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日志大全 > 爱情日记 >

驴子、水窖和玉米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冯浩

  黄河路过蒲州,遥望东西两岸,都是黄土崖。黄土崖不弃不离地跟着河走,河直,它直;河拐弯,它也拐弯。在这个拐弯处,是我们的盘底村。

  村子在土崖上,还是一大片鼓出来的土崖,老祖先却把它叫盘底。

  盘底,近看是个城堡,远看,又像鸟用密匝匝的柴火棍编的一个巢。

  村子这边,是沟壑。沟壑几起几伏,连接了广袤无垠的河东大平原。

  大平原的尽头,就这么个样子。出盘底回盘底,村里人统说是“上沟跳崖”。“上沟跳崖”——连娃娃都这么说。上世纪九十年代,政府从镇子那边修过来一条公路。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可是,大部分人出村回村还是喜欢走小路。原因是,小路近。近路好几条,条条通盘底。不过走近路要小心,马虎大意的话,很有可能栽进崖边没有被填上的黑窟窿里。过去,路边土崖上的黑窟窿到处都是,戏耍过不少人,走着,两只脚冷不丁踩进去,人挂在里面了。死不了,却要让你狼狈一阵子。

  近20年前,因为它出过一次大事。是贺民收的爹套上驴车拉玉米穗,回村途中车轱辘不知怎么绕进了黑窟窿,结果翻下了崖。

  公路有了,几乎同时,贺民收把路边那个一直被村民当作垃圾场,实际上是蚊蝇的乐园处理掉,修了宽阔的水泥场子,盖了几间房。每年一个多季节里,贺民收在这安家,活儿是收玉米。有人说贺民收是玉米码头老板,是玉米中转站站长。无论怎么说,就是没有人能预见贺民收是为多年后的玉米合作社做准备。

  土崖上的黑窟窿正是贺民收爷爷那代人挖的。据说当初挖它是为了聚集雨水,黑窟窿是入口,直通崖下的水窖。可是,都没派上用场,完全体现不了那代人的愿望。小雨还跟不上往下渗的速度,大雨眨眼灌满,雨一停眨眼没了,变成了看不见的地下水。

  爹出事的时候,贺民收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刚拿到手。当天下午,爹把驴套上车拉掰下来堆在地里的玉米穗。傍晚那会,驴已经跑了七八趟,乏了,磨蹭着想歇工了,可爹没替驴着想,让驴再坚持一会;爹是赶活茬,也是那块地的玉米穗只剩下一车。可偏偏这最后的坚持弄出了事。爹和驴落地就死了。驴崽呢,是民收和村里一帮人赶到,听见一声稚嫩又凄凄的叫才发现的。驴崽守在母亲身边,泪水哗哗流着,已洇湿了一片土。

  驴崽是早产的崽。

  次日,我们村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来到民收爹灵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灵。这种不沾亲又不带故的习俗早已失传,可民收爹死了却让村里人长了一下见识。老婆婆哭罢,跑到屋里看望偏瘫多年,卧在炕上打发日子的民收娘,反复嘱咐民收娘让民收千万把驴崽当事些,那是民收爹托生的。唠叨着,争先恐后都说民收爹给自己托梦了,说是丢不下你和民收才……这话无论多么诡异蹊跷,我们盘底村许多人都信。

  信不信都无所谓,反正老汉为玉米弄出的意外,把儿子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贺民收跟着庄稼人的日子走着,娶了七岔村的卫淑兰。

  淑兰算个美人坯子。可有人说,淑兰脑子不大好使,当初把民收蒙蔽了。这话说归说,反正也和民收过了十几年。十几年,民收已经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并且和淑兰生下儿子晓颖。接着,娘跟上爹去了。他和淑兰这光景,是娘去世之后好起来的。光景好起来,是因为倒腾玉米。民收聪明,小舅子卫小劳脑瓜也好使。在我们盘底人眼里这姐夫舅子,是一对黄金搭档。

  说话,又是秋天。

  盘底的庄稼,早熟。

  现在,他首先要和淑兰把驴牵出来套上车下地掰玉米。驴子呢,正是当年早产的崽。

  驴崽能健康地成长,多亏民收含辛茹苦细心的照料。他心里并没在乎那几个老婆婆诡异的絮叨,他熬米汤,做面汤喂驴崽的一年多,只是给予了死去的驴母亲没来得及尽到的温情和责任。不过让他含糊的是,有天娘说她口渴了,手够不到水杯子,是驴驹子把杯子蹭到她手边的;还有,娘说她并不饿,驴驹子却觉得她饿了,噙住点心盒子送到她手边……这种现象,如果说是娘说的他没亲眼看见,还可以继续含糊,那么后来发生的确是让他心动了好久。种庄稼,经常不能及时抽身,比如浇地,比如喷药什么的,总不能活干了半截扔下回家。庄稼活,许多情况下还真是要赶活茬,必须晚一会下晌。那天麦子冬浇,他跑了几个来回终于有了喘口气的工夫,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他正想着谁能带些吃的该多好,驴驹子嗷嗷叫着跑来了。

  驴驹子脖子上挂着布袋,里面是馍馍和大葱。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在他眼里,驴是家里一口子。他可以不信那些已逐渐过世的老婆婆,包括娘的话;但是,驴通人性是没错的,甚至干脆把它当作一个投错胎的人。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驴有一双人手,那样在它发现淑兰要为他生儿子晓颖的时候,就不会去村里的小超市找他,肯定会打电话。

