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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乔乔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彭 程

  回 家

  乔乔,亲爱的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再过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了,但苍天不仁,没有让你等到这一天。两天前,你告别了人世,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的告别室,我们看着装着你的遗体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间,那里不允许家人进入。在那里,炽烈的火焰将吞噬你,把你的躯体从这个世间彻底消除。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骨灰领取处,从一个窗口里取出装着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还留着几分温热。你将近一米七高的个头,五十多公斤的体重,如今被浓缩成了几段乳白色的骨头。我们小心翼翼,将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选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妈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着你的遗像,那是你二十岁时,在法国戛纳海滩上拍的一张照片,你身着红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太阳镜,笑容欢快,长发飘扬。我走在后面,抱着被黄色绸布裹着的骨灰盒,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举起一把黑伞,走在我身旁,遮挡住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直送到停车场上我们的车旁。

  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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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抱着你的骨灰盒,搁放在并拢着的双腿上。我仿佛感受着一缕温热的气息,透过木质骨灰盒,传递到掌心里,传递到双腿上,一直传递到我的心中。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将再无法这样近距离地贴近你,感知你的气息。

  车窗外,是寻常至极的景色,展开在一个寻常至极的日子里。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步态匆匆,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没有丝毫差异。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完全不同。这一天,是一条横亘在我们生活中的分界线,是一道划破了我们灵魂的深深刀痕,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将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前,在遗体送往八宝山殡仪馆之前,在海军总医院内科楼告别室里,你的亲人们,还有你最要好的几位同学朋友,来向你作最后的告别。现场反复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演唱的《你不孤独》,英文是“YouAre Not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欢的歌曲。歌声与亲友们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肝肠寸断。当那段熟悉的旋律奏响时,你的灵魂该是被托举起来,朝向一个安宁的地方飘去吧?

  女儿,你终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间行走了二十几年后,你停下了脚步,把自己藏进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这个枣红色的骨灰盒,摆放在靠墙而立的颜色相近的钢琴台面上。小时候,有好几年的时间,好多个日子,你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这架钢琴前弹奏,琴声流水一样地到处流淌。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手,掀开厚重的键盘盖板,在黑白琴键上敲击出或忧伤或欢悦的旋律。它将长久地暗哑,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两旁,摆放着几张你不同时期的照片,有的还被放大,镶嵌在镜框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时光——

  你坐在黄色的皮沙发上,身体前倾,长长的羊毛围巾裹着脑袋,像一个维族小姑娘,咧嘴顽皮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细碎的牙齿。那是在百万庄我们当时住的房子里,那时你还没有上幼儿园。

  你穿着蓝底碎花的连衣裙,站在河北老家县城里爷爷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着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头上是一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

  你很文静地站在海滩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袜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远处岛屿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你跟着妈妈去舟山群岛旅游。

  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perkiomen高中毕业典礼上,正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笑得那样灿烂。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一袭白色曳地长裙是你的毕业礼服,把你的个头衬托得更加高挑颀长。

  你和妈妈站在海南岛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树根处又长出了一棵小树,仿佛孩子依偎在母亲身旁,树干上挂着一个写着“母子亲情”的牌子。你微笑着,头向妈妈一方微微侧着,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这一张照片时间最近,拍摄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几天。

  ……

  每一张照片都会牵引出一段回忆。它们今后还会不断更换,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它们将成为我和你妈妈灵魂的食粮。它们会刺痛我们,它们也将抚慰我们。

  这间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个年头。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寝室;后来出国留学,十多年间,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来时才会住上几个月;大学毕业后的几年,回来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来越像是一个驿站,一处旅舍。

  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就都住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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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你将拥有这十几平方米房间中的每一寸空间,拥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将再一次熟悉周边的一切,房间里的摆设,窗户外的风景,模糊嘈杂的声音总也不能完全阻挡住,吹进来的风会随着季节变换而携带着不同的气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个年头,我们聚少离多,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每一天,我们都在你身边走动,说话,你能够随时地感知到。每一天,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这间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尘土,抻平垫在它下面的丝绒盖布。每隔几天,我们会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几个新鲜水果,再点燃三炷檀香。烟雾袅袅,香气浓郁,我们想象,这些气息能够通达你的灵魂所在之处,把我们的惦念和祝愿传递给你。

  不放心你独自躺在几十公里外的墓园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别说什么“入土为安”,墓穴一封闭,便是沉入了漫漫长夜,黑暗无边,漆黑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晒,冬天寒风侵袭,想起来就心痛。身边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们,虽然彼此间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够减轻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让我们看护陪伴着你,一如此前的岁月。

  女儿,这是你永远的家。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陪伴我们,直到将来某一天,那一双拉走了你的手,开始伸向我们。

  长夜无眠

  乔乔,亲爱的女儿,如今你辞别人世已经几个月,我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能够对你患病期间自己的内心状况,做一番回顾梳理了。

  没有人愿意反复咀嚼苦难。我们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具有什么受虐情结,而只是由于凭借这个行为,可以获得一种与你在一起、不曾分离的感觉。

  收到基因检测报告好几天后,我的脑海中依然一阵阵地恍惚,不愿相信这个结果,更难以接受。总觉得这不真实,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怎么能够想象,你会得了这样致命的病,事先却毫无征兆,就仿佛一池微微荡漾的清水,瞬间凝结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在不久的将来,天地间再也没有你?一个原本健康快乐的生命,很快就要堕入死亡的深渊?这样的反常悖逆,既不合物理更不符人情,其中的理由和逻辑是什么?每想到这一点,就有一种强烈的、难以忍受也难以辨析清楚的复杂感受,让人悲哀、愤怒而无奈。尤其是弥漫其间的那种荒诞感,比愤怒更强烈,而恐惧只是最初几天的感受。

  有好几次,我开车行驶在家与医院间的路上时,忽然间就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我许多年里不曾流过泪了,曾经怀疑是不是泪腺分泌有问题,但此时明白了,那只是因为过去一直岁月安好,尚不曾遇到伤心欲绝之事。

  这是问题的实质,是伤心的核心:你自己认为,我们认为,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的真正的生活即将开始。过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迎接这一天做准备,是一种铺垫和过渡。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前面出现了一道门,隐约闪亮,似乎允诺着那边有着无限的美好,但走近时,却发现门后面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断崖。

  既往所有痛苦的经历,在这次劫难面前,都变得轻微如飘絮鸿毛,短暂如电光石火,程度上完全不可比拟。语言难以描述那种具体的感受,我只能说,其间的巨大区别,仿佛是一列山脉的阴影和一朵云彩的投影。

  那些天,我白天疲惫不堪,但晚上却又难以入睡。过去我一向睡眠很好,躺下后十分钟内就能睡着,偶尔受什么事情影响睡不好,最多也不过一两个晚上的事情。但从你的事情发生后,有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障碍。特别是在你住院手术和放疗的那些日子,我独自一人在家,每个黑夜都成了难捱的煎熬。

