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那提老师何许人呢?他是从城里小学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休的老干部。据他自己说,退休后的生活百无聊赖,就随便划拉两下,写点诗歌发表到了报纸上,赚点烟酒钱。他常到他叔叔也就是老努尔旦家里居住。帮老努尔旦放羊,顺便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他自称诗人,且在他与大家的接触中表现出,他是一位可以写任何方面的全能诗人。因为他号称世界万物什么都懂点。
此刻,他一面往烟斗里塞着莫合烟,一面很明显地在准备大讲特讲一番。
“小七,”他开口了,“听叔叔说你在找那个老的铁马绊子来着?”
我放下铁铲,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是的,我把收集到的老物件,弄了一个小小的牧民博物馆。可就是铁的老马绊子,一直没能找到。”他在塞莫合烟的当儿,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起博物馆,我可是知道一些。我呢,前几天才参观过城里的大博物馆。那可真是了不起啊。我看了,可不是像你这个样子……那些老东西……老文物在闪闪发光的玻璃柜子里头摆着。我给你讲哦,看起来,那些老文物比我们的新东西都要干净很多呢,并且它们也和玻璃一起,都在闪光呢。”
我只好笑笑。随便什么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听到别人对城里博物馆的赞美。不过,不是在现在。事实上,哈那提老师的话弄得我很不自在。
“每个老物件,都有一个类似我这样的寻找过程。”我抬手抹去脸上的牛粪渣子,“有的寻找过程比我这还要脏,还要费劲。”
哈那提老师表现出类似被学生反驳之后的不甘。他拿出打火机,把烟斗里的莫合烟点着,一面瞄了一眼我身上混合着尘土的牛粪渣,“我们在博物馆参观时,那个博物馆的讲解员每送走一批参观团,一个穿着全套雪白衣服的妇女就会提着一个水桶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一刻不停地擦柜子上的玻璃,那干净……啧啧……”
我的思想回到了城里博物馆的展厅里。讲解员站在发亮的地板上,白色衬衣外是深蓝色的西装,干净的指甲,锃亮的黑皮鞋。他与参观团成员相隔一个尊重而又有礼貌的距离。参观人员轻松地微笑着,讲解员也在微笑。甚至旁边等待参观人员走后,擦去玻璃展柜上的灰尘、拖去地板上的脚印的保洁阿姨也在微笑。画面中没有牛粪、没有尘土、没有汗水,更没有在泥土间摸爬滚打之后,失望而归时的泪水。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胳膊里面像是灌了铅似的。等我正准备再次俯下身子时,哈那提老师又开口了:“你在这里挖多久了?”
“六天了。”老努尔旦替我回答。
“六天?你刚刚说的是六天?”哈那提老师吹出一长串烟圈,咯咯地笑了。“嗯,那她可是被牛粪熏了六天?”说完,他看向我,“嗨,小七,你还真行啊!”
我拿起铁铲,继续刨粪。这时,我只恨人类不能闭上耳朵。
“我在电视里头看到过,”哈那提老师见我没再说话,很满意地把烟斗从嘴边拿开,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磕去烟斗里的烟灰,然后用脚尖将那坨烟灰踢进离他最近的粪坑里——那是被我挖开的十几个粪坑的其中之一。“人家那个,比起你这个情况嘛,糟糕多了。人家那可是在古代的老墓里头找的呢。嗨!你知道嘛,他们用的可不是铲子!”
“那是什么?”老努尔旦好奇地接话道。
“小毛刷!嘿嘿!他们可是在用小毛刷一下一下刷土的喽!”
他再次往烟斗中塞满莫合烟,在点燃的腾雾中,伸着下巴打量我,一副很懂的样子。面对这样的人,你最好多点头、多微笑,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说了也没用。但是每次遇到这类人,我总会一整天心里头像猫抓一样不舒服。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嘛。人家那是啥?你这又算啥东西?你这挖的就是一个马腿上拴着的马绊子嘛。人家挖的可是几千年,还有可能是几万年、上亿年前的老宝贝,那些钱币、丝绸、宝石……是吧,人家那才叫文物嘛。”哈那提老师瘪着嘴,面带嘲笑的表情,不屑地啧啧啧了好一阵之后,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那不用毛刷,还能用什么呢?对吧!”他的口气好像一位严师在教育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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