  即使如此,他的心还只是动了动。尽管驴做过这样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和它最多还只是人与驴的感情。驴毕竟是驴,只为那些卧在沟崖上的地耕种方便也需要养着。再说,和驴劳神费事打闹周旋也是乐趣。心烦了,对它可劲吼几嗓子,甚至拿起鞭子恐吓一番,双方都很开心。要说他后来动辄威胁媳妇卫淑兰,都是让驴惯出来的毛病。不过他始终牢记自己是考上大学的,所以像对驴那样对淑兰也有底线的,只是威胁,只是恐吓。他还看不起那些粗鲁的,习惯动手脚的男人。

  头天下地,他牵着驴还没来得及套上车,小舅子卫小劳的帕萨特突然冒出来,吱地一下差点撞上驴。驴火冒三丈,嗷嗷叫了几声,踢帕萨特。

  他忙勒住驴。

  驴前蹄子戳在地上,呜哇呜哇叫。小劳钻出帕萨特,咧开嘴笑着叫姐夫。淑兰匆忙从家里跑出来,一惊一乍说:“咋啦?咋啦?”驴呢,正兴奋地较着劲儿。民收身子扛住驴头,对小劳说:“都怪你踢了它一脚!”小劳说:“这家伙,真能记仇!”还是去年,驴多日不见小劳,嘴巴蹭上去亲热,可小劳认为把他西服弄脏了,立马恶狠狠踹了一脚。淑兰走近帕萨特,瞅瞅说:“哎呀,民民你把车踢成啥了?”淑兰没说驴而是说民民踢车。民收也没在乎卫淑兰走了嘴,只顾说:“去,把它先拴在那。”驴蹭了蹭民收的脸,倒是十分快乐。

  小劳笑道:“没事,没事,反正过几天也是你的。”

  他说:“我的?啥是我的?”

  小劳说:“姐夫,坐下说吧。”

  回到屋里,小劳说:“姐夫,今年你自己先干吧。”小劳把一个存折给了姐夫,也不解释,只说:“你只管收,尽量多收。”民收琢磨着小劳。小劳再说:“过几天吧,我把奥迪接回,帕萨特再给你开过来。”见姐夫仍在琢磨,小劳又说,“我是心疼我姐,往后让我姐也好跟上你享享福。眼下这茬忙过了,你带她去华山华清池兵马俑随便逛逛。”淑兰进来,说:“还不停叫呢!小劳,驴见不得你的小汽车。给了你姐夫,它肯定要叫个不停了。”民收眼瞪了一下,淑兰不再吭声。小劳却问:“晓颖呢,学得咋样了?”民收不咸不淡道:“就那样。”小劳说:“多学几年没啥。别人三年,我外甥多花一半时间年龄也不算大。姐夫,我这么跟上你张罗都是为我姐和我外甥。”相比之下,小劳更关心外甥贺晓颖。

  晓颖像他妈一样,脑子有那么点说不来。晓颖似乎天生不是上学读书的料子,民收想尽各种办法也不行。便这样,14岁的少年晓颖辍学后被民收送到镇上的刘记棺材铺子当学徒。说话两年多了,理论上说快出师了。

  收玉米包括帕萨特两件事,民收和小劳说好。然后,小劳起身,手在姐的头上轻轻地捋,把一些零乱的头发捋顺,走了。

  一天匆忙过去。

  吃过晚饭,民收哼着小曲儿踅摸。淑兰和着丈夫的节拍洗锅刷碗,与丈夫分享愉快。民收哼着,感觉有事。啥事,又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地往出走。淑兰发觉丈夫不再哼曲子,说:“咋啦?”民收说:“出去走走。”淑兰说:“不早早睡觉,累一天也不累?”民收说:“累我还出去干啥?”淑兰说:“那早去早回吧。”在淑兰看来男人不累,想出去也很正常。民收走着,听淑兰又说,“咱的玉米快掰完,完了就腾出手,腾出手也该去公路边拾掇拾掇了你知不知道?”淑兰总把收玉米的地方叫公路边。民收也没说知不知道,只知道有事。

  出了巷子,才发现有月亮。

  他遇上披一身月光的初中同桌辣妹。于是他才想起傍晚那会看过辣妹两眼,发现她与往常不一样,有点怪怪的。他正要勾辣妹的手,不料辣妹手狠狠一甩。多数时候,哪怕多烦心,他和辣妹单独在一起肯定要犯贱。

  时间真快,还不觉得呢,回眸一望已有许多年。许多年,辣妹生下了小丰。现在,小丰和当年他娘、他民收叔一样也是个初中生了。

  他问:“怎么了?”

  辣妹说:“小丰还没回来。”

  就小丰没回来这么个事。

  他说:“别担心,一个大小伙子。”

  想不到,辣妹火辣辣地说:“大小伙子,多大了?才15岁知道吗?知道小丰出去干啥吗?你不怕出事?不信你不怕出事?”他小心地问:“小丰又去找那个贼?”辣妹说:“反正,中午到这会也不见人。”说话,辣妹泪汪汪的。他心疼了,说:“走,咱俩一起找。”小狗科比兜着圈儿,嘤嘤叫。辣妹说:“我自己找。”他说:“等等,我去骑摩托车。”辣妹说:“别张罗行不行?”他说:“你找,又怎么找?你知道走哪条路?去哪个村子?”辣妹不吭声了。他太懂辣妹,辣妹并不怕人说闲话,是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把委屈转嫁给任何人,包括他贺民收。

  辣妹坐上摩托车就开始哭。

  他安慰道:“别哭,小丰说不定这会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分析小丰回来的话可能会走小路,于是把摩托车拐上小路。