  我在两个卧室里的床上,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在客厅里的长榻上,不停地变换地方,或平躺或侧卧,辗转反侧,但依然睡意全无,感觉每一种姿势都别扭较劲,每一个部位都僵硬难受。气急败坏中,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怪异癫狂的动作,伸出拳头击向虚空,一把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推到地上。

  好不容易睡着了,忽然就又想到这件事情,仿佛突兀地插入了一个东西,立刻心跳加速。梦境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努力确认,这是否是真的,是不是一个梦?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千真万确的,立刻就有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来,人也随即醒了过来。这样的情形,有时一晚上要出现几次。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也就睡两三个小时,还曾经连续三个夜晚没有合眼。家人亲戚都为我担忧,劝我看医生。我内心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担心发展下去会影响到照护你,还是去挂了号。我向接诊的女医生如实地讲了情况,她很肯定地说:你这就是心源性抑郁。她给我开了好几种镇静安神抗抑郁的药物,但服用后效果仍然不佳。我验证了药物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正如喝茶从来不影响我的睡眠一样。我一天到晚口不离茶,有时到深夜十点多钟还新沏一道茶喝,但仍然能快速入睡。可见如今的难眠,归根到底还是情绪的作用。

  即便能够入睡,每天早晨五点钟前都会醒来,但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片茫然。我经常走出小区门口,沿着一条固定的线路行走,脑海里的想法飘忽断续,仿佛一朵乱云,手掌机械地拂过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树丛,偶尔会揪下一把叶子揉碎,指缝间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

  那些天,几乎每天都要买一些新鲜的水果送到医院,请护工下楼来取走带进病房。我每次走进水果店里,总要停顿一下,将飘忽散乱的思绪拉回来,把目光投到眼前摆放着的各种水果上,努力回忆,才能想起来你妈妈告诉我要买哪几样。这个过程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心情极度糟糕,也没有人监视督促,便索性彻底放纵自己。房间里好多天不打扫,原本光亮可鉴的木制家具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浮土。吃饭也都是胡乱对付,沏一袋方便面配一包榨菜,煮半袋速冻水饺,将冷冻的花卷包子放进微波炉里转几下,把几棵小油菜扔到锅里煮熟,便是一顿饭。不长时间中,体重下降了十几斤。连家里的猫也跟着倒霉了,本来早晚各一顿饭,也减成了全天一次,三只猫都瘦了不少,尤其母猫妞妞,原本肥胖得夸张,让人看了照片都忍不住发笑,也很快变成了正常体型。

  正值盛夏,动辄一身汗湿,但我在情绪最崩溃的一些日子,有时晚上不洗澡就直接上床了,虽然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陷入深深的惰性中,就是懒得动。几个月后,因为后背处红肿发炎,疼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皮脂腺囊肿,问我是不是平时不注意卫生,导致汗毛孔堵塞,让我十分羞愧。只能做了外科小手术排除脓肿,为了预防感染还输了几天液。

  数十年来,阅读一直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情,是精神愉悦最主要的来源。但有几个月的时间,这一习惯完全变样了,根本不想去翻书,即便勉强打开,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目光盯着书页,但却要过上一会儿,才能将思绪拉回来落在文字上,再过上片刻,才能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整个反应迟滞了一两分钟。

  回想起那些经历,实在难以忍受,不堪回首。种种滋味,都是我此前想象不到的,也因此断定过去读过的某些描写痛苦的段落,只是作者的臆测而已,并非亲身体验,因为它们表达出的都是泛泛的东西,而真实的痛苦具有差异性,是个体化的。它更让我认识到,不要用轻率的口气谈论苦难,尤其是别人遭逢的苦难。如果无法做到共情,至少也应该沉默,而不要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责怪当事人何以迟迟难以走出。没有性质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经历,任何乐观豪迈的表态,都显得轻易和廉价,都不值得信赖。

  我也知道陷溺在这些负性情绪中的坏处,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不应该这样,它于事无补,同时又在白白浪费时间。但没有办法。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捺住,我无法挣脱,只好听之任之。

  如今,面对这些文字,我如同面对一面镜子,看到了自己当时张皇失措的模样。文字描绘只是替代,只是实体的影子,仿佛照片之于真人,是打了折扣的感受。这样展现自己的脆弱无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这是事实。这一场遭遇,让我原形毕露,离自己一直向往的处事不惊、镇定自若的境界,实在是太远了,让我倍感愧疚。

  但倘若重新来过,我恐怕仍然只能是这个样子。

  “妈妈,你答应过不哭”

  最初了解这个病的凶险时,震惊痛苦之外,我最担心的是你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我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

  你肯定会痛苦悲伤,情绪崩溃,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厄运,在你的同伴们享受健康快乐的时候,你却要忍受致命疾病的折磨。生命正在最好的年华,梦想正在绽放花朵,为什么一切就要结束。这种情况下,你哭泣喊叫,发脾气,歇斯底里,都是完全可能的,谁也都能理解。

  随着时间流淌,如果病情进一步加重,没有治愈希望,你又会怎样?按照医生的说法,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场景。从位于这座楼房第二十层高处的卧室推开窗户,下面就是小区的一条青石甬道,没有任何遮挡。如果决意放弃自己的生命,纵身一跳,便是最为便捷有效的解脱方式。我对高空坠落始终有一种担忧,你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窗子比较低,有一次看见你踩着小凳子探头朝下面看,半个身子压在窗台上,把我吓得够呛,赶紧在外面装了安全护栏。

  但是,所有这一切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手术后不久,左半身基本瘫痪,让我不再担心你有能力做出极端行为。但从得病到离世,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你从来没有当着我们面哭过一次,抱怨过一句,一次也没有。你不曾向我们,不曾向医生,也不曾向任何人打听过你的病情,能不能治好,仿佛忍受痛苦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你只是一个局外人。这一点让我大感意外,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时,仍然有一种困惑不解。说给别人听,更是引起一片感慨,纷纷赞叹你内心坚强。

  我们了解到别的患者很多不是这样。微信群里,不少病人的家属,都在诉说他们的患病的亲人,如何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如何情绪失控、哭泣甚至咒骂。他们叹息,但没有人抱怨责备。他们知道,病人这样对他们发泄,只是因为他们是亲人,他们有义务和责任承受这些。

  相比之下,你大不一样。

  如果仅仅开始时是这样,并不奇怪,应该是你不了解病的凶险程度。你正在生命活力最为充沛的年龄,对这个阶段的人来说,重病和死亡,还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影子,一种更多属于别人的遭遇,一种虽然存在但通常体现为观念形态的事物。

  因为疾病发展快,住院时你的眼睛就几乎看不清东西了,这样也就没办法看手机,查询病情。但这也只应该是推迟了你知晓的时间而已。医生护士们怜悯的目光,家人忧虑的表情,特别是手术之后,众多难受的症状,频繁复杂的检查,面对这一切,再愚钝的人,也会考虑它们意味着什么了,何况你一向敏感。尤其是当开始做肝功、生化、心电图检查,头部放疗区定位,进行放疗前的各种准备时,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疾病的性质。

