘴刚刚扫在一堆儿的垃圾搅得七零八落,一片香蕉皮趁风扬起,径直贴在刚从鱼虫店被轰出来的那条老母狗的脸上。这简直不可思议!歪嘴把嘴几乎咧成了一个花盆那么大,倾盆暴雨就在此时泼洒下来,又密又直的雨线,在地上弹起壮观的烟尘,视觉效果类似于盛大节日庆典里燃放的辉煌礼花,整个花鸟鱼虫市场也像一个糖块一样,瞬间就被融化掉了。

  歪嘴跑进三斗的鱼店里躲雨。歪嘴惊魂未定,歪嘴说,真吓人了。雨水顺着歪嘴的身体从上往下流,三斗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三斗说,这雨力气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见。歪嘴说,三斗叔,不会是要地震吧?三斗说,别瞎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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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三分钟,暴雨就停了。地面上哗啦哗啦地淌水,像凭空突然冒出一条小溪。几个小孩子跳进水里踩踏嬉戏,借助潮湿的空气,他们互相吵叫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又清脆又明亮。那辆白色宾利跑车就是在这时驶进花鸟鱼虫市场的。由于大家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暴雨狂欢之中,因此没太注意到这辆华贵而漂亮的车子的出现。也许三斗是第一个看见它开进来的人,三斗心里默念道,这或许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宾利跑车停稳后,首先下来一个中年汉子,头发打理成板寸型,乌密油亮,昭示着孕育它们的机体有着多么旺盛的营养和能量。板寸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犀牛皮手包,点着烟后开始四处打量这个花鸟鱼虫市场。又从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很年轻,非常漂亮,几乎拖到地上的牛仔棉布长裙,闪耀着莹蓝色的宝石光芒,好像是在专门配合这场暴雨后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似的。她对板寸说,这么个破烂小市场,能有你想要的好鱼吗?板寸说,我那个哥们儿给我讲的那尊罗汉,应该就在这个破烂小市场。

  板寸和蓝宝石在马保全的冷血动物店前站了站,蓝宝石对着绿鬣蜥指点了指点,好像还故意地顽皮地惊叫了一声。马保全正要上前搭讪,他俩已经转身走了。他俩一时并不能发现三斗的鱼店,三斗的鱼店一副颓败的眉目,三斗一脸沉默的表情。

  但他俩还是走到了三斗的鱼店门前。蓝宝石说,咱们走吧,肯定不在这个破烂小市场。板寸说,我那个哥们儿讲的好像就是这个店。

  板寸终于看到了那尊罗汉。他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罗汉停止了游动,几乎直立起鱼身,大半个鱼头露出水面,定定地看着鱼缸外的这个人。它的这个姿势,就使它的腹部完全展露在板寸的眼前。板寸看见了它鳃下细密而光滑的白鳞片以及柔嫩光洁的鱼腹。鳞片一乍一缩,鱼腹一张一弛,像个睡眠中的婴儿在安静地呼吸。板寸的胸口掠过一丝轻微的颤抖。他活了这么大,几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晰逼真这么仔细专注地观察一条活鱼的腹部。他发现了许多生动的细节,这带给他一些新鲜的刺激。突然,罗汉一个摆尾,溅起一朵大水花,奋然跃入缸底,随即开始来回地急速游动,还不时地撞击在缸壁上,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声。它好像有什么感应,情绪变得很焦躁。它不过就是一条比较少见的热带鱼嘛,板寸想,可怎么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但板寸马上又看到了更让他惊奇和愉悦的景象:急速的游动,它背部金黄色的区域,在水下,断断续续地环绕穿梭,熠熠发光,给人一种黄金正在被熔化成金水的错觉;那两道侧身的墨斑鳞,拖着油亮乌黑的光影,在金水流淌到的地方,不厌其烦地切割打磨,勾边画线;它那颗高高隆起的肉瘤,由于持续地劈波斩浪,那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个头儿也越来越大,几乎像要爆炸了,像要燃烧起来了!