  小路,把玉米地劈成两半。在盘底,贺民收这个组的地理条件最差,很少见像样的地。各家的地,大小十几块。年年撒籽播种,都有不慎把某块地忘记了的。环境造就人,所以这个组男人比别组男人的积极性都大,一到农闲就出去找活干,打工挣点钱。辣妹那傻铁梁干脆不顾家了,常年在郑州一家建筑工地。

  小丰正是为铁梁才出去的。那年,辣妹刚嫁给铁梁。铁梁拉着平车去镇上卖玉米。当初不像现在玉米会轻易卖了,还要去镇子上的粮站,还需要排队,那阵势往往是好几里,路边住两三晚太平常。不过,一些人有本事当天能把玉米变成钱揣在兜里回家。铁梁呢,用我们盘底人话说经常老实得让人生气,他在关键时候总是被人从队伍里挤出来,自己又不会往里面插,所以在路边硬是住了一个多星期,夜里把车子和玉米一起弄丢了的。

  本来卖玉米卖那么久,已搓磨得没个人样,再加上丢了车,丢了玉米,所以铁梁还没回到村的时候,人不对劲了。一车玉米,毁了铁梁。往后,铁梁脑子总要钻进那个牛角,进了那个牛角,十天半月的出不来。

  初中生小丰知道了老爸的遭遇,老爸变成这个样子,觉得那贼太可恶,就闹着要去找那个偷老爸玉米车的贼。辣妹拗不过,由着小丰找过两天。小丰没收获,辣妹认为不会再做那样的傻事了,谁知趁这暑假又接着干。辣妹说:“咋劝都不行,说让我别管。”民收只顾驾驶,只顾留神四周。辣妹再说:“小丰说找不见那个贼,心中的阴影去不掉,学习不专心,在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民收说:“小丰这么拗。找,以为能找见?找见了又能怎样?这么个娃!”辣妹说:“娃,娃还不像你!”民收说:“我拗,可不会这么个拗。多少年了,那贼脑子转筋了,守着玉米车等着谁来找?”辣妹说:“小丰是找那个车。车帮子上有他爷用油漆写的斗私批修几个字。”辣妹说,是寒假那会铁梁告诉小丰的。民收说:“恐怕那破车早让贼劈柴烧了。”辣妹又抽噎着说:“反正我要我的小丰,小丰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人了。”民收说:“小丰一定好好的。”

  出了盘底地盘,民收说先去镇子,没消息的话,再去附近几个村看看。因为当时就分析那贼不是镇子的,也是附近某个村的。这个小丰也清楚。民收心想,是小丰憨,还是青春期荷尔蒙的过激反应?平常想到自己除晓颖外还有个小丰,不但心柔柔的,身上的劲也大。尽管,小丰只管铁梁叫爸。

  半夜无果。

  次日,他让淑兰帮辣妹掰玉米。淑兰二话没说,去了。还有辣妹几个知己,知道辣妹因为小丰的事正在闹心,都过来帮帮手。

  民收呢,钻进自家的玉米地,稀里哗啦地动作起来。

  那边,淑兰也不知说了什么还是听谁说了什么,正没心没肺的大声笑。淑兰真是有那么点不大对劲儿。可到底是哪不对劲儿,还真是怎么说都不到位。

  淑兰突然又咯咯地笑,笑声把附近的玉米叶子都震得扑簌簌响。

  淑兰手心攥着个小玉米。

  “你看,这是啥?”

  “啥,玉米嘛!”旁边的女人说。

  “再看,仔细看。”

  “以为你捡了个金娃娃?”

  “淑兰手里拿的不是玉米棒子,是……”另一个女人修行不浅,看出门道后却只说了半句话。

  “不是玉米棒子又是啥?”旁边的女人问。

  “是……还是民收……”

  “快别说了。”淑兰居然听懂了女人半句话,所以笑声未断。

  “为啥别说了?”那女人说。

  “再说,我喉咙痒痒了。现在,痒痒了。”淑兰说。

  “恐怕不只是喉咙痒痒……”那女人不想把话说完。

  旁边女人好像明白了,脸红了。

  淑兰说喉咙痒痒,无疑是在促使别的女人兴奋的想象。

  想象着,谁都没发觉民收是多会来到眼跟前的。等看见的时候,他已凶巴巴地盯着淑兰了。他总这样。过去,淑兰做错了啥或者说了啥不着调的话,他肯定是个凶巴巴的瘟神,让人感觉随时会对淑兰下手。淑兰呢,瞅着丈夫,好久才叫一声妈呀。淑兰的叫声不凄惨,是唱歌。这种情况对淑兰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可每次还都是怕。淑兰叫了一声,不知所措了。

  辣妹跑过来,说:“够了吧?”民收这才去了。

  半下午光景,民收把玉米全掰完。赶着驴车运了几趟,眼看还剩下一块地的玉米,心里说是不是算了,明天再说。因为牵挂着辣妹和小丰,让他有点恍惚。恍惚着,到家骑上摩托车,一溜烟的出了村。他心里说小丰,不信你小东西能跑哪去?还能跑出国了?