  其实在放疗之前,你的好友在探望你时,已经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真实病情。她说你内心强大,让你知晓真相,更有助于激发求生意志,对治疗有利。我们再反对也没有用了。

  得知病情后,你外表看上去颇为镇定,没有明显的恐惧惊慌,更不曾哭闹抱怨,仿佛印证了同学朋友们对你的看法。但我们还试图给出另外一种解释:你虽然得知自己得上了可怕的疾病,但还没有将它和最严重的后果直接挂钩。你一向健康的身体,让你迄今为止对疾病的可怖还不曾有真切体验,对恢复健康有信心。而且,亲戚中也有得了癌症多年,一直恢复得不错的,可能也多少淡化了这个词汇的凶恶色彩。“我能接受这个结果。”这是在放疗开始前,我们告诉你这个病的真相时,你说过的一句话。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放疗长达一个半月,这个过程中,我每天推你去治疗,深切感受了你的镇定。只是在刚刚开始时,你问过我一句:“我这病还有救吗?”我心中难受,但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说当然有救,但因为病情比较重,治疗时间要长一些。后来你再没有问过我,也没有问过妈妈。你应该是相信了?还是已经决心承担任何后果?

  妈妈陪同你住院,前后共计四个多月,一百多天。每一天,她都近距离地看着你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样子:手术后头部和上身缠着很多管子,动一下就要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坐起和翻身时十分吃力;药物反应让你呕吐不已,脸上直冒虚汗;为了化验脑脊液,前后做过多次腰椎穿刺,每次穿刺后都要平躺五六个小时,再难受也不能动弹……妈妈每次问你感觉如何,你总是回答没事,但你脸上痛苦的表情却是无法遮掩的。妈妈好几次控制不住眼泪,倒是你来安慰她:“妈妈你又哭了,你答应过不哭的。”

  只要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你总是尽量地多跟妈妈聊天,说话中还保持了一丝幽默感。妈妈告诉我,有一次你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妈妈说:“好闺女”;你回答:“是”。妈妈说: “乖闺女”;你回答 :“是”。妈妈说 :“漂亮闺女”;你回答:“一般”。妈妈说 :“你是唯一的女儿”;你说 :“你是唯一的妈妈”。

  我还想到了一个场景。你放疗结束出院回家不久,健康状况还不错,为了活跃气氛,妈妈逗你为我们几个人的表现评分,你给她和护工阿姨的都是高分,给我的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分数。你脸上挂着笑意,说:“老爸你只要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下次也能得高分。”

  在家里,还要继续服用几个疗程的化疗药。为了掌握你服药后的反应,以便确定用药量是否增减,药品是否调整,我们有时会问你,是不是难受。大多数时候你都说“不难受”,或者是“还行”,有时候则用摇头来回答,这比说话要省力气。尤其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后不久,气管切开,你不但无法发声,摇头也困难,就变成了眼神交流,用眨眼或闭眼分别表示不同的感受。

  其实我们很清楚,这样问十分愚蠢,怎么可能不难受?药物严重损伤肠胃功能,你食欲很差,每次吃东西时都紧蹙眉头。护工阿姨经常将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厨房,说你头痛、恶心,喂不进去。你说不难受,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忧。

  后来又是几次进出医院。护工阿姨陪同你住院期间,我们无法去探视,阿姨为了拍视频给我们看,每次都让你“笑一个”,“露八颗牙”。这样不顾及你的感受,未免有些残忍,但你仍然是很听话地配合,努力做出笑容。

  但有一天,你的目光明白无误地透露了你的心情。

  那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及气管切开手术后,距第一次手术已经五个多月了。在重症监护室救治了几天,又回到神经外科病房调整数天,各项指标逐渐稳定了下来,医院再一次催促我们办手续出院。病房是给手术病人住的,你已经做过两次开颅手术了,不可能再做,也没有别的治疗措施了,也就再没有理由继续住下去。此前说话还比较委婉的大夫,这次说得很直接:回家休养,或者去郊区找一家临终关怀性质的医院,尽量让她过得舒适些,少些痛苦。

  但这样的医院并不好找,回家的话,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无法处置。我们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万幸的是,经过一位医生朋友热心帮忙联系,离家不远的海军总医院的神经外科答应接收,便转到了该科的病房。

  但这种结果,你一定是没有想到。

  头一天,护工阿姨发来一段视频,晃动的画面中,她告诉你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但你并没有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经过几个小时的忙乱折腾,办理出院手续后,一辆救护车把你拉到十几公里外,迎接你的仍然是一所医院。这里走廊比上一个地方更宽,病房更大,设施也更新,但墙壁一样雪白清冷,到处弥漫着药水的气味。

  在护士的指挥下,我们把你抬下轮椅,抬到了一张病床上,将各种物品摆放整齐,归置到位。妈妈走到门口,给护士详细交代如何照护你,我站在病床前,弯下腰看着你,脸上使劲挤出一缕微笑。

  我牢牢地记住了你此时的目光。

  你直直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清澈、犀利而尖锐,仿佛被清水洗过的刀子,闪着寒冽的光亮。这是你不曾有过的神情,搜遍脑海,也找不出一点儿这样的记忆。这是意识高度清醒下才会有的目光,里面有留恋、绝望、哀伤等等太多的内容,让我心中一阵颤抖,一阵冰冷,仿佛一坨冰块从喉咙咽下,穿过肚肠直落到小腹部。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到了这句话。

  护士又在催促离开。走出病房时,转身和你告别,你不看我们,扭头望向窗子的方向,叫你也不应。我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愤恨,你一定是在痛恨降临在你身上的命运。

  第二天,听护工阿姨讲,我走后,你哭了十几分钟。到了夜里你又哭了,被子蒙着头。此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你流一滴泪。我心如刀绞。是怎样的痛苦绝望,才能让你这样爆发出来。我想到昨天你的目光,该是由于气管切开,你无法对多日不见的我们说话,带给你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但更有可能,是你认为这次出院后会回家的,没有料到只是换了一间病房。这更让你清醒地认识到病情的严重,看到死神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晃动。

  这是你第一次明确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也还是在深夜里,我们不在你身边时。回想到一些场景和细节,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此前为是否要告诉你实情而犹豫不定,其实是多余的。你内心早就清楚,只是不说。你很默契地配合着我们,双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一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妈妈对我说过好几次她的感觉:你认为我们能救你。从小到大,你所有的愿望,最后都是能够实现,虽然有时可能会费些周折。这一年多来,我们千方百计的努力,你都看在眼里,加上求生本能的驱使,你一定也相信会成功,就像此前所有问题最终都能够解决一样。

