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去世好多年了，可是直至现在大伙还记得他老人家，原因是我爷爷是位十分出色的民间艺人，擅长闹社火，尤为擅长社火中最重要的节目《秧歌高调》。是我爷爷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把秧歌高调的火种保存、延续，更为传奇的是，爷爷还把秧歌高调这一形式传播到宝岛台湾，慰藉了好多台湾游子的思乡之情。

　　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元宵节。那个元宵节傍晚时分，老家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社火，闹起来了!

　　大伙全出来了，穿新衣、戴新帽，大人小孩一起叫，迎接那浩浩荡荡的社火到来。来了、来了，打头的自然是舞龙，那条长长的金龙炫目矫健，喜庆中透着威武，舞龙队员身着彩妆、浑身是劲，把条金龙舞得上下翻飞、气势惊人，忽而高耸直冲云端，忽而潜伏如游海底。

　　踩高跷的接着来了，演员们打扮成唐僧师徒模样，踩着老高的高跷，阔步而行如履平地，不时做出一些高难度动作，引得大伙一阵阵尖叫。

　　麻婆娘过来了，上绿下红惹人眼，大花脸上麻子多，头点屁股扭，乱画十字步，前三步、后两步，眉眼乱飞惹人笑。

　　跑旱船、坐花轿、打腰鼓……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可把大伙喜得，巴掌拍红了，喉咙喊哑了，腿脚跳酸了。可是，有大人稳稳地说：“ 先别激动， 最高潮还在后面哩， 该到胡子爷唱高调了!”

　　胡子爷就是我爷爷了，因为爷爷下颌飘着一蓬长长的胡须，所以大伙都这么叫他。

　　他这一说引发大家一阵叫好，说：“胡子爷的秧歌高调那才叫一个绝，那么多句秧歌亏他一口气唱得出来，更难得的是，那腔调高啊，一直高到天上，高到九霄云外，也只有他老人家才能唱那么高!”

　　大伙正兴奋，有人声调低沉地接过腔来：“可是，今年是胡子爷最后一年唱秧歌高调了。”

　　这话一说，大伙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一直以来老家的社火就是高空中打锣，名声在外，舞龙划船踩高跷自然精彩，最精彩的还得数唱秧歌。秧歌的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紧随时代每年都加进好多最鲜最活的词，这就对编词的人提出极高的要求，文字水平要好，要押韵，还要诙谐，要引得大伙笑破肚皮。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整个秧歌中必须有三处高调，这就对唱的人提出极高的要求。

　　而我爷爷包揽了所有要求：他是个难得的民间艺人，会编词，那词是专业拿笔搞创作的人不能望其项背的，因为每句词都是大伙身边刚刚发生的事，原汁原味、新鲜有趣、活灵活现，你一听就得笑;更重要的是他天生一副金嗓子，那声音高得像焰火直冲上天，大伙听了他的高调可以回味三天不吃饭。

　　但现在我爷爷老了，除了他这门手艺没有人会了，之所以没人会原因很简单：那些让人笑破肚皮的歌词可不是人人都会编的，尤其是高耸入云的高调更是很难唱得上去。这么些年只有我爷爷一人苦苦支撑着。但现在我爷爷越来越老了，越来越唱不动了，今年要不是大伙再三求他，他是断断不肯唱的。到最后实在推脱不掉，就放出话来：“今年是最后一次唱秧歌，老少爷们，不是我拿大，实在是唱不动了啊!”

　　大伙心里凄凉，但同时还有最后一丝希望，那就是除了我爷爷还有一人会编词、能唱高调，这人几乎学会了我爷爷全部的本事。他就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我爸。

　　但我爸那时乘着国家放开搞活的春风，开始涉足商海，那份忙碌劲就不用多说了，以至于好几年不唱了，也表过态以后不会唱的。大伙理解：我爸是个挣大钱的人，哪能花大把时间搞这个不登大雅之堂也挣不到钱的民间艺术。

　　大伙正议论着，有人高叫一声：“胡子爷来了!”

　　随着一阵响亮悠扬的锣鼓家伙声，打扮一新的爷爷来了，唱了、唱了，我爷爷亮开嗓子了，模仿八仙醉态，边跳边唱：“正月十五灯山开，二位皇娘观灯来，观罢头灯观二灯，一盏一盏观分明。一盏灯，什么灯?鸳鸯楼上遇洞宾。宾要值日先酒行，八仙吃酒醉熊熊……”

　　高调来了，最后一句我爷爷扬眉吐气，那声音高啊、脆啊、亮啊，在空中还绕三绕，大伙等他唱完就像喝了美酒，那个舒坦啊，一起大叫：“好!”