  你惊着它了。三斗在一旁轻轻地说。

  三斗一直平静地坐在他的那把八交椅里喝着他的普洱茶。

  板寸走了过来。板寸一离开那只鱼缸,罗汉的游速就渐渐地减了下来,直至最终停住,像块有棱有角的火山岩一样,漂浮在水层上部。扇面型的小尾鳍偶尔轻微地摆动一下,便能稳住自己的身躯,一动不动。可是,它的两鳃却在剧烈地翕张着,腹部的肌肉也在一鼓一鼓的,都在证明着它刚才的运动量有多么巨大。

  板寸递给三斗一支烟,这支烟烟身和过滤嘴对等长。三斗说,我戒烟已经20年了。板寸说,师傅怎么称呼?三斗说,叫我三斗就行。板寸说,你那尊罗汉养了几年了?三斗说,四年了。板寸说,有名字吗?三斗说,它叫金罗汉。板寸说,你出个价吧。三斗说,十个数。板寸说,能还个价吗?三斗说,不可以。板寸说,好吧,就这样吧,我要了。蓝宝石对板寸低声说,他要十个数,有点儿不靠谱吧?板寸说,你不懂。

  三斗要求看看板寸的养鱼环境。

  三斗说,我是为你负责。十个数不是个小数目,我也希望你能把它养得长长久久。

  板寸很高兴,说,欢迎指导。

  三斗让歪嘴帮他照看一阵店门。三斗上了板寸和蓝宝石的宾利跑车。

  和三斗预料的一样,板寸的家富丽豪华。三斗站在那个28层的近100平米的大客厅的落地窗前,忧心忡忡地说,你这里空空荡荡的,该不会是准备放鱼缸吧?板寸说,你猜对了。三斗说,绝不能放在这儿,罗汉不喜欢太艳的阳光。何况这里正对着落地窗,是客厅里聚财汇气的主通道,把罗汉养在这里,它承受的压力太大。板寸说,你是专家,你看哪里合适?三斗转着身子看了一圈,指着放钢琴的那块地方说,这里最合适。板寸说,听你的,就放这里。钢琴我搬走送人,反正也没人弹。三斗说,这么好的琴,你可以捐给学校,音乐课上老师弹。板寸哈哈一笑,学校?你得了吧,我打小就对学校没什么感觉。

  蓝宝石这时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进门她就进了卧室,这时她已换了一身衣服。这次衣服很少,一套装嫩装,吊带的紫背心,胸前除了粉红色的蕾丝花边,还有一个毛茸茸的狗熊脸图案,大腿和腰间是件百褶款超短黑裙。她脸上还重新补了妆。她看见三斗还在这里,神情明显开始了不愉快。她觉得男人今天太磨磨唧唧了,不就是要买条古里古怪的破鱼吗?还那么贵,十万块啊!弄得这么拉弓射箭煞有介事的!晚上他们在“海上人间”还有一个生意场上的聚会,其性质也比较重要,看男人此时一副相当投入的傻样,可能已经全忘记了。

  她说,你看见我的那只脚踝链子了吗?板寸说,什么脚踝链子?你的东西多会儿让我看着了?她说,就是那只红丝线串着四颗金南瓜镏子的那个链子,纽扣是一对绿翡翠圆环的那个。板寸说,你脚丫子上的东西问你自己的脚啊,我还天天弯腰替你看着?蓝宝石这时应该改称紫背心或超短裙了。板寸的回答让她十分不爽,她用食指朝他脸前点了一下,说,真贱了你,昨晚上要不是你死拽住非要给人家解下来,我现在还问你?板寸瞥了一眼身边站立的三斗,自觉大失颜面,说,昨晚上你做梦做撑着了吧?我死拽住你?他以为女人会就此打住,没想到女人脑子此时好像短路了,脱口说出,你没七老八十呢吧?昨晚上,后半夜,在床上。

  三斗感觉到了难堪。三斗转身告辞欲走。板寸急忙去拦阻。三斗说,你先置办鱼缸吧。注满水,打开泵,把水静养七天,再来我店里接鱼。

  回到店里,歪嘴正在弯腰拖地。水泥地面被歪嘴的墩布拖抹得油光锃亮,像面辉煌的青铜古镜。歪嘴勤劳,所以他的职业是保洁员,所以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但歪嘴不会养鱼,更经营不了鱼店。三斗的嘴巴里充满了腥甜和焦苦相互交织的复杂味道。三斗说,歪嘴啊,地先别墩了,我给你拿上钱,你去买瓶烧酒吧,再买一斤卤烧和盐水花生米,还有你爱吃的豆角山药蛋焖面。咱们也该吃晚饭了。

  歪嘴停下来。歪嘴走到三斗跟前,那张嘴歪得更歪了,喘着气,挥着手臂,说,三斗叔,真吓人了。你坐上车走了以后,那个罗汉,可把我吓傻了!它游啊游啊,越游越快,越游越快,缸里的水,变成一个大漩涡,哗啦哗啦地响,真吓人了!我吓得都不敢往跟前靠。那个罗汉,还往上跳,飞出水面,撞在那个横担的玻璃檩条上,咯噔一声响,跟放炮一样,真吓人了!