  在那一次深夜暗自哭泣后,过了几天,你看上去又表现得很平静。你十分礼貌地对待值班的小护士们,全力配合她们的要求,每一次都微笑着说谢谢。那时你气管的刀口已经开始慢慢愈合,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护士们也都喜欢你,空闲时总爱到病房里来看你,打听你在国外读书和生活的情况。有人还问起学英语时遇到的问题,你总是很友好地解答,还说等将来病好了以后,可以义务教她们学外语。

  从海军总医院出院回家后,过完春节,正月初五那天,你精神很好,对妈妈说我想写字。从住院到现在,大半年里你都没有写过一个字了。妈妈和护工阿姨一起,把你扶到轮椅上坐下,在你面前架起小桌子,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给你。你左手掌连同手腕压在纸上,右手捏着铅笔,微微抖动着,费力地写了一会儿。我凑过去看,在这张大十六开的复印纸上,你一共写下了十来行字,字迹歪歪扭扭,但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今天破五,我想要练字。”“妈妈,我很好,你放心吧!”“爸爸你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真帅。”“叔叔,谢谢你的看望和水果。”“考拉你好,姑姑爱你!”“回家的感觉真好!我爱北京。”“想吃番茄菜花。”“我的愿望是康复,加油!!!!”“爸爸妈妈和我是一家人,我会尽快康复!!!!!”

  你在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你写到了叔叔,写到了表哥的女儿的小名,因为几天前过春节时,叔叔和表哥表嫂分别来看过你,你都还记得,这表明你的神智十分清醒。整个生病期间,有人来探望时,你不管多难受,都会强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说一声谢谢。这次你用了多达四五个感叹号,来表达对生命的渴望。当时我们都很激动,妈妈甚至瞬间涌出了眼泪,急忙扭过脸去,不想让你看到。你去世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在收拾东西时,再一次看到这一页纸,不禁潸然泪下。

  随着病情的发展,你的视力又开始下降了。但当妈妈问起时,你仍然说能够看见她。有一次妈妈问你,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你支支吾吾,妈妈不忍说穿,随便说了一种别的颜色,你马上回答说对。你的小心思我们都清楚,其实你是怕我们伤心,不肯承认你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还有一件事,更能够印证妈妈的想法。那是第二次住进海军总医院的后期,你的生命正在快速走向终点,但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点。那天医生来查房时,对护工阿姨说准备好过两天出院,你听到了,费力地说:“大夫我不回家,我还要康复。”你还对护工阿姨说:“阿姨谢谢你,等我病好了,我要照顾你, 照顾爸爸妈妈。”

  我也清楚地记着你最后一次的核磁检查。

  我们几个人用棉褥子兜着你,抬到检查床上放下,再将棉褥从你身下抽掉。你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背部紧贴着冰凉的台面。来自身体内外的不适感,让你全身不停地抖动,控制台电脑荧屏上的影像模糊晃动,操作人员几次停下手,说无法进行下去了。我埋头凑近你,头部几乎也要伸进机器的圆腔中,语调急切地恳求你努力控制住自己。

  你无法说话,费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圈,表示你都明白,你会努力配合。检查终于正常进行了。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你的治疗要是也这样多好,虽然费尽气力,但最后总算成功。

  然而上天没有给你机会。

  有过许多次,望着你疲惫萎靡的神态,我设身处地想象你十几个月来的感受。从最初满怀希望的乐观,到意识到病情的严重凶险;从坚持不懈的抗争,到病魔更猖狂的肆虐;从一次次的点燃希望,到一回回的破灭梦想……与这个过程相同步的,是躯体日渐沉重,精神日益倦怠,清醒越来越少,昏睡越来越长。

  这样的痛苦,就在我们眼前摊开、展现,逐日地累积,且结束完全无望。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看不见光亮在何处。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如果你的命运中注定了无法躲避劫难,而且结果完全不可更改,那么与其这样每日被病魔肆意蹂躏,辗转于无望的深渊之上,真不如当初某个时候遭遇一次突发的事故,譬如一场空难、一次车祸,让生命猝然了结。免去了经年历月的折磨,惊骇恐惧都只是瞬间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念,但过后却让我羞愧自责。

  不该这样想。绝不能放弃,直到最后。

  即将干涸的瓶底

  在海军总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后,你的病情总体上还比较平稳,没有大起大伏。主治医生表示,应该还有两三个月的生存期,过春节没有问题。

  这已经比他最初的说法要好不少了。十一月中旬刚转来这里时,他的判断是一两个月。他说这里没有更多的治疗了,再住下去意义不大,不如回家待着,在熟悉的环境里病人心情会更好些。病情进展时,可随时回来。

  出院回家那一天,是二〇二一年一月八日,进入新的一年了。你的伤痕累累的生命之舟,又向前划进了一段,让我们多少感到安慰,有一种意外之喜。毕竟,现在属于你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的。

  但我们也明白,和死神的交易,不要总是指望能够占到便宜。这会是你最后一次在家的时间了。至于多长,是医生所说的两三个月,还是侥幸能够更长一些,说不清楚。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延长这个时间,多一天是一天。

  有一天,我看到一瓶放在暖气片上的矿泉水,是几天前没有喝完的,又被蒸发掉了一部分,只剩下瓶底部手指肚那么短的一截。我想到,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就像是瓶子里的水,在一点点地消失,终将枯竭。

  那么,怎么样的安排,才能对得起这最后的时日,让将来回想起来,尽量没有遗憾?因为终点就在不远的地方,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就都有了特别的意义。如果生命的长度难以延伸,能不能设法增加它的密度?但问题是,这一点真能做到吗,还能够有哪些选择?

  你一向喜欢音乐,而对你这种衰弱状态来说,听音乐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文艺欣赏方式了。我便从你的书柜中和桌子抽屉里,找出了你当年买的很多张CD,歌手的名字是蔡依林、张韶涵、孙燕姿等。现在技术手段比当年更进步了,上面的歌曲手机上都可以找到,便挑选出来放给你听。

  这些歌曲,大都多年没有听过了,如今重听,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样子。音乐很容易唤起记忆,这一点有着心理学上的依据。歌声中叠印上了你当年的模样,一个个画面很清晰地浮现:你出门去楼道倒垃圾,哼着陈明的《快乐老家》;你躺在姥姥家的沙发上,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哼唱容祖儿的《小小》;你跟着我们去逛商场,家电部的电视机大屏幕上播放着S.H.E的《superstar》,青春的美丽在三个女孩子身上仿佛花火一样迸射,你也跟着手舞足蹈……有一次与几个朋友家庭聚会,都带了孩子,年龄相仿,饭馆包间里有卡拉ok,你们几个孩子唱个不停,其中数你最痴迷,话筒几乎是被你霸着,一支又一支,比谁都投入,迟迟不肯离开。

  但回忆带来的一丝欣悦,马上被苦涩的现实替代。那些响亮的嗓门,开心的大笑,替换成了眼前微弱的声音,勉强的微笑,点头抬手都幅度很小,有气无力。然而,对在病榻上被折磨了大半年的你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回应了。

