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里就一家姓殷的,在北街住,主人叫殷全富,人称殷老二,靠打锅盔过日子。锅盔是豫东馍类之冠,有锅盖那般大,寸厚,有用发面制成,也有用硬面制成。味道儿有甜有咸。甜锅盔并不是放糖,只是不用盐,淡的。锅盔是温火炕成的,一面暄白,一面焦黄,其味焦香。尤其是硬面锅盔,久存而不变质,堪称豫东一绝。殷家锅盔也是两种,有咸的有甜的。炕锅盔用的是平底锅,下面是温火,火面很大,几平铺满锅底。我从小爱看殷老二做锅盔,见他先将发面揉成长条,然后像蛇一样盘成一圆,并在中间撒上碎盐和佐料,多是大茴、葱花什么的,盘成后,用双手托进平底锅内,上面又撒一层芝麻。等一切齐备,才开始盖上一个锅盖,慢慢炕。我不知道甜锅盔的制法,因为殷老二制甜锅盔多在家中制,第二天拿出来卖。听内行人说,甜锅盔的做法比较复杂,先用开水烫面提酵,不用碘不用碱,接面二三次,上杠搋软,再用手反复揉搓,达到光滑油亮,色如雪团,方入锅炕贴,烧得一面暄白,一面焦黄方算成功。甜锅盔要比咸锅盔薄一些,上面有非常整齐的线条,将锅盔划成麻将牌大小的小块块儿,不但好看,又便于分开。由于制做麻烦,价格也要比咸锅盔贵一些。
我上小学的时候,殷老二已五十多岁,他个子不足五尺,街人都喊他武大郎。说来也巧,殷老二的妻子也非常漂亮。殷老二的妻子叫海花,据说解放前是大土匪陈三刀包的“二奶”。陈三刀被张占魁杀死在商丘后,此女子便嫁给了殷老二。如此一朵鲜花能下嫁给殷老二,传说自然很多。有人说海花曾有不少浮财,为怕贫农团搜走,多交给了殷老二保管。海花怕殷老二将浮财供出,就干脆嫁给了他。还有人说,这殷老二曾经救过海花一命,海花为感恩才屈尊成了他的妻子。至于殷老二何时何地救过海花,至今没人能说得清。
殷老二在镇里卖锅盔的地点在十字街北口,与马家胡辣汤锅挨着。有人喝胡辣汤,多要买一块殷家锅盔。锅盔大,切锅盔的刀也是特制的,要比普通刀大两号,又宽又长,很夸张。殷老二个子小,却卖大馍拿大刀,给人的样子就非常滑稽。而且他的嗓门儿奇大,一声“来呀,焦锅盔——”能听半条街。在五十年代初的日子里,殷老二的叫卖声曾是小镇上一道亮丽的风景。海花有时也来街上。海花来街上的时间多是早上,因为她不但长相好,也会打扮,每次上街几乎全是为了展示自己。海花一上街,就会吸引许多目光,不但男人爱看,女人也爱看。可以说,殷老二卖锅盔挣下的钱,几乎有一半用在了打扮海花上。殷老二说,把自己老婆打扮漂亮是为了让别人眼气嫉妒。一个男人活在世上若没有几样让人眼气和妒忌的东西,那算是白活了。
海花来到市面上,除去展示自己外,还爱喝马家的胡辣汤。马家胡辣汤的主人叫马春,是个回民,头戴穆斯林小白帽,围着白围裙,很干净,连盛汤的紫铜锅都擦得铮亮。马春三十几岁,鼻梁高,眼睛大,长得很帅气。海花不但喜欢马家胡辣汤,也喜欢马春。马春与海花有染在镇上生意人中是公开的秘密,惟有瞒住了殷老二。他们三人的关系很像西门庆、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关系,好在没有郓哥捣破,日子就过得非常平稳。
殷老二卖锅盔,不但在镇上卖,还常赶会。那年月会多,什么二月二龙会、小满会、中秋会……几乎月月有会。每处起会,多要请大戏。这殷老二是个戏迷,爱听梆子戏和越调。所以就挑着担子到处赶会。因为会上有夜戏,殷老二常常要来个“连灯拐”,每次回到家时,多是大半夜时分。这种时候,也是马春与海花的约会时分。等殷老二到家,马春早已走了。这海花有一条很守原则,就是红杏出墙但不嫌弃殷老二,对殷老二照顾得很贴心,这也是殷老二不起疑心的重要依据。
这一年冬天,离镇子十几里外的满集起了大会,殷老二中午早早地就走了,不想晚上突然下了大雪,雪下得很大,转眼间就落了半尺厚,世界一片白茫茫,殷老二也一直未回。第二天,海花带人去寻找,却发现殷老二已经冻死在了一口井内,十个指甲全抠掉完了,上面的血也结了红冰。可以看出,殷老二是在大雪中迷了路,掉了进去,为挣扎出来,顽强地朝上攀登,只可惜,井壁太滑,井水太凉,终于失败,丢了性命。
海花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厚葬了丈夫,并为殷老二立了一块碑。殷老二死后,众人以为海花要嫁,殷家锅盔也从此消失。不想几天后,海花亲自开锅营业,挂牌仍是殷家锅盔。几年后,海花仍未嫁,并要了个私生子,说是要让他继承殷家手艺。
海花与马春照旧约会,只是比平时更大胆了些。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平和。
几十年后改革开放,镇上供销社的门面房拍卖,马春和海花各买了一片,都盖上了三层小楼。日子过得很小康,镇上上了年纪的人此时才想起海花手中肯定有不少钱,只是殷老二没福气享受,好了马春。
众人都说马春和海花是这个小镇里最聪明的相好者。
当然,也有人怀疑过殷老二的死,是不是有人故意将他领到井边,把他推了进去?
那一天马春去了哪里?海花在什么地方?因为是大雪天,众人各在各家,大雪弥漫,又没留什么痕迹,所以好事者只是猜测,没人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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