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没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没进过学堂,所以她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她娘家姓冯,据她回忆,家里人和街坊邻居都喊她四丫。嫁给爷爷后,姓氏随夫,她便成了赵冯氏,去世后,灵牌上也是这么写。
奶奶甚至没有兄弟姐妹。她到我们家那一年,十三岁的她骑上一头小毛驴,由一个叔伯哥哥牵着,颠簸了一天,到我们赵家当童养媳。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叔伯哥哥已杳如黄鹤,据说走时驮走了两斗高粱。两年后,她便成了我爷爷的媳妇。此后七十余年,她再没有回过娘家,娘家也没有来人看过她。
准确地说,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老家房梁上挂着的那只吊筐是独属于奶奶的。昔日的乡下人家,几乎都有那么一只吊筐,用细细的荆条编成,悬挂在从房梁上垂下来的一个挂钩上。吊筐的用途与功能类似于我们眼下的冰箱,既防腐,也防鼠。家里有点什么特别的嚼货(食品),为防馋嘴的孩子偷吃,便都放在那里。吊筐悬于通风处,里面的东西可多放一两日,耗子也难以得手。小时候,寒暑假我常回老家,爸妈让我带去的糕点和面包,奶奶都放进筐里。我在外面疯野,饿了,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奶奶便搬张木凳踩上去,摘下吊筐,或抓一把花生,或递给我一只煮熟的鸡蛋。少年时代的我认为,奶奶的吊筐就是聚宝筐啦。
前几年,叔叔将老房扒了,盖起了水泥框架的宽敞明亮的平房。搬进新居那天,奶奶抱着她的吊筐,四下张望。叔叔问她:“妈,找什么呢?”奶奶说:“找个地方把筐吊上。”叔叔苦笑,说:“屋顶连根房梁都没有,吊哪儿呀?你老要是想放什么舍不得吃的嚼货,家里不是买了冰箱嘛。”奶奶固执地说:“我不管你什么冰箱不冰箱,你把这筐子给我吊上。”
叔叔没法,只好在屋顶钉进两枚水泥钉,再悬根绳子下来,算是又给奶奶的吊筐找了个安身之处。过年时,我回老家拜年,见新居里当头吊个旧筐,怪怪的,很不协调。便悄悄问婶婶:“奶奶的筐里还有什么宝贝呀?”婶婶讪笑着说:“谁知道?吊筐在她头顶上悬着,谁想半夜拿下来看看都难,老太太在这事上犟着呢,随她吧。”
去年秋天,奶奶以八十八岁的高龄驾鹤西去。临终前,奶奶用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去,把筐拿下来。”我摘筐在手,奶奶指着一个裹扎得紧紧的小布包,示意我打开。原来布包里只裹着两个鸽蛋大的板栗,已经干瘪。奶奶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要这两个干瘪的栗子干什么呀?在众人的环视下,奶奶将栗子一手握了一个,安然一笑,喘息着念叨说:“当年……我从娘家出来,娘翻出家里的最后一捧栗子,是八个……塞进我怀里。路上,我饿,吃了六个,这两个我留了下来……”
奶奶手握着两个存放了七十多年的板栗走了,从此阴阳两隔。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几乎从没听她念叨过母亲,可谁知,在她的心灵深处,却一直将母亲与她的生命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唉,奶奶的吊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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