  长期处于同一种状态,容易让人感觉麻痹。你从手术后就一直卧床,有时难免让前来探望的人觉得,你始终是如此。其实我们最清楚,并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清醒的时间更短,嗜睡的时间更长,语言表达更加含糊费力。大半年来,你的健康状态渐次退化,就像是缓步迈下几级台阶。第一级是手术后和放疗期间,第二级是第一次在家的日子,然后就是第三级,从第二次手术到现在。

  一条舒缓的下滑线,这便是你的生命呈现出的面貌。

  我一天几次走进你的屋子,看你一眼,陪你一会儿,内心哀痛,但要努力表现得平静。这对我实在也是一种折磨。因此,我尽管明白应该和你多待一些时间,但又时常像逃避什么一样,很快就又走出去。

  在这些日子里,一些念头经常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盘旋不去。虽然理性认为不该如此,毫无益处,但难以控制。它们大都与悔恨的情绪有关。譬如,为什么当年没有抽出更多时间与你在一起?为什么与你在一起时,没有能够更关心更投入一些?

  记得你两三岁时,住在西城区百万庄的房子里。在那间朝北的卧室里,你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坐在地上玩玩具。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每过一会儿,你就跑到客厅里来,推推我的腿,用一种恳求的口气说:爸爸,跟我玩儿一会吧。但我埋头在书页上,让你自己去玩。你见我不理睬,只好又走回去。经历的次数多了,你早早地就习惯了独立玩耍,很少黏着我们。如今想起来当时你乞求的眼神,内心不由泛起一阵隐痛。

  在南城住的那几年,正是你读小学时。学校在和平门,我与楼下的邻居轮流接送,他家有个男孩子,小名叫毛头,比你低一年级。如今回想起来,我那几年的角色更多是个司机,在车上的半个多小时里,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各种想法里,考虑当天的工作安排等,很少主动与你交谈,问你学校的情况,对你的问话也常常是敷衍地回答。有一次你说到,毛头的爸爸什么都问,不像你这么不爱说话。我听出了你语调中的抱怨,但并没有在意,过后依然故我。

  这样的做法,当年我自认为很正常,潜意识里甚至还隐约有些自得,觉得守护住了自我独立性和发展的空间。一直到不久前,看到如今的一些年轻父母,把孩子当成生活的中心,业余的几乎全部时间精力都投在育儿上,还有些不以为然。实际上,如果不是你生病,这个观念一直会延续下去。但自从你生病后,一幕幕回忆起当年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忽然想到,这种念头未必像一直以为的那么天经地义。

  那个年龄,正值一个孩子心智发展、人格形成的重要时期,与父母的交流互动十分重要。如果我不是那么以自我为中心,说白了是堂皇借口掩饰下的自私,而是更耐心细致一些,投入更多一些,对你的成长是不是会更好一些,而我从这种源自血缘的、无可替代的父女关系中,也应该获得更多更深长的美好感受。那样,尽管最后的结局不可更改,但此后长久的回忆里,将会有比如今更为丰富厚重的内容。

  但没有选择了。已经过去的无法改写,未曾实现的再也不会实现。

  除了化疗期间,药物严重影响肠胃功能,大部分时间,你的营养状况都很好,脸色红润,体重也没有减轻。虽然每天卧床,但身体背部臀部的皮肤没有一点损伤或感染,医生护士都称赞。这不能不说与我们和护工阿姨的精心护理有关。医生嘱咐少食多餐,每天四顿饭,我们增加到六次,每四个小时喂一次饭,另外每隔两个小时喂一次汤,是用不同的滋补食材熬出来的。

  最后几个月,每天早晨五点半,我都准时走进厨房准备午饭。那些天里,即使睡眠最好的日子,也通常在四点多钟就醒来了,无法再入眠,躺着只能陷溺于悲哀。我做出几个菜,煮好粥或汤,你妈妈接力,留出我们和护工吃的,再用食品粉碎机将其余的饭菜打碎,搅成糊糊,灌进针管里,再打进胃管喂你。等你再次住院后,则将它们分装进几个保温杯中,然后在中午之前,开车送到医院病房门外,请护工出来取走。

  在我内心里,是将每天长达几个小时的做饭,当作了一种补偿。

  你喜欢美食,十分在意享受的过程。在这一点上,你与大多数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你发给我们和发到微信朋友圈里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中,这方面内容却占了不小的比例,照片上一副十分开心的模样。早在初中时,你就好几次说过,很羡慕你的一位“四人帮”同学,你多次在她家吃饭。家长精心做饭,花样多,味道好,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其乐融融。不像我们家,总是凑合,简单的一两个菜,有时还是站在厨房里吃。我们没有当回事,工作紧张繁忙,下班回到家就很累了,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花工夫在吃上。

  但如今,想到这一点时,心里生出了另外一种滋味。我把一本塞在书柜角落里的菜谱找出来,照着上面的说法,尽量做得精致可口一些。一边做饭,一边想,要是多年来一直就是这样,该有多好;要是你健康无病,该有多好;要是你得了病但并不致命,该有多好。

  马上就要到春节了。提前好几天,我们就开始筹划,不管心情如何愁惨,也要让这个节日有一些喜庆快乐的气息。

  除夕这天,我们把屋子打扫干净,给窗玻璃上贴了红色窗花,并按照护工阿姨的建议,把你住院时穿过的一双旧鞋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寓意摆脱了邪气。一早就给你换上一身全新的运动衣裤,上身套了一件橘红色外套,还戴上了一顶碎花图案的手术帽,遮住贴满了电场治疗贴片的脑袋。下午,护工阿姨和好了面,拌好了馅,将你搬到轮椅上,推到客厅的餐桌前。

  你面前放了一块小小的木砧板,角上放着几只从面团上揪下来的面剂子。你用右手缓慢地转动擀面杖,把面剂子擀成薄皮,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几张擀好的饺子皮怪模怪样,但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了。

  饺子煮好后,妈妈用筷子将一只饺子弄碎,分成几小块,再分几次放进勺子里,送到你的嘴里。这是“嘴吃”,与它对应的是“管吃”,这是我们因为你的病而造出的专用词汇。第二次开颅手术后不久,你气管切开,吞咽困难,此后一段时间里,只能将食物通过胃管打进去。喉咙刀口愈合后,为了加强营养,仍然保留了胃管,没有拔掉。你只要可能,就努力用嘴吃。你对护工阿姨说:我知道我用嘴吃你们高兴。但经常是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只好再用粉碎机将食物打碎,通过胃管输送进去。

  今天还好。在我们眼前,你慢慢地咀嚼着,很享受的样子,脸上挂着一丝笑模样。我却内心痛楚地想到,这将是你在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春节了。