  是吗?三斗走到罗汉鱼缸前观看,那尊罗汉的背部中央,果然有一道殷红色的瘀痕。不应该这样啊,三斗嘴里念叨着,它一直都很安详,很自在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歪嘴说,三斗叔,罗汉是不是出啥毛病了?

  三斗看着罗汉,沉默了一阵,后来又自言自语,也许是我错了?

  歪嘴问,三斗叔,出啥错了?是不是鱼食喂得不合适了?

  三斗说,唉,都是我瞎猜了。这都什么时代了,不会有啥新鲜的事的,鱼就是鱼,罗汉鱼就是罗汉鱼,它还能是什么呢?说它是别的、其他的,谁信啊?歪嘴,你信吗?快去买酒买肉吧,歪嘴,咱们今天算是谈下笔大买卖。

  酒菜和饭买回来后,就铺在一张小矮桌上吃。三斗给歪嘴也斟了一杯酒,端到歪嘴面前让他喝,歪嘴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一把扫帚的样子了,挥着大手说,我不会喝,我不会喝,我喝了酒就开始满嘴说胡话呀!三斗说,不对,全世界的人都会说胡话,就你歪嘴不会说胡话,你喝了酒,满嘴都是大实话。

  过了一会儿,冷血动物店的马保全溜达着走了进来,故作惊奇地说,这才几点啊,晚饭就吃上了?酒也喝上了?好生活嘛!歪嘴,你又跟着沾光了。歪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吭哧吭哧地傻笑几声。三斗说,来,保全,坐下喝一杯。马保全说,你这是大喜酒,我也沾点儿喜气。他刚坐下来,花店的胡彩蓝也进来了,直着嗓子喊叫着,说,三斗叔,全市场就你财运最旺。那么大个大老板,你一逮一个准。快传授传授,有啥高招?三斗鼻子哼了一声,买卖买卖,愿买愿卖,能有啥高招?胡彩蓝扫了一眼小矮桌上的食物,故作夸张地说,哎呀呀,谈下十万的大单子,就吃这?三斗叔,你也太会过日子了吧?保全,这饭你也吃呢?这是请歪嘴的档次,三斗叔要请你,还不得在“海上人间”摆一桌?

  吃罢饭,三斗一个人又在店里待了很久。他关上店门,搬过八角椅,坐在罗汉鱼缸前。罗汉见他坐在跟前,扭头游到鱼缸的另一头去了,用尾巴对着他。三斗笑了,你呀你,也是头老鱼了,脾气咋还这么大呢?说你快成精了,可我看,修炼还是不到家啊。你要去的那个人家,条件好,比我这里强百倍千倍,超大豪华鱼缸,一年四季安装着电子式自动调温加热棒,吃得也好,顿顿冰冻大虾,保你不得肠炎,这个归宿你还不满意?我觉得可比你的老家还好。你们家族以前住的那个地方——马来西亚的那些淡水湖,大是大,自由是自由,暖和是暖和,可也危险啊,你逮虾米吃,可还有更大的鱼逮你吃呢!好了好了,你把身子扭过来吧,我理解你,你心有不甘,嫌别人不懂你。你清高,你与众不同,孤芳自赏,好高骛远。唉,差不多就行了,说到底,你不还是一条鱼嘛,离开水,你能活?是,你喜欢静,喜欢苦思冥想,喜欢自以为是,那个板寸家太乱,太热闹,太刺激,可他家养得起你,和你搭调的人又大多缺钱啊!你也得替我考虑考虑,着想着想,我老了,真的老了,老得都不想和人斗嘴了。我开始便血了,我只告诉你一人啊,别人谁都不知道,歪嘴我都没告诉过他。我累了,我不想再混下去了,我快没劲儿了。告诉你啊,我找到一个好地方,那地方可是真好啊!在东山上,在一个石材加工厂里。那里真安静,安静得只有叮叮当当的凿石头的声音,只有雪花扑在地上的声音,没有乱七八糟的人的声音。我努力地活了一辈子了,最后我得让自己努把力死好。你可能都知道,我一事无成,可经见得太多了:在山上养过狗,在水库里炸过鱼,在路上押过车,在工地上包过工,打过狠架,伤过人命,蹲过局子,也娶过女人。这些都过去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口气,还喘得和当年一样,不卑不亢的,嘿嘿,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罗汉扭过了身子,立浮在水中,几乎一动不动,只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两鳃一翕一张的,开合幅度很大。喝了酒,又叨叨了这么一阵,三斗此时想回家睡觉了。三斗最后说,看来你是想通了!可惜啊,东山上我不能带你去。呵呵,你太娇贵,肯定受不了那里的苦。谁让你是鱼呢,离了水就活不成了。

