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整个村子安静得像一座古墓,连村长家那只老是躁动不安喜欢狂吠的黑狗似乎也沉入了一场无限缠绵的春梦,表现得出奇的安宁。
一轮清月辗转着绕过屋外那棵早过了花期的桂树,再穿过窗子,异常寂寞地探视着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心事重重的秋妮。
估摸着一家人全都睡熟了,秋妮才悄悄起床。她打开衣柜,提出一只红木箱来,不小心让箱子碰到柜门,发出一声闷响。秋妮惊慌地回头瞧了瞧身后,躺在被窝里的丈夫依然打着呼噜。秋妮定了定神,提着箱子蹑手蹑脚出了卧室,径直去了右边厢房。
箱子的颜色有些发暗,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出岁月的凝重来。锁锈住了,秋妮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箱子被掀开的一刹那,一套大红的绣花裙火一般跃入秋妮的眼帘。秋妮缓缓伸出双手,无限爱怜地抚摩,一如抚摩自己青春的胴体,一些尘封的往事就被强行开启。当年,为缝制这套裙子,秋妮熬了好多个夜晚,裙衫胸前那朵盛开的粉色百合与其说是一种点缀,不如说是一个少女书写的美丽动人的爱情篇章。那些飞针走线的夜晚,秋妮无数次憧憬过穿上裙子的幸福时刻,她以为那个时候自己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漂亮的新娘。秋妮的这种以为在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化为了泡影。那一天,她从娘家被一队吹鼓手欢天喜地地迎到夫家,这套裙子的确帮她完成了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过程,却也粉碎了一个少女对于美好爱情和婚姻的梦想。穿上新嫁衣的秋妮艳丽得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茶花,一个俗不可耐的婚礼一瞬间就被她华彩的青春和逼人的气质照亮了,如同一套质地粗糙的裙子镶上了精致的花边或缀上了脱俗的图案,一忽儿就变得妙不可言了。
但妙不可言是别人的感受,秋妮什么也没有。她无助地坐在红得一塌糊涂的新房里,绝望得就像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年猪。可秋妮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从娘家出发,她看着母亲哭,看着三个妹妹哭,看着父亲偷偷地抹眼泪,看着哥哥红着眼睛不敢正视自己,她只是木然,她甚至奇怪,女人出嫁不是喜事吗?为什么要哭?她不哭,她只是绝望。那种绝望让她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平静。
命吧,女人家就得认命。这是秋妮妈妈说的,秋妮出嫁的时候,妈妈说这话;秋妮怀上孩子的时候,妈妈说过这话;妈妈临终的时候,第三次说这话。秋妮相信妈妈说的话没错,尽管妈妈一生都在贫穷里死命地挣扎,但秋妮也相信,支撑妈妈与贫穷抗争的恰恰就是认命。所以,秋妮也是认命的,从她答应嫁给虎仔他爸冬青起,秋妮就决定认命。可秋妮又决不认命,虽然和冬青在一张床上一躺就是十二年,可秋妮哪天都在寻思着要逃离。她不甘心,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可究竟应该哪样,她又不是很清楚。
直到认识星哥,她才知道爱情的具体细节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活应该如何向前发展。星哥是遥远的北方人,骨子里保留着古老狩猎民族特有的彪悍和野性,或许正是这种彪悍和野性征服了秋妮这个揣着梦想的女人。揣着梦想的女人总是天真烂漫毫不设防的。星哥做花木生意,在秋妮他们村设了个经销点。不知道是不是走南闯北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见太多了的缘故,这个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中年男子对朴素得如一朵茉莉花的秋妮一见钟情。在发现自己走不出秋妮那飘着淡淡忧伤的眼睛和如溪水般纯净的笑容时,星哥坚定不移地相信了“爱情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爱情就是没道理”。没道理的爱情促使他开始了狂热却不失章法的攻势。为了方便与秋妮接触,他不惜高薪聘请秋妮担任花木经销点的负责人,秋妮无限惊喜地获得了有生以来第一份与家庭琐事无关的工作。这个终于走出厨房开始抛头露脸的女人,突然就觉得人生有意思了,生命有意义了,为此,她对星哥同时也对赐予她星哥的上天充满了感恩。