  记忆闪回,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

  还是去年,第一次在北医三院见到你那天,回到家里后,我从冰箱冷冻室里取出一块新西兰精选牛排,化冻后用平底锅煎熟,将配好的汁液洒匀,端到餐桌上,香味四溢。我知道你喜欢吃牛肉。你吃得很开心,赞不绝口,表扬我说老爸你行啊,进步不小。我大受鼓舞,第二天又想如法炮制,你说好东西不能连着吃,间隔几天会感觉更好。

  那时你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几天后你就住院了,等到放疗结束后回到家里,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你的咀嚼功能大为下降,饮食也有不少禁忌,因此就没有再做。至今,剩下的几块牛排早已经过了保质期,但我舍不得扔掉,一直存放在冰箱底层冷冻室里。

  在我心里,它们是献给你的祭品。

  呼喊穿透时空

  在你患病期间,我们多次想象过你离去时的情景,因为早晚必须要面对。但它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曾经反复地安慰自己,虽然你现在备受折磨,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你会因为颅内压急剧增高产生脑疝,在昏迷中离开世界。这是脑瘤病人最为常见的死亡方式。你将无知觉因而也无痛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让我们在万般无奈中感到一丝安慰。

  但没有想到,上帝却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在最后的时刻,苦难又重重地涂抹了一笔。

  想到你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相对平稳的状态,我们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个结果会不会是注射PD-1导致的?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为此,在你离开后好几天的时间,妈妈懊悔得要命,几乎是捶胸顿足地自责,不应该上PD-1,那样你很可能还会多活一段时间。本来是为了延长你的生命,结果却是加速了死亡进程,谁能料到事情会是这般乖谬?

  我一再安慰她,不能说这个决定是贸然做出的。围绕是否注射PD-1,事先我们可谓做足了功课。

  针对胶质瘤的免疫疗法,近年来也先后推出了好几种,像PD-1、CAR-T等,我们反复咨询过几位医生和专家,研读了很多资料,得知CAR-T有时候会引发免疫风暴,有一定危险性。而PD-1则被公认为是一种比较温和的疗法,常见的不良反应是皮疹、结肠炎、甲状腺功能减退等。比起服用化疗药的痛苦,这就压根儿不算什么了。这种免疫疗法,海军总医院肿瘤科做过多次,技术成熟,经验丰富。虽然放射科负责这一项目的主治医生也提到不排除产生不良后果,但那语气更像是手术前的风险告知,是在走程序,谈得更多更具实质性的内容,是治疗后针对不良反应的应对措施。

  你离去几天后,我看到了医院出具的死亡会诊报告。报告很详细,行文充满了各种专业医学词汇,但简要概括所给出的解释,还是肿瘤本身的发展导致的心肺衰竭。临终前那数个小时中的抽搐、高烧、心律忽高忽低、血氧值大幅波动,都是肿瘤严重影响中枢神经的症状,完全无法控制。事后问起北医三院神经外科我们熟悉的医生,他也说到很难将死因归结为PD-1治疗。

  我和妈妈这样来宽慰自己:即便这种疗法的确是适得其反,如果没有采用,你还可以多活上两三个月,但在这段时间中,不可能指望有革命性的手段出现,彻底将你治愈。那么,这样的活着,也无非是将延续几十天难以忍受的痛苦,也让这样的悲惨画面,再在我们面前重复出现多次。因此,即便它是罪魁祸首,在最终结果面前,其罪错也是可以谅解了。

  这样的想法多少减轻了我们的自责,但难受感依旧。想到那天早晨,你拼命睁眼,大口喘气,喉咙中发出一种颤抖的哭的样子,心里仍然一阵刺痛。后来听医生说,这只是你的自然的生理反应,其实从头一天晚上病情遽然恶化时起,你就没有清醒的自我意识了,因此在外人看来你极其痛苦,但其实你并未知觉。是这样吗?我很怀疑,但又希望是如此。

  不过,再纠缠于这些并无实际意义了。

  这么说来,我们两天前那次去医院,便是在你清醒状态下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两天前,是六月一日。那天上午,我们去病房给你换电场贴片。近来疫情又有反弹,探视规定更为严格,几乎被完全禁止了。但因为这座医院从未接触过电场治疗,护士完全不会操作,因此对我们算是网开一面,允许进入病房,但要求换完后要尽快离开。按照治疗要求,每三天需要更换一次贴片,因此在这最后一段日子,基本上保持了三天见你一次的频度。

  和以往一样,走进病房后,我们和护工阿姨一起,先将病床向上摇起,让你斜靠在床头上,再给后脖颈处塞上一个靠垫,尽量保持坐着的姿态。我到卫生间打了一盆水,将冷热水调和到合适的温度,端到病床前,妈妈将你头上的贴片揭下来,将毛巾蘸湿,小心地擦掉黏在头皮上的凝胶,然后再用专门的剃刀,把这三天中新长出来的一层发茬剃掉,直到头皮光亮,再用医用酒精擦一遍。

  接下来才是最主要的程序,小心翼翼地将四个贴片外面的胶布揭开,分别贴在头皮上不同部位,将两对电极对好,再将导线捋顺拢齐。最后,用网套罩住头部。这是一个堪称精密的工作过程,丝毫马虎不得。虽然我们对疗效越来越不抱希望,但每次操作时仍然是一丝不苟。

  熟能生巧,时间已经从开始的一个多小时,减少到如今的四十分钟左右。这个过程的大部分时间里,你都是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下垂的胳臂微微抖动,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嘴角还淌出一缕涎水,过一会儿就要用面巾纸擦拭一次。

  换完贴片,把病床摇下去让你躺好,妈妈先与你告别,走出病房找护士交代事情,我留下来等待。很快,听到妈妈叫我,说可以走了。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刻,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呼喊——“爸爸!”

  我扭头看去,你仍然紧闭双眼,但右臂抬了起来,悬在半空,不停地颤抖着,手掌指着我站立的位置。这让我很感诧异,因为最后这段时间中,你一直说话不清楚,嘴里含着什么一样,但这次却十分清晰,和患病前的正常状态差不多。我俯身抓着你的手,感到抖动得厉害,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护士又在催促离开,我让她留意一下这种情况,然后对你说再见,过几天我再来。

  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你其他方面情况还算平稳,而且大夫明确地说过,你还会有几个月的寿命。十多天后,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我和妈妈商量过,如果那时已经回到家里,要好好做几个你最喜欢吃的菜,但如果还在医院,恐怕只能买个小蛋糕送进去了。

  事后回想你那天不同寻常的举动,该是你预感到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要和我告别?那一声急切而清晰的喊叫,那个直直地伸出手的动作,一定是你聚集了全部气力发出来的。

  后来,我看到了那天留下来的的几张照片和一段十几秒的视频,妈妈俯身贴近你的脸,你睁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同样也是那一种疲惫至极、费尽气力的样子。