  窜了几个村子,问了许多熟人,没任何蛛丝马迹。

  他再见到辣妹的时候,辣妹坐在床边盯着手机。他问:“还没消息?”辣妹却说:“你不该那么看淑兰。”他说:“问你话呢。”辣妹说:“淑兰是你老婆,你那么看,多像个阎王!还有那么多人。”他说:“真急死人,快说,小丰呢?”辣妹说:“亏了我没嫁给你。”他眼瞪大了说:“废话,小丰呢?”辣妹说:“没有,没有!你还真阎王呀?要吃人呀?来,吃呀!”辣妹眼红了。他下意识往屋门那边瞅了瞅。辣妹说:“瞅,瞅,拿走了!”他问:“啥拿走了?”辣妹说:“砍刀,不信你不知道?”辣妹屋门后挂着一把砍树的刀,防人也防贼。他问:“小丰真的拿走了?这会,没出了啥事吧?”辣妹说:“你恨不得出事,对吧?”他沉默了片刻,说:“辣妹,别再说气话,还是赶快报案吧。”辣妹仍盯着手机,不把小丰盯出来不罢休的样子。他说:“走。辣妹,咱走。”辣妹说:“小丰到底咋了?民收你说,到底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担心辣妹脑子是否也出了问题。铁梁当初为一车玉米能急成那样,何况是小丰。他忙道:“事总归是事,你可千万别急坏了。”辣妹站起来,边跺脚边说:“不急行吗?不急行吗?”他说:“你憋出病来,小丰能站在这吗?”辣妹道:“啥病,是想说我会傻了吧?傻,我傻了!”他一把抱住辣妹,说:“好辣妹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辣妹哇地大哭。一时,他也不知该咋办。好久,他才说:“哭,哭吧,哭哭也好。”哭了哭,辣妹不哭了。辣妹有气无力地说:“走吧。”

  从镇派出所出来,辣妹茫然地瞅着月亮。月亮还是昨晚的月亮,辣妹却瘦了一圈,不大像辣妹了。他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说:“对了,写告示,就贴在兰巧她饭店门口。辣妹,我回家写。”

  兰巧开的饭店,距公路边他收玉米的场子几步路。因为他折腾玉米,兰巧才在那搭了两间简易房卖饭。兰巧的初衷是服务那些卖玉米的,可结果是再也关不了门了,十里八村包括坡下沿河一带每天都有懒得做饭的,来的经常还是拖家带口的。

  辣妹说:“你走吧。”他说:“想干啥你?”辣妹说:“想走走,走回家。”他说:“又说傻话。走,坐上走。”辣妹说:“你巴不得我傻,对不对?”他说:“还是傻话。”辣妹声音能飞回盘底村:“走,你走!我也有两条腿!”他愣了一下,说:“你骂我一顿吧。骂,骂吧。”辣妹却不再吭声,独自走了。他发动摩托车撵上,还没停稳,辣妹离开路面跳上土崖。他跟上去,辣妹鬼魅一样已经飘远了。

  没有贴告示。他和辣妹都冷静地想了想,担心扩散出去可能会为小丰带来压力,产生副作用,放弃了这个办法。

  一边的事还在继续熬煎,这边他又差点把儿子晓颖揍一顿。晓颖是让刘师傅亲自送回来的。刘师傅说:“晓颖我实在没能力教。眼不见就偷偷溜去上网,你这个娃恐怕将来要在网上做番大事业了。听说那网大得没边没沿,蹲在那只要手指头一戳,什么什么的都来了。”他说:“啥都来不了!看我咋收拾狗日的!”他去找偶尔恐吓驴的鞭子。鞭子攥在手上,被刘师傅死死拦住。刘师傅说:“要打就打我,是我这个师傅没能耐。”刘师傅拦了,也把鞭子夺了。坐下,刘师傅又说这么长时间了,我徒弟还分不清左右手,如此简单如此简直不值得问的问题对晓颖还真是个问题。听晓颖咋说,两只手知道干活就行,还分个左右干啥。民收,不怨徒弟怨我,要打当然打我。他这才了解,刘师傅把左右两个字写在晓颖手心,弄没了再写,一直写到现在。他说:“不怨你,都怨那个刘老师。”刘师傅眼瞪大了,说:“刘老师?”他这才勉强一乐,说:“你和原来村里那个教书的都姓刘。我是说,怨刘老师当初没能耐把晓颖教好。”他摸来一把尺子,扯过儿子一只手,打了几下说:“能上网,会上网,怎么还不知道左右手?该疼了吧?”晓颖咧嘴道:“疼。”他说:“疼的这个是右手,记住了?”晓颖说:“记住了。可是爸,左手呢?这个吗?”淑兰走进来,把两只煮熟的鸡蛋搁在儿子伸出的左手上,说:“对了,拿鸡蛋的才是左手。”民收目光怪怪地瞅淑兰,好像弄不懂淑兰从哪冒出来灵气。淑兰继续说:“师傅和你爸的话都要记住,以后别打网了。”民收说:“打网,打网!去去,忙你的去。”刘师傅听淑兰把上网说成打网,龇牙咧嘴地笑了一阵。

  最后决定,贺晓颖仍跟着刘师傅继续学徒。

  吃罢饭,送走师徒二人,他卧在床上用毛巾被把自己捂了捂,越捂越烦,越躁,他判断小丰恐怕真要弄出事情。别说社会上,只说邻近的村子这些年稀奇古怪的事就从未间断过,哪个媳妇跟上谁私奔了,女娃和谁跑了。与小丰相似的也有,只不过是从学校放星期回来的路上失踪的,结果家长和学校没完没了的打官司。还有,多了。他不祥的感觉没有对辣妹说,辣妹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每天早晚都要和辣妹会会面,说些安慰的话。