  一周后板寸按时来接鱼。他交给三斗一张银行卡,交代了原始密码。保管好,别弄丢了。他说,我怎么感觉跟接新娘子差不多啊?他来到罗汉鱼缸前,拍了拍手,走吧罗汉,你要搬新家了!三斗问,今天怎么没带你太太一起来?板寸不耐烦地说,她去欧洲了。我给她报了一个欧洲十日游,她玩她的旅游,我玩我的罗汉,两不干扰。

  板寸用他的宾利跑车接走了罗汉。接下来,真正怪诞的事件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就在第二天下午,板寸又出现在了花鸟鱼虫市场。他一脸的气急败坏,他下了车径直朝三斗的鱼店走去。他左手拿着皮手包,右手提着一只白色的超大塑料袋子,里面是水,还有那尊罗汉。花店的胡彩蓝和冷血动物店的马保全,不约而同地跟了过来。他们都是庸俗的敏感人,敏感的乏味人,他们和周围许多人一样,强烈渴望着生活里能出现一些新奇的变化,哪怕那变化微不足道,或令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果然是那尊罗汉出了问题:它平躺着,漂浮在水面上,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尾鳍间或抽动一下,但整体上显然于事无补。看样子,罗汉是快要咽气了!板寸情绪很不稳定,两手抓着那个超大塑料袋子的口儿,一直抖来抖去的,里面的水随之晃动着,那尊半死的罗汉也就随波逐流,东飘西荡,像块被丢弃在大海里的自暴自弃的木头板。

  板寸说,三斗,作何解释?才一天呀!和我玩仙人跳呢?

  马保全说,三斗叔,你这是空欢喜一场啊。

  胡彩蓝说,三斗叔,你是不是给它下了什么迷药了?快把解药拿出来吧!

  三斗说,都安静一下吧,一切有我呢。

  歪嘴这时只打扫了半圈地,市场北头那一片还没动扫帚,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见罗汉成了那个样子,他歪开大嘴,差点儿哭出来。

  三斗用网子把罗汉捞起来,用手指按了按它的皮肉。鳞片鲜亮,皮肉饱满,弹性十足,一时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它现在确实出问题了:鳃片疲惫地翕张,尾鳍神经性地抖动。三斗把它投回原先它住的那个鱼缸。像枚鱼雷一样,溅起一朵水花后,它径直沉入缸底,仍旧平躺着,随波逐流。

  三斗对板寸说,太蹊跷了。要是真不行了,它应该是仰躺着,整个肚皮朝上,可它现在是平躺着。不怕你笑话,养了这么多年的鱼,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没啥,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你,昨天你给我的那张卡,我都没动过呢。

  三斗找出那张卡还给板寸。板寸表情很惆怅,对于所发生的事,他感到莫名其妙和心有不甘。正当他絮絮叨叨讲述一些情形时,歪嘴忽然大喊一声,我的妈呀,它又立起来了!大家都朝那个鱼缸看去:罗汉果然真的又立起来了。

  鱼店里一片欢腾之声。那罗汉又开始了四面巡游,姿态矫健,鳞鬣贲张,大口开合,吞吐水浪,似作呐喊呼啸状,一副桀骜嚣张的气势。大家一时看得都呆住了,每个人都百感交集,竞不知说什么好。

  板寸首先清醒过来。他对三斗说,看来它是水土不服。既然它故土这么难离,我就连你的鱼缸一起要了。

  板寸打了一个电话。没过多久,花鸟鱼虫市场里开进来一辆切诺基皮卡汽车,汽车后斗上坐着三个搬运工模样的壮后生。车停稳后,他们纷纷跳下地,簇拥在司机身后,来到板寸面前。板寸指着罗汉鱼缸说,就是这个。连缸带鱼,给我搬上车去,拉回我家。小心点啊,不许出一点儿问题。

  四个汉子一齐上手,歪嘴也凑上去帮忙。别看只是个鱼缸,里面盛着水,憨沉憨沉的,五个男人每张脸都憋成了紫红色,个个龇牙咧嘴的,一通折腾,最后终于胜利地把它弄上了车。车后斗上早已垫上了厚厚的毛毯子。安顿妥当后,板寸又不放心地交待了一阵,这才让他们开车离去。