　　可是，有人在一旁小声说：“胡子爷真的老了，中气没有以前足了!”

　　是的，不仅中气没有以前足，脚步还有点踉跄，那不是模仿八仙的醉态，是我爷爷实在太老了，腿脚不灵了。

　　可我爷爷还在唱， 双眼放光、红光满面，似乎回到了他曾经的红火岁月。

　　大伙正听得魂思飘荡，忽然有人放声大叫： “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天啦，我终于听到了!”

　　大伙一听惊讶极了，喜庆的日子是谁啊疯喊疯叫的?

　　闻声一看，是个30开外的男人，不认识，一开口，台湾腔。这人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叙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终算让大伙听懂了。

　　他家先人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姓孙，那一年他爸随溃败的国民党去了台湾，从此再没回来。他爸临死前一遍遍说：“我小时候最爱跟大伙闹社火，也爱唱秧歌高调，镇上只有徐家人会编词、能唱高调，我也学过，也能唱，是家乡社火秧歌队的主力队员，高调虽然唱得没有徐家人好，但也差不离，唱过好几年，那个风光哦……来台湾的几十年内家乡的社火、秧歌高调一直回荡在心头，做梦都在唱。如果你们日后有机会回大陆，一定要回故乡，一定要录下家乡的秧歌高调，回到台湾后在我坟头放给我听，这样我就像是回到了故园，我就不是漂流在外的孤魂野鬼了。你们记住了吗?”

　　孙先生说到这里热泪盈眶：“在我小时候我爸抱我在膝头时就爱唱秧歌，那时我不懂，但一天天、一年年的，家乡秧歌的旋律已融入我的血脉中，可惜那时候没办法录下爸的歌声，以至于在我爸往生后我记忆里的秧歌旋律越来越淡，几乎都回忆不起来了。今年终于有空了，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园，刚才一听胡子爷唱秧歌高调，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全部苏醒，这就是我爸当年唱的原汁原味的旋律啊。我爸临终遗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大伙听了感慨不已， 说：“ 是啊是啊，你爸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孙先生，欢迎您回来!对了，刚才胡子爷唱的时候你录下来没有?”

　　那年月开始有录音设备，叫录音机。孙先生摇摇头：“刚才我一听到胡子爷的歌声浑身就像过电一样，只顾激动了， 没录下， 再说杂音也多，录下来听不清。我想明天请胡子爷单独为我唱，我安安静静地录，我还要把胡子爷肚里所有的歌全部录下来，放给我爸听。”

　　大伙一起说：“对，胡子爷一肚子戏文，不仅是你录，我们也要录下来作为一个珍贵的资料保存。孙先生，放心好了，胡子爷一定会满足你愿望的。”

　　社火继续闹着，大伙欢呼雀跃，一直到夜深才依依不舍散去。散去前大伙心想：明天，胡子爷肯定会答应为游子孙先生录秧歌的。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大伙还沉浸在昨夜的喜悦内，一个惊天噩耗传来：我爷爷在夜里去世了!

　　大伙吓得魂都没了，一起涌到我家，我爸抹着眼泪说：“实际上我爸早就感到不舒服了，可又实在不忍心拒绝你们，所以昨夜硬撑着唱了秧歌，一回来就躺倒了，临终前留下两句话：把秧歌高调继续唱下去，为台湾游子录下秧歌高调……”

　　大伙心里难过，一起看我爷爷遗容，静静躺着，一脸安详。就在这时有人由远而近放声大哭，是台湾的孙先生。

　　大伙见他哭，也跟着一起抹泪，大伙懂孙先生哭什么，他既哭我爷爷也哭他爸，眼看就要完成心愿了，我爷爷却走了，天人永隔，这下孙先生爸的遗愿永远无法达成了。

　　孙先生大哭一场，磕拜完，伤心地要走，我爸叫住他，说：“孙先生，请留步，我可以帮您爸完成心愿。”

　　孙先生不懂什么意思，旁边的大伙一愣之下尖叫起来：“是的是的，这世上除了胡子爷会唱秧歌高调，他也会。孙先生，胡子爷儿子肚内戏文得了胡子爷真传，高调唱得比胡子爷还高。这下有戏了!”

　　孙先生听了激动得直哆嗦，连声尖叫： “ 真的吗?真的吗?”

　　我爸朝向他，也朝向大伙，郑重说道：“我想通了，家乡的社火，不能丢;秧歌，不能丢;高调，不能丢。不仅不能丢，还要在我们手上发扬光大。即使为了台湾游子我也要唱下去，一直唱下去，还要找好接班人!”

　　大伙激动得一起嚷：“台湾孙先生的爸、胡子爷，你们的遗愿都达成了，未来日子里，中华儿女所有心愿都会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