  辣妹说:“铁梁刚打来电话。”他说:“没对他说吧?”辣妹仍是火辣辣的口气:“能说吗?敢说吗?”他迟疑片刻,说:“是不敢说,铁梁没这个承受能力。”辣妹道:“就你有这个承受能力,对吧?对吧?”他说:“辣妹,咱不是抬杠的时候。”辣妹说:“都是你,都是你!”他说:“我又怎么了?”辣妹说:“当初,我还不如让小丰别再念书也去棺材铺。”他真想不到辣妹会这么说。不过,辣妹糟糕甚至颓废的情绪很快消失,又说:“民收,原谅我。我也是急,着急呀!”他忙说:“我不怨你,一点也不怨。”辣妹说:“我不敢想,担心小丰会遇上啥坏人。”他说:“别瞎猜。辣妹,咱都往好处想想。”其实,他也弄不清好处是啥,又怎么想才算好处。倒是,辣妹说的也是,小丰如果遇上坏人那真不好想象了。辣妹念叨说:“快三天了,小丰吃啥喝啥?”他说:“小子娃,办法多着呢。渴了偷西瓜,饿了烤玉米。”辣妹说:“玉米玉米,你只知道玉米!”他无话了。辣妹又问:“也该收玉米吧?”他淡淡地说:“明天吧。”辣妹说:“我也去,给你帮个手。”他才想起来,小劳顾不上了,还真需要找个帮手,可帮手绝不是辣妹。他说:“亏你想得出。”辣妹很快反应过来,说:“这多年我在乎过闲话吗?人长了嘴就是说话的,想怎么说随便,谁也管不住。何况也都是瞎猜!谁见了,谁亲眼见咱俩好了?”辣妹顿了顿继续说:“就算他谁见了又咋样?又能咋样?”他心里掠过一阵暖流,说:“辣妹,你说,听你的。”辣妹说:“跟上你也好打听打听。再说,没准还会听到什么。”他领会辣妹意思了,说:“没有你,我照样会操心。”辣妹说:“我在家坐着?我坐不住,坐不住!民收,再这么下去我非疯了不可!”他说:“好好,依了你还不行?”

  他开着卡车也没远跑,就在附近几个村转一圈,同时捎带收些玉米,主要是做个开始收购的广告。过去,淑兰偶尔也跟着车。因此,许多人都认识淑兰。淑兰不说多余的话,会是个让人羡慕的媳妇。进了一个村子,过完泵的玉米刚装上车,有人大咧咧说:“民收,这些年你大发了,发大了。”他说:“也是挣几个辛苦钱。”对方说:“别谦虚。媳妇都换了,还谦虚。谁不知道,现在有了钱的先换媳妇。”他忙道:“胡说,别胡说。”对方说:“很正常嘛!你原来那个还真是和这个没法比,对么?原来那个憨美人儿,满满一斗,鸡啄了一口。”辣妹和几个女人套近乎说话,没注意这边。后来,每进一个村子都有人这么说,统一了口径似的。辣妹听到了,没在乎。他更不在乎。再说和小丰相比,也算不了啥。小丰比天还大。不过,小丰的事没个眉目,没一点线索。

  就是这天下午,小舅子卫小劳把帕萨特开到公路边,说他就要走了。小劳派头像个大干部,视察了仓库,掬了把黄澄澄的玉米看看成色,说了不错,又是个好年景,可惜一年只等一季,如果天天是这光景呢?民收没理会小劳的神经气,问奥迪呢?小劳说原来的计划变了,奥迪要么先让工厂慢慢造着,要么暂时先在他们仓库放着。民收说别贫嘴,究竟要干啥?小劳却怪异地笑了笑说,兄弟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也不想管,所以这些年我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唯一让我惦记的是,你要对我姐再好些,她脑子是有点马虎,可勤劳善良你也是认可的,你对她还行,但是要坚持一辈子。小劳似乎要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兄弟我知道你和辣妹好,可是要记住,你是要和我姐过日子的……我感觉你心里装着啥难言的事吧?总不会到底还是要把我姐一脚踹了吧?至少,你这么想了吧?民收说,小劳别胡说。小劳说,路上我见了辣妹,停下车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心里有事,肯定还和你是一样的事。姐夫,你两个是不是开始谈婚论嫁了?民收说,不着调,小劳你不着调!小劳嘿嘿笑了说,姐夫,但愿我不着调。

  最后,小劳说了句电话联系,又丢下几沓子钱走了。让民收没想到的是,小舅子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永远也不再回他的七岔村。

  他转过身就把小劳丢在了脑后。这会,让他丢不下的是小丰。

  他每天都要往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只重复一句,放心,有线索会第一时间告诉的。他抱怨这光景啥都好,就是时不时会出些古怪事,一个活跳乱蹦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他开着卡车跑了跑,广告的作用体现出来了,大车小车一窝蜂地来了。上门收购,每公斤玉米要便宜两分钱。庄稼人很在乎两分钱,都愿意亲自拉着玉米来公路边。这样,小车进大车出;进进出出,只剩下清点钞票了。往年,都是小劳点钞。小劳卧在这张沙发上,神情和姿势都很牛,捏钞票的几根手指头更牛,沙沙沙,一沓钞票点完了。这会,淑兰的活主要是侍奉驴。晓颖长期不在家,如果算上驴,还是三口子。现在,三口子都住在公路边。淑兰忙完驴的事,接着侍奉民收。淑兰端着一盆子热水进来,民收还在点钞。盆子放下,民收两只脚离了地。淑兰脱了鞋,把男人两只臭脚丫子放进盆子里咯吱咯吱搓起来。

  最后这沓钱民收点了三遍。是淑兰让他脑子乱了的,可他同时又想起小劳的话,想着,觉得的确应该对淑兰温情些,毕竟是一路走来共过患难的糟糠媳妇。想着,正为他擦脚的淑兰不小心弄翻了盆子。转瞬,他脸变成淑兰早习惯的表情了。淑兰说:“民民,我知道你脑子乱,你这样还不如打我一顿。十几年了,我一直等你打一顿。”他心里说我脸是不是很难看,把淑兰吓着了?淑兰再说:“脑子乱,我又在你跟前晃来晃去的心烦是吗?你想出去就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愣愣地瞅淑兰,心里竟有些发虚,是小劳对淑兰说了?还是淑兰早知道自己和辣妹的秘密?他往外走着,还在心里说,淑兰脑子究竟有没有毛病?