  至今,我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一幕场景,耳畔回响着那最后的一声喊叫:“爸爸!”我们将近三十年的父女亲缘,都在这一声呼喊、在这熟悉的两个字中结束。在你的生命即将坠下悬崖之时,在死亡的边缘,你的这一声呼喊,是你抛向人世的一道绳索,是对我的最后的请求,是对生命无限的留恋。

  将来的日子,不管我还能够活多久,不论我在哪里,耳畔都将会经常响起那一声呼唤,短促而清晰。我无法阻止自己去回忆,尽管每次想起时都伴随着内心的疼痛。它是命运深处的声音,穿透时空的阻隔,递送到我灵魂的深处,震荡不已。

  一直到我生命终止之时。

  灵魂有无

  女儿,在送走你半个月后,终于鼓起勇气,收拾清理你的遗物。

  虽然早就想这样做,但哀痛挟带着巨大的惰性控制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干,在煎熬中任凭时间流逝。知道将来会后悔这样虚掷时光,但没有办法摆脱。

  每一件东西,都牵连着一段记忆。

  这条米黄色的毛巾被,是你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用的,妈妈用黑线在上面缝上了“乔乔”二字,因为手工不精,歪歪扭扭的。二十几年了,已经失去了棉质织物的舒服感,还有几处磨得薄薄的,手指头一捅就破,但一直留着,因为你喜欢,有时抱着睡觉,有时嫌枕头低,把它叠起来放在下面。如今,我们更是舍不得扔掉了,洗干净叠好,放入衣柜中的一个单独的抽屉里。

  这个抽屉里,还放进了好几件你不同时期的衣服,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包括一双小小的红色毛线手套,一件胸前绣着小熊的套头衫,一条宽大的蓝色羊毛围巾,一条白色的毛边牛仔短裤,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等等。它们都曾经留下了你生命的痕迹和气息。摩挲着它们柔软的质地,心里隐痛阵阵。把它们一件件叠放整齐,仿佛关于你的一些记忆,能够借此封存起来,保留下去。

  我们将一套白色的长衣裤,挂在你的房间门后的一排挂钩上。它们是你在海南时穿过的,那也是我们三人的最后一次旅游。旁边还挂了一个浅黄色的长方形纯棉布袋子,是读大学时的一个暑假,在一次参加向残疾儿童献爱心的活动时购买的,你出门总是背着它,已经背了好多年。当同龄的女孩子热衷于追逐名牌时,你早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有一只棕色棉绒小熊玩具,你十分喜欢,时常把它捧起来贴在脸上。妈妈把它放在你的骨灰盒盖子上,把你用过的墨镜架在它的鼻子上,又在脖子上挂上了你戴过的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还有一个小小的心形琥珀挂坠。

  我们这样做,都是想让自己相信,你并没有走远,你随时能够回来。

  这个世界上,死神的收割机开足马力勤勉工作,毫不停歇,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不要说普普通通的你,再了不起的名人,死了就是死了,新闻上报道一句,故交好友缅怀悼念一番,顶多热闹几天,然后很快过去,仿佛日历翻页,一切如昨。就像一首古诗里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不过你是非正常死亡呵,没有活到应有的寿命。

  就算是吧,但这样的意外夭亡的悲剧,也是随时随地在上演着,“黄泉路上无老少,孤坟多是少年人”。每年夏天,新闻中经常会有儿童游泳溺毙的报道,车祸夺命、火灾丧身,则不分季候地发生着。至于因各种疾病而早逝的生命,更是不可胜数,在医院的死亡统计中占到了一个并非微不足道的比例。你的爷爷和姥爷,都埋葬在北京昌平燕山脚下的一座墓园里,他们的墓穴旁,相隔不远的几排墓碑之间,都埋着十分年轻的逝者。有一年冬天去祭扫,你正在家过寒假,也跟着去了,站在一个年轻女孩墓碑前,感叹不已。嵌在墓碑上的女孩的彩色头像,青春洋溢,去世时正是你当时的年龄。世事无常,谁能想到那时为死者伤感的你,如今却变成了别人叹息的对象。

  为了排遣痛苦,我让自己这样想:你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也充分体验过美好快乐。你在亲人们的呵护关爱下,生活得无忧无虑。你从小就受着最好的教育,你到过的国家比我们都多,你的经历足以让大多数的同龄人羡慕。在你活着的大部分时光中,你拥有和享受到了足够多的福分。

  在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时,你提前告辞了,这固然不幸,但也避免了一定会有的职场竞争,人际龃龉,以及人生中的种种困厄。与你年龄仿佛的亲友同事们的孩子,不少人都面临着一种或数种窘境,或者工作不顺心,或者婚姻不如意,对于你这种与现实生活有些若即若离的天性,提前退场,反而得以告别了诸多烦扰和不如意?

  但这样想并不能让我们真正释然。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这样的。不能因为冬日必然的衰亡,就认同春天意外的凋零。不能因为雾霾蔽日的阴郁,就装作忘记晴空万里的美好。

  灵魂不灭的说法,这时便显现出了一种诱惑。

  自小就受着唯物论的教育,从来不曾相信来世之说,但如今却愿意想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在与有类似遭遇的人接触时,发现他们大都也有这样的想法。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的一位无神论哲学家,将肉体和灵魂的关系,比拟为蜡烛和火苗。有没有一簇火苗,在黑暗广袤的天宇里幽幽闪亮?

  在绝望中寻求希望,这也正是宗教产生的根源,因为四顾茫茫,因为寻寻觅觅而看不见出路。只有想象它的存在,才能够给人一点安慰,仿佛浓重大雾中看到远方一丝亮光,允诺了道路的存在。哪怕它极其渺茫虚幻,也没有关系。

  因此,理性上认为这个想法虚妄无稽,感情上却希望,宁愿有另一个世界。那样,我们就可以随时顾看你嘱咐你,而这些关切也都能传递过去。想来是对于长久且稳固的观念而言,这个新的想法产生了某种干扰,因此当有一次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产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意识从脑袋里逃逸出来,化为一个模糊的形体,端坐在头部上方,审视着正在思考的我。在那一刻我颇为平静超然地想到,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的脑海中,反复播放着你离世时的一幕。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接到死亡告知后几分钟,你被从神外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我们揭开蒙着你的头部的白布单子,你的模样让我们终生难忘。你闭目微笑着,两个嘴角微微上翘,表情轻松安详,无忧无虑,仿佛生病之前的样子。患病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为使我们宽心而有些勉强地做出笑容,你还不曾这样笑过。

  那一刻,我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濒死体验。

  不止一人有过死而复生的体验。他们自己写下或由别人转述,描绘当时的感受,它让经历者彻底颠覆了以往对死亡的想象。在最后的时刻,身体旋转着飞速穿过一条长长的黑色通道,通道尽头隐隐有一道亮光。接近通道出口时,明亮和温暖的感受越发强烈,美丽的景色,动听的音乐,故去的亲人们的笑脸,周身被爱包裹得酣畅感觉,让人心旷神怡。你小时候,住姥姥家对门的阿姨,有一次犯心脏病险些不治,抢救过来后,也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种境界,并且宣称从此再也不害怕死亡。