在这场暴风骤雨式的爱情里,秋妮始终是被动的,被动得就像新婚的处女于初夜既兴奋异常又难免惊慌失措。但秋妮无疑也是幸福的,她的幸福并不在于星哥能给她带来丰厚的物质享受,而在于星哥在给予她丰厚的物质享受的同时为她捅开了一扇通往大世界的窗户,让她体验到了与过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星哥常常以接洽生意为由,带着秋妮出入大中小城市,带着她在咖啡店无比优雅地品西式饮料,去五星级酒店吃好几百块一小碗的什么动物或植物,到剧院听上千元一场的名人演唱会……这一切既令她惊喜莫名,又令她深感痛苦,她觉得过去的三十二年真是白活了。那能叫生活吗?!每当在暮气沉沉的家里,干着永远不会翻新的家务,听着婆婆重复了上千遍的唠叨,被冬青胡乱摁在床上的时候,秋妮常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反诘,那还能叫生活吗?!她觉得自己憋屈得快要疯掉,快要死掉了,她需要赶紧逃离,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她一直不知道第一次与星哥生发的床上激情是身心真实的需要多一些,还是对人生对命运的抗议多一些,但她知道,那次的床笫之欢开启了一个女人对于性爱的生动理解,她明白了什么叫做爱,什么叫性爱,什么叫女人的性高潮。这一明白直接导致了这个女人像瘾君子想念毒品渴望毒品一样想念着渴望着这个男人强悍的身体,并因此开始想方设法躲避冬青流着口水的说要爱爱。这让她更加坚定地觉得冬青对自己身体的进犯原本就是一种屈辱。没有星哥,她的痛楚是沉睡的,她的幻想也是朦胧的;有了星哥,她的痛楚竟至于如此的清醒如此的清晰,她的奢望也一日较之一日明朗与强烈。
如果说秋妮出嫁之后的人生像漫长的一直飘着雪花的冬季,那么,星哥便是终于露脸的阳光,暖暖地亲切地照耀在秋妮生活一望无际的雪地上,缓缓地却又是顽强地融化着厚厚的积雪。
当星哥结束南方的生意,要求秋妮与他一同回北方时,秋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觉得星哥就是她的世界,就是她的家园,就是她此生的最后归属。秋妮甚至控制不住哭成了泪人,仿佛这么多年不动声色地活着,这么多年不曾流一滴眼泪,为着就是把眼泪攒到今天,为的就是迎合这个男人浓浓的爱恋。
知道星哥还在村头等着,秋妮一方面告诉自己必须赶紧收拾妥当与星哥会合,天亮了就走不成了;另一方面又依然感觉茫然,不知道该收拾什么,或者说该先收拾什么。星哥其实已经叮嘱过了,什么都不用带,他们的新家什么都有。但秋妮还是觉得应该带点什么离开,不然她的心就老是悬着。秋妮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孩子才十岁,那么单纯,那么天真,就像一张白纸。当初怀上他,秋妮没少担心,她害怕孩子生下来像他爸一样呆头呆脑,她甚至更拼命地干粗活重活,希望一不小心孩子就流产了,从此就再也怀不上了。但公公婆婆不知道是猜透了她的心思还是太紧张未出世的孙子,两双老花眼突然变得闪闪发亮,像探照灯似的整天围着她转,“小心!小心!你小心我的孙子啊!”他们常常跟在秋妮的身后大呼小叫,让秋妮不得不把刚刚萌生的企图硬生生地给捣碎。而肚子里的孩子也仿佛与老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表现出特别顽强的生命力,还不足九个月就急匆匆地蹦了出来。孩子一天天长大,他那灵活的大眼睛和清晰的表达能力以及从学校不断领回来的奖状奖品让秋妮的忧虑一天天淡化。十岁了,眼看着孩子就要步入成长的关键时刻,不能让他受哪怕一点点委屈,更不能让这张白纸将来被胡乱涂抹。这样一想,秋妮忍不住走进了孩子的房间。她轻轻抚摩孩子胖乎乎的脸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想象着明天他就再也见不着娘亲了,他还会不会有如此祥和的夜晚?心里一酸,控制不住泪如泉涌。不,我得带着他离开!这样想着,秋妮就准备拍醒孩子。可是,抬起的右手停在了空中。能带孩子走吗?孩子是我的心肝宝贝,也是这个家的珍宝,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柱,是他那弱智的父亲和他那年迈的奶奶的命根子。她走了,或许对这个家来说没什么紧要,但这个家没有了孩子的欢笑也就死了。秋妮再自私,也不能自私到把一个家两代人给毁了。她站起身来,摇着头,一步一步向门口退去,她感觉每退一步自己的心便被撕碎一块。
得赶紧离开,否则恐怕自己要先崩溃了。秋妮这么想着,快步走到了堂屋,离大门近了,近了,只要打开这扇门,冲出去,她就自由了,她的世界就大了。她鼓励着自己,她的脚步越来越坚定。
就在这时,婆婆的咳嗽声突然袭击了秋妮的耳朵,先是一小声一小声,不紧不慢,令秋妮的脚步滞了一滞,接着咳嗽声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仿佛在与秋妮的脚步较劲。秋妮下意识要捂住耳朵,可突然咳嗽声没了,秋妮迟疑地放开手,真的没声了。没声才可怕!按惯例推测,一定有痰卡住了婆婆的喉咙,秋妮容不得自己再思考,转身冲进了婆婆的房间。婆婆果然呼吸急促,眼看就要憋过去。秋妮赶紧扶起老人,给她揉胸口,拍后背,待婆婆呼吸顺畅些,倒了杯水,服侍婆婆喝下,心中思量着明天应该炖点花生冰糖给老人喝。明天?秋妮一惊,明天我应该和星哥在奔往幸福生活的特快列车上了。
婆婆翻了翻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妮子,苦了,你了。睡去吧,好了。