  门上挂着锁。与预感的一样,辣妹不在家。下午来的时候,门上挂的就是这把锁。

  想出去找,也不知该去哪。小丰你这小犊子,小瓜娃,你还没来世上的那破事这么上心干啥啊!有你事吗?比读书,比前途还重要?你和自己较劲,和早翻过去的历史较劲,明白吗?又想,假如小丰知道上辈人的事,知道铁梁并不是亲老子呢?他头眼看要炸了。

  他使劲拍了拍门上的锁子,锁子像只蛤蟆那样叫着跳起来。

  次日,小劳说给他打十万块钱。他并没多想,立刻把钱打了过去。

  十里八村的人仍继续送玉米。傍晚时分,东北涌上来一股子气势汹汹的黑云,不过始终没见掉下雨点。第二天却听说东北方向雨下得很大,高速路都冲垮了好几段。那正是往外运玉米的必经之路。他电话打过去,情况正是如此。回头再看,几条路上牛拉马曳还有三轮蹦蹦什么的大车小车仍络绎不绝。天气变化,市场行情势必跟着起伏,很难说往后的玉米是挣还是赔。去年就是一场始料不及的冰雹把玉米价格砸下来的。所以,也很难说这场大雨带来的结果会怎样。庄稼人正是看到了这个,所以玉米能出手就出手,说来说去还是觉得卖了钱揣在兜里保险。他想挂牌,可实际情况已由不得人。

  辣妹那边死活没个消息,他想出去找人却抽不出身子。面对挤成一疙瘩一疙瘩的玉米车,被感动的贺民收心急火燎地说:“收,收!日他妈赔大发老子也认了。”

  玉米只进不出。他面对彩钢瓦下以及露天堆放的麻包,觉得自己快要神经了。他甚至抱怨今年为啥有这么多玉米。

  促使他果断关门是驴。驴和他一样,好像也神经了,随时见他随时会把缰绳解开,然后跑过来绕着他转圈,还是点头哈腰戏弄人的样子。三次五次倒也罢了,可驴目的是必须把他逼疯。他终于疯了,鞭子攥在手上,开始恐吓。恐吓不顶事,驴劲越上来了,居然敢和他对着干。鞭子再由不得人了,容不得主人再考虑就扑了上去。有了第一鞭,收不住了。驴硬是一声都没叫,只是落了泪。

  他扔掉鞭子,驾着帕萨特先蹿到镇子,向在街十字口摆西瓜摊的打听辣妹,问人家见没见过眉弯弯的,眼大大的,下巴圆圆的,腰细细的辣妹。然后在镇子上所有小巷里转,转了一遍转进派出所。所长正在看啥材料。民收道:“人哪?人哪?这么多天人在哪?知道吗?现在又搭上一个,知道吗?你坐在这案子能破?吃干饭的!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就是不为老百姓办一点事!”他撂下话,扭身就走。所长追出来,只看见扬长而去的帕萨特,吼道:“这个不讲理的暴发户,看我咋收拾你!”

  他直奔县城。县城人流如织,车来车往,怎么找辣妹,只剩下茫然。

  茫然之际,手机响了。小劳直奔主题说:“姐夫,我需要两百万。”声音不像小劳,仔细辨别还是小劳。大街上声音嘈杂,只听出来卫小劳要钱。他说:“刚打过去十万,眨眼没了?小劳,你是烧钱吗?”小劳说:“十万算个啥,我现在要两百万。”他跳了起来:“啥,两百万?两百万?”小劳说:“姐夫,是的。现在,如果没两百万,我回不去了。”他一着急上火,声音像驴叫:“卫小劳,卫小劳你说清楚,弄下这么多,干啥了?”小劳说:“一时也说不清,反正是这么多。”他问:“你在哪?先给我回来,到家好商量。要不这样,我去接你。”小劳说:“接我,亏你想得出!正在收玉米的火候你能脱开身子吗?再说你来得了,能找见这鬼旮旯吗?”听小劳说收玉米,他只想刮小劳几个耳光。他问:“你究竟在哪?”问了几遍,小劳才说:“远着呢。”他愣了一下:“是不是赌了?肯定是!你脑子进水了?让驴踢了?在家光明正大挣点钱多实在,懂吗?”小劳说:“先别教育我,要教育回家当面再说,我现在只需要钱。”他说:“你干脆把我和你姐卖了,卖了也不值这么多!”小劳说:“你好像没仔细瞅存折,里面有40万!40万是我今年的股金,现在指望它救命了!姐夫,剩下的你肯定能凑齐的。姐夫,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完全有本事把我赎回去。”他说:“你打算怎样,把两个家都毁了?”小劳说:“我这条命就指望你了。只要还活着,钱是人挣的。”小劳是央求的口气。

  说完话再看县城的大街,他发现自己已经飘了起来。

  稍稍冷静,他反省那天没向小劳仔细了解,是因为脑子乱。可脑子即使不乱,也不可能想到小劳是奔着一个凶险的什么鬼旮旯去了。无奈的贺民收,只有抱怨这世道太不科学规范太自由太让人为所欲为了。又想,人只有被圈在笼子里才合适。卫小劳,你不是聪明吗?聪明又怎么把自己往死里整?