  因为这样说过的人不在少数,更因为最熟悉的人也亲身体验过,我相信这些描述的真实性。在最后的时刻,你一定也体验到了那种愉悦感。因为从此挣脱了病魔可怕的折磨,你的笑容中有真实的喜悦。

  但这就能够证明灵魂的永存吗?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很多相信这点。但我更倾向于相信科学家的解释,这种奇异的生理感受,不过是特殊情形下的脑电波异常反应,终究还是一种生物物理现象。

  你离去后第三天,已经去看护别的病人的护工阿姨,打来电话,说她头一天夜里梦见了你。梦境中,她正在病房里忙碌,一抬头看到墙角处站着一个人,微笑着,十分恬静愉快的样子。开始时她并没有认出你来。你叫了一声阿姨,说我是乔乔,我病好了,不难受了,现在我担心爸爸妈妈,麻烦阿姨替我照顾好他们。她答应着,起身上前去拥抱你,你忽然消失了。她一着急,叫出了声,惊醒了旁边陪护的病人的女儿,问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按照民间的说法,这是你在托梦吗?

  最后的半年,阿姨寸步不离地照护你,关心备至,你最有理由将心事告诉她。因此,这样的梦完全符合逻辑,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那简洁的几句话,也是你说话的风格。所嘱托的内容,也有据可查。我想到了去年七月份,在你住院放疗期间,我有一天与你通电话,你听出了我的焦虑不安,安慰我说:老爸,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得快。

  那么,即使只是为了符合你的愿望,我们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在痛苦与沮丧中,我用这个念头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振作一些。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念头竟然产生了几分效果,既往尖锐的刺痛感,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我受到鼓舞,仿佛从一片每日行经因而熟视无睹的田野间,发现了一条新的道路,开始审视过去不曾细察深思的说法。

  于是,除了佛学书籍,我还杂七杂八地读了一些文章,譬如一些号称科学前沿的理论,像平行宇宙、量子纠缠……它们艰涩难懂,某些说法闪烁其辞地暗示着灵魂与神的存在。但我仍然难为所动。让一个大半辈子真诚信奉唯物论的人,为了获得一时的内心慰藉而改弦更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一切都无法给予确凿的证实。

  这是痛苦的根源:我无法让自己相信,死后还会与你相聚,无法将此生近三十年的陪伴,看作只是一场序幕,一次预演。

  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作用。与以往不同的是,有一种观点吸引了我:灵魂无法证实,但同样也无法证伪。这是科学研究推导出的结论,有其逻辑的严整周密。或者不如说,我愿意相信它的逻辑推衍。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能带来一些安慰。既然无法证伪,也就埋下了一个希望,允诺了某个模糊的可能性,仿佛在四周铁板一样的合围中留出了一条缝隙。

  迄今为止,这已经是我的思考所能抵达的最远边界了。我多么希望能够再向前迈进一步。

  六月十八日夜,你走后的第十五天夜里,准确地讲是接近黎明时分,我第一次梦见了你。

  我做梦一向记不清楚,大多醒来后就忘记了,但这次却要比平时鲜明得多。梦里的场景,开始是在一个小城或者小镇,似乎是来这里办什么事情。你还是两三岁时的模样,坐在一辆童车上,微笑着,安静乖巧。一位四十多岁、面容模糊衣着朴素的保姆,推着你向前走。脚下的道路又变成了乡间土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还有一道闪着波光的河流,感觉十分凉爽舒适。环境和房屋样式,都仿佛是我度过童年的华北平原村庄,但路边的地名牌却显示是在武汉一带,而我们要去的前方是成都。

  在朦胧的梦境中,这两个地名却格外清晰,颇为奇怪。莫非那里是你要托生的方向?但不应该这么快。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人在死亡后七七四十九天内,是中阴身,还在不确定投胎何处的时期。

  你读初中时有三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你们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自称“四人帮”。你离世三个多月后,她们中的两人陪同我们去了一次南戴河海滨,其中一个带着她两岁的儿子。我曾带着男孩在海边沙滩上堆城堡,乘坐所住园区的通勤观光车,还看了当地一所马场里饲养的矮种马。

  想来应该与此有关,当天夜里我梦见了你。你也是男孩这么大的年龄,短短的头发,穿着小背心小裤衩,蹲在当年姥姥家门前的小花园里玩土,不但模样很清晰,触摸你皮肤的感觉也十分真切,我在旁边看着,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欣喜感。后来,梦中的场景转换了,变成了你坐在一辆送快递的小车上,要去看病,睡眠中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极为难受。梦境中,交织着真实和虚幻,过去和现在。

  妈妈睡眠一直不好,你患病期间就更是每况愈下,十几个月里,她每天晚上靠着服用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三四个小时,前后一共吃了四百多片。北京和纽约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这边的深夜,正是那边的中午。过去多年中,她经常在这个时间给你发微信。你离去已经很久了,但有好几次,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在快要睡着的恍惚中,她又想到给你发微信,点开你的头像,才意识到那一头永远不会有回音了。这样,整个夜晚就再也无法入睡。

  但她仍然继续发微信给你,虽然知道不会有回应。听到一首你喜欢的歌,看到一组有趣的猫咪照片,或者某个你感兴趣的话题,她都会转发给你。每到节日,更是要发上祝福的图片。

  因为陷溺于对你的思念,妈妈甚至做出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她偶尔在“拼多多”上购买一些小商品,有一次浏览页面时,看到一个名为“乔乔”的人正在等待拼买一样东西,她想也不想就跟着拼了一单,过后才意识到那样东西她从来都不需要。我们到海南旅游散心,在一个观光点,一间大厅里放了很多件根雕,我们漫不经心地边走边看,妈妈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我问她有什么可看的,她指着一截女孩头像样子的树根说:你看,多像女儿!这时距你离去已经有半年了。

  她更是不止一次地梦到你。在你去世约两个月的时候,她有一次梦见又去找医生。一直到那个时候,她仍然为PD-1是不是加速了你的死亡而纠结不已,并且还在留意这个病的最新医疗进展。这一次,医生说你的病有办法根治了,让下次把病人带来。她大喜过望,但很快意识到你已经不在了,立刻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在梦中哭醒了。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梦境也发生了变化,再出现你时,大都是母女一同去旅游、逛商场等,梦中她的情绪也变得平静,似乎你仍然在活着。梦是心情的曲折反映,那么,这或许说明了内心深处已经逐渐接受你离去,虽然无奈。

  我们不会刻意地追求去梦见你,但相信,今后你会断断续续地走入我们的梦境。你将近三十年的生命,有太多的内容,可以随机地潜入我们的大脑皮层,在浓稠夜色的孵化中,化作看不到的脑电波,催生出一个个色彩各异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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