  板寸握住三斗的一双大手,又捏又搓,情绪很激动,似乎刚才死而复生的不是那尊罗汉鱼,而是他自己。他说,三斗兄,这尊罗汉真是奇了,好像都通了人性了。他把银行卡再次递给三斗,说,过两天我还你一个更大更好的玻璃鱼缸,你给我再养出一尊像这样的罗汉来,我还要,我要养一对儿。

  三斗说,对你说句实话吧,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我养鱼卖鱼这么些年了,这种情况可还是头一回经见。保险点儿,也是对你负责,这样吧,这尊罗汉你还是别要了,我替你另外换一尊。我有个同行朋友,他那里也有一尊品相相当不错的罗汉,和我这尊不相上下。

  板寸照三斗肩上狠拍一掌,朗声大笑。说,三斗兄,你说什么呢?你说这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花钱为什么?买的就是一种感觉,刺激眼睛和神经的感觉。你呀,真不了解我!和你这么说吧,其实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了,我就疲倦得不行,吃饭睡觉都正常,可就是正常得没味儿了。你说吧,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见过没摸过的?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摸过!嗨,可是啊,到目前为止,就是您三斗老兄的这尊罗汉没见过,这种会装死又能复活的鱼更是没见过。你是个好人,也别顾虑太多,是我乐意。这条鱼的乐子真是太多了。

  接下来的事还真让板寸给说中了。更大的一个乐子就又来了。

  三天后的下午,板寸的宾利跑车和切诺基皮卡车一起开进了花鸟鱼虫市场。三斗一看见,心里说,糟了,又出事了!

  果然不出三斗所料,那尊罗汉再次如法炮制,故伎重演,外在表现和上次如出一辙,平躺着,像意外遭了雷击一样,变成一块木板状,麻木不仁,任意东西,从流飘荡。板寸对三斗说,我这次一点儿也不慌,我知道它又装蒜呢。三斗兄,你再拾掇拾掇它,它肯定又能苏醒过来。三斗问,它这个样子有多长时间了?板寸说,有多半天了。开始我没当回事,因为它这招咱见识过啊,心想,它憋不了多长时间就得重新立起来了,可是,它愣是憋了这多半天了。我怕它真的给憋坏了,救不过来就麻烦了,我就给你连缸带鱼都送过来了,你看怎么办?

  这时周遭已经围了好些人。关于三斗这尊罗汉具有特异功能的故事,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花鸟鱼虫市场的每个犄角旮旯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话,嘁嘁喳喳地吵嚷成一片,源自不同心理出发点不同用意不同目的的话语,从各自口中纷纷射出,彼此交织笼罩,编成一个无形的网,三斗和板寸,还有那个横放在切诺基皮卡车后斗里的鱼缸,被包在这个网的中心。

  有一个人说,三斗,你这到底是给它施了什么法术了?咋这么灵了?

  还有一个人说,三斗,咱们趁它现在昏迷状态,把它解剖了吧?还不用打麻药。

  另一个人紧接着就说,对对对,这个主意好!三斗,你要相信科学!把它解剖了,也是你为鱼类的科学研究做了一份贡献。

  马保全说,一解了剖,三斗叔的十万块就煮了片汤了。

  胡彩蓝说,解剖?谁说解剖谁没安好心。还要研究科学?你知道科学两个字是咋写不?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只有歪嘴笑不出来。三斗说,都别说怪话了,先把它弄进店里吧。

  鱼缸被重新弄进三斗的鱼店里,安放在它原先的那个位置上。三斗请板寸坐下来喝普洱茶,三斗始终没怎么说话。歪嘴静静地蹲在三斗身旁,张着一双慌乱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三斗,一会儿看看板寸,一会儿看看罗汉。

  众人开始渐渐散去。情况正如三斗所预料,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那尊罗汉再次立起来了!歪嘴激动得眼里沁出了泪水,嘴角涎水横流,断断续续地说,三斗叔,看,看,快看罗汉!