  正胡思乱想,视线里出现一个赤身裸体奔跑的女人。后面一个男子在追,各个方向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兴奋起来。他冲过去。这可怜的女人不是辣妹,可让他不能不联系起辣妹。

  后来,他稀里糊涂地把帕萨特开进华夏公园。华夏公园是正在建设的一个住宅小区,明年夏天就该竣工了。春天里,他考察过县城的几个小区,最终看中华夏公园。地理位置合适,周围环境不错,附近有菜市场有小吃一条街,距医院和幼儿园也近。将来,比如看病,比如去幼儿园接送孙子什么的很方便。他原本打算这个秋天忙过,在华夏公园买一套单元楼。他无数次想过,将来在城里乡下轮换着住。城里待烦了,回到乡下。那时候不是劳作,而是作为一个城里人去散心去享受盘底村“上沟跳崖”的田园风光了。同时,他已经把小丰的未来设也计好。小丰将来读大学的费用全部由自己出,参加工作找对象结婚等等以及买房子都考虑过,许多花钱能办的该花就花。他断了的大学梦,一定要让小丰替他圆了。他自己在城里的工作倒不用操多大心,盘个店铺,任何生意都可以做,即使置个冰柜卖冰糕也比种庄稼强。晓颖愚笨,最不济在城郊开一家棺材铺子总可以吧?世上总要死人吧?彼时,他感觉一家子距城里人非常近了。

  而现在,未来的设想让小丰和小劳弄成了未知数。

  这非常简单的愿望,至少在目前已化为泡影。不过,他又怀疑即使把钱打过去未必能拯救了小劳;或许,接着还会要三百甚至四百万。七岔村的谁呢,在深圳还是哪正是欠了赌债被家人用东拼西凑的钱赎回来,进门一句话没说转过身就撞上墙自杀了。小劳当初是抱着七岔村每一个正常男人都具有的危机感与他合作的。小劳和七岔村许多男人一样,不愿待在家受煎熬毅然决然地钻出土沟寻找一条活路。对了,七岔村那个撞墙的叫吕端芳,民收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小劳应该清楚外面世界到处暗藏的凶险,更应该接受吕端芳悲惨的教训。问题是,小劳还是这么做了。

  淑兰说:“别理他,两百万能买他几条命。”淑兰是这么说,一屁股蹲下两条腿一曲一伸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号啕起来。民收说:“哭,哭顶个屁用!”淑兰说:“让他死到外面,当我妈没他这个娃!民民,往后七岔村那头别指望他,就你当家!”民收瞅瞅媳妇,想起在大街上看见的那一丝不挂的女人。瞅了一会,他温情地扶起淑兰。淑兰感动得一塌糊涂,抹去泪水说:“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你做。你说,想吃啥?”民收说:“啥也不想吃。”他把一脸的温情丢给媳妇,开着帕萨特回了村。

  路上遇上小科比。小科比兴奋地绕着帕萨特转圈。他停下打开右边车门,小家伙轻轻一跃落在坐垫上。

  门挂的仍是那把锁。拍拍,仍像只蛤蟆那样叫。小科比呢,迅速钻入平房的落水管。他正在纳闷,小科比已经在上面召唤了。奇怪,小家伙居然能从那滑溜溜的塑料管子里爬上去。想不到的事情还在继续。只一会工夫,小家伙伴着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又从落水管爬出来跃入他的怀里。他感觉到了什么,一看,小科比嘴巴果然叼着一把系着红绳子钥匙。

  是辣妹的备用钥匙。

  开亮灯,一切如旧。床头上方,依然挂着小丰的照片。15岁的少年阳光,帅气;一脸灿烂的笑,洁白的牙齿,细细的眉毛,甜甜的酒窝组成一个生动活泼拥有美好未来的小丰。可他再没了往日的兴奋,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小丰面临的凶险系数越大。小丰究竟去了哪?小丰又能去了哪?一个镇子,巴掌大一块地盘,居然没任何线索。

  无疑,辣妹是去找小丰。他再打辣妹手机,手机仍是不接。他不明白辣妹怎么会不接他电话。小丰,他想,维系自己和辣妹爱情的就是小丰。再想,世界上恐怕所有的爱情都承受不了残酷现实的撞击,轻轻一碰就会把爱情撞成碎片。他思来想去的,身上冒出了冷汗。

  现在,他亲爱的辣妹在未来的余生里,恐怕都没有快乐了。

  很早了,记得是在一个坡梁子种完玉米正要回家,他遇上了一脸快乐的程辣妹。两人说了会话,手很自然地勾住了。那会,驴也跑过来,大嘴巴在辣妹身上蹭。驴从此熟悉了认可了辣妹。小巷里谁也使唤不了驴,塞不进车辕,套不上需要牲畜才弄得动的各种农具。驴只听辣妹的话。民收指派驴帮辣妹干活,会乖乖地去了。

  想到驴,他突然发现好像这几天眼里就没见过驴。

  回到公路边,跑到槽上一看,果然不见了踪影。

  淑兰同样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妈呀,咋说这几天少了啥!”他瞪大眼睛,看淑兰,淑兰没魂了。他再看木槽,居然是满满的草。淑兰又说,“顿顿我都喂它,咋能不见了?”他想到自己惩罚过驴,心里好一阵后悔和难受,说:“算了,该走的留也留不住。”淑兰不干,说:“跑了,丢了,哪能算了?咱那驴多灵性,比我还灵性呢。不行,要找找,一准跑不远,一准谁逮住不想还给咱好为他干几天活。民民,你歇歇,我回村去喊,谁装哑巴的话,骂他狗日的!”至此,他什么都懒得说,摆摆手,淑兰迈着碎步跑了去。他听着那脚步声,心想媳妇这些天被弟弟弄也得恍惚了。那脑子是一盆糨糊,现在熬煳了熬焦了整个人都成熬焦了的糊糊。