妈,我没事,您睡吧。
婆婆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着,怎么……就不……死呢,死了,就安……静了,妮子,就省……心了。
妈,别说傻话了。秋妮心里酸酸的。
公公去世后,老人很快变得弱不禁风,仿佛从前穿了层坚硬无比的防弹衣,如今脱下了,便显出无比的衰败来。这个时候,每每给秋妮讲完故事,就会说,妮子,妈老了,不定哪天就下地陪你公公去了,冬青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他。下辈子,我们换过来,你做婆婆,我做媳妇吧。
秋妮每次听到这些,都会感觉到生命的恐怖和命运的恐怖,她不要这样的轮回。关了灯,婆婆似乎安然睡去。秋妮站在门口,站在黑暗里,忍不住潸然泪下。应该恨这个老人吧,当初如果不是她和已经作古的公公坚持要换亲,自己怎么会嫁给冬青那个傻瓜?如果不是她和同样封建的公公逼着自己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怎么会心惊胆战地生下虎仔?可是,能恨她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不疼自己的孩子?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个贤妻生儿育女?
那场高烧,都怪我大意了啊。婆婆常常在秋妮为她捶背替她点旱烟时,和秋妮这么絮叨,冬青小时候是很聪明很机灵的,三岁就会帮他爷爷算账了。都怪我,妮子,我以为发烧没啥子的,喝点凉水第二天就好了。谁想到,烧了三天三夜……秋妮就安慰老人,妈,冬青也就反应慢点,说话不太利落,其他的都挺好的。
老人这个时候会板起面孔警告秋妮,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说咱们家冬青配不上你,你给我安安分分地侍候他,侍候好了,我们一家子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要有什么鬼主意,哼,别怪我们不客气。你给听着,妮子,别总苦着一张脸,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你嫂子还是我闺女呢,你们那穷到鬼都不上门的人家,我闺女嫁过去才委屈呢。你要哪天不老实给我侍候着冬青,我让我闺女什么时候回娘家她就得什么时候回娘家!
秋妮会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心里难受,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嫂子。嫂子那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不说嫁入豪门,但至少可以嫁到衣食无忧的人家。她跟着哥哥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还清了为爷爷奶奶治病欠下的债务,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妹妹,悉心侍奉爹娘直到他们百年归老。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因为有了一个女人坚定不移地支撑,才变得稳定与坚固。秋妮从来没有仔细去思量过,同样是换亲的女人,嫂子她的爱情她的婚姻是不是幸福快乐的。此时想来,她一定没有想过要逃离,她才是真正认命的。
不,我不认命!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十二年我都奉献给这个家了,也算对得住这桩换亲了。以后的日子,我要为自己过,我要和星哥一起过。秋妮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大门。
打开门,院子里月凉如水,轻风细语。是深秋了,风中夹裹着深深的寒意,秋妮全身禁不住抖了一抖,突然叫一声,糟了,该叫冬青起床尿尿了!明天要变天就麻烦了。她转身冲进了家门,冲进了卧室,扯着呼噜打得正响的冬青的耳朵喊:起来啦!尿尿了!冬青含糊不清地说,尿尿,妮,我要爱爱!
作者手记:
秋风甚紧,窗外树的摇曳声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声,把这黑夜衬得寂静怅然。记忆的紫罗兰熠熠之光,把我映在苍白的墙壁上,那柔肠百转的冷漫溢开来,让我在秋的深处触到了冬天的寂寞,怎能无伤这时光如梭、故人不再?
每天依然与文字亲密接触,但接触的大多是与自己内心相距甚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也有许多的景致,也动人,但景致是他人的。而自己的情感已被自己搁置多时,再度抚摩,满满的全是陌生,仿佛她已经与她的情人远远私奔,竟全然不理会我的感受。我只能,依旧寂寞,有语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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