  板寸挠着头顶,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哎呀,我明白了,它是压根就离不开这个鱼店啊!三斗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也上了年纪了,该回家休息休息了,你说个数,我一次性付给你,这个鱼店我盘下了。

  三斗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可考虑好了。鱼店一盘给你,我就什么也不管了,你再找我,也不那么容易了。

  这件事最终就这么定了。三斗根本没想到自己退身江湖的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如此意外。三斗临走前安顿了歪嘴,给他存了一笔钱,嘱托板寸照顾照顾他。冬天允许歪嘴进店里烤烤火,避避风,暖暖身子;夏天也可以进来躲躲雨,遮遮凉,歇息歇息。别嫌他脏,别嫌他臭,别说他污秽了地面,熏染了空气。板寸说,三斗兄,你这是哪里话?我事情那么多,生意那么忙,正愁平时没人帮我照看店面呢,你留下这么个老实人,我求之不得。歪嘴住在店里都行,他就是我的鱼店的总经理了!

  这件事真可谓皆大欢喜。但是,遗漏了一个关键点:三斗也好,板寸也好,他们在做决定的时候,谁也没跟那尊罗汉打个招呼,更没跟罗汉商量,征询一下它的意见。它终归毕竟还是一条鱼嘛。它待在它自己熟悉的那个鱼缸里,那个鱼缸又安置在这个它熟悉的鱼店里,一切如故嘛,它还能怎样?

  尽管这样,尽管好像是一切如故,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没有谁是真正了解这尊罗汉的,包括它的老主人三斗在内。

  在8月29日这一天,也就是板寸盘下这个鱼店大约三周后的一天,这天下午4点左右,一个剧烈的变化终于发生了。那天是个阴云天,气压很低,从早晨开始,天空就一直是一副欲雨未雨的压抑神态。那尊罗汉从早晨开始,也一直是潜伏在水底,几乎一动不动,一副沉思入定的古怪神态。到了下午4点左右的时候,它突然游动起来了,速度由缓到疾,区域由小到大。先是在鱼缸底部这样游动,接着就上升到水面表层,最后是沿着长方体鱼缸的两条对角线反复交叉游动。鱼缸里水花四溅,响声连连。看见这个情形,那个十几天前刚刚被板寸安排来负责打理经营这个鱼店的男人惊呆住了。板寸知道,歪嘴哪里会替他养鱼卖鱼,歪嘴只会扫他的地,所以才派来这样一个常驻鱼店的管理人。

  他回过神来后,赶紧跑出鱼店,大声呼喊歪嘴。歪嘴正在扫地,歪嘴跑了过来,歪嘴和他一起站在了罗汉鱼缸前。

  此时,罗汉已经开始了它的漩涡式疯狂游动,它的速度是那样的迅疾,整个缸里的水已经被它搅动成一个飞速旋转着的大涡轮,呼呼生风,澎湃有声。十几秒钟之后,户外忽然电闪雷鸣,罗汉鱼缸里也随即冒起一股黑烟,像是一台骤然间被点燃了的高压锅炉,还伴随着“咚咚”的擂鼓之声。

  啊——歪嘴和那个男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喊叫,因为他们俩共同看见了下面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一只纯黑色的大鸟从鱼缸里升腾而出!

  它跃出鱼缸后,先是站在缸壁的玻璃边沿儿上,两只闪耀着金属光芒的利爪紧紧地抓住窄窄的玻璃边沿儿。它稍稍略作喘息,便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哗啦啦地甩出一阵水珠,水珠四散飞射,溅了歪嘴和那个男人满脸满身。它张开双翅,开始轻轻鼓荡,它腋下和翅膀的黑色羽毛间,散发出腥辣凛冽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鱼店的空间。它的翅膀挥舞起来,像两团翻滚的乌云。它的翅膀挥舞得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四周风生水起,房屋内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它面前,被摧枯拉朽,皆崩倒溃退。

  它飞起来了!它一声嘶叫,掠过歪嘴和那个男人的头顶,飞出了窗外。

  它先在胡彩蓝的花卉上面歇了歇脚,但造成了很大的破坏,踩断了胡彩蓝的两棵巴西橡皮树、一棵发财树,压扁了三盆长青吊兰,弄得枝零叶落,满地狼藉。它又飞到马保全的冷血动物宠物店前,用锋利的尖喙叼走了一条马保全正拿在手中摆弄招摇的花斑蛇。它动作麻利潇洒,三下五除二,将那条花斑蛇吞下肚去。

  马保全几乎被吓傻了,两眼直放电光。

  胡彩蓝惊怖万状,一直在失声长叫。

  胡彩蓝尖声喊叫,报警,报警,快叫110!

  马保全终于回过神来,大叫,快给电视台打电话,这里发生重大新闻了!

  那大鸟抖了抖身子,伸开羽翅,抟身而起,扶摇而上,在半空中打了一个180度的大盘旋,然后就朝着东南方向,振翅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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