  不过,淑兰说驴灵性倒是提醒了他,似乎才确定驴真的是人托生的。那个人,还是聪明的人。他这么站着,想驴,又想起了爹!想着,匆忙跑了出去。

  兰巧饭店说是几步路,为防火,为不受来往车辆的污染同时也为避开收玉米时节的嘈杂,选在距公路边两三百米的崖边。

  兰巧主要卖的是羊肉,也卖面食肉夹饼什么的。就这样,他跑着,骤然醒悟了。是说早先,驴还没成年都知道他想什么。后来那天,竟跑到兰巧店里。兰巧呢,认为是民收打发来的,打他手机问是不是饿了?于是,有了第一次。此后,经常是他在忙活,肚子饿了或者是想解馋了又顾不上才打发驴去。驴屁颠屁颠去了,去了还真像个人那样站在饭店门外叫两声。兰巧呢,听见了,把羊肉汤子肉夹饼包装好,绳子一拴挂在驴脖子上。

  平常,兰巧总爱和他嘻哈,现在继续嘻哈,说:“哎呀,这几天你爹天天都来呀!……怎么拉着个脸?今天特殊吗?不是开玩笑的日子吗?……天天,真的是天天呀……”驴戳在店门外,兰巧有时候会说是民收爹来了。

  绝对不会错。驴天天给小丰送羊肉汤子和肉夹饼。

  他倒是顾不上这事奇不奇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

  他先把帕萨特贱卖掉,回头看看再没啥值钱的,冰箱彩电洗衣机什么的最好也是卖个折旧价。最后只好把计划买单元楼的首付款,狠狠心还把留给小丰将来读大学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的10万块钱算进去,加上最初几次玉米周转回来的款子总算凑够一百万。一百万,还差小劳半条命。

  再折腾这个家该败了。

  他攥着手机,一次次打辣妹,辣妹始终不接。

  傍晚,淑兰背着一捆乱七八糟扑扑掉着土渣的塑料布回到家。

  “民民,你不知道,这塑料布三毛钱一斤呢。”淑兰扔下塑料布,说,“随便进了谁家的棉花地,一扯一大把一扯一大把。”塑料布是当初做覆盖用的,摘花的时候就没用了,不过谁家都还顾不得收拾它。淑兰勤快,是为了小劳。到底是亲弟弟,哭过几次的淑兰思来想去的还是要丈夫救弟弟。他说:“瞎忙活。”淑兰说:“添不了斤,还添不了两?”他吼道:“说瞎忙活,没听见?”淑兰打了个哆嗦,说:“知道你受熬煎,好好歇一歇,想坐想睡由你。”他说:“我坐得住吗?睡得着吗?”淑兰脑子转回去了,说:“要不,想打我打一顿吧。”他瞅了瞅淑兰,背过身去。淑兰又说,“要不你出去走走,吹吹风。”他对着墙说:“我不走,更不吹风。你也在这待着,哪也别去。”

  话落,小劳电话打过来。他说:“刚凑够一百万。小劳,姐夫已经尽力了……怎么?没任何回旋余地……给他们当孙子还不成……要不,和你姐说吧。”

  他把手机塞给淑兰,也不管姐弟俩会怎么说就跑了出去。

  晚霞绚丽,璀璨。天地辽阔,深远。一些挂在树枝的干玉米叶子在小风里来回摆动,另外一些在路面子上懒散地游走。吸口气,也是玉米味儿。讨厌的玉米,讨厌的玉米味儿!如果不是玉米,决不会有太多想法。做个庄稼人有啥不好?做个本分的庄稼人有啥不好啊!玉米,都是玉米!

  想着就蹊跷,这个秋天出的事都与玉米有关,他和小劳为玉米,不是买卖玉米挣那么多钱,小劳也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小丰差不多也是,假如铁梁当年卖玉米不把自个神经卖出毛病来,小丰还是好好的小丰。辣妹呢,仍是继续过着平静的不乏温馨的日子。还有,如果把爹算上都是因为玉米!

  他正胡思乱想,淑兰走到身边说:

  “民民,小劳说就给他打一百万。”

  他攥着手电筒,怏怏地往村子方向走,走着,小科比出现了。

  小科比肯定是找他的,绕着他转了几圈,示意他跟上走。

  他跟上走,拐上一条小路,小科比兴奋地叫起来,丢下他一头扎进暮色里。小科比是奔着驴去的。果然是驴。驴也跑过来,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他抚摸了抚摸,打开电筒,驴身上的鞭伤已结了痂。可是,仍十分亢奋。

  他,小科比都跟着驴走。它要把他带到哪,不知道。可是现在,他必须相信驴了。他开始回忆往事,驴不只是在他和娘之间有过那些故事。记得那年春天里,他和驴耩地,刚站在地头,驴还没上套,天气说变就变,风刮得人冷飕飕的。驴子呢,趁他哆嗦的时候挣脱缰绳掉头向家里跑去。再看见它,它脊背上搭的是他的毛衣。他忽然想不明白,驴已经做到那个份上,他怎么也只认为它是一匹聪明的,知恩图报的驴?至少,它早就是他一个兄弟!

  这几天,它是否一直和那娘儿俩在一起,他感觉可能性很大。要不,兰巧是对他说谎了。别看兰巧总是嘻哈,却从不说谎。

  想着,他想这个兄弟如果会说话,肯定会说出他和辣妹之间的事,会说我能嗅出你身上辣妹的味儿。

  驴绕来绕去的绕到了后湾,在爹当年出事的地方停下脚步,回头瞅贺民收。

  小科比在空气中搜索着。然后撇下他和驴跑向崖边,找到一条弯曲的小路飞快地窜了下去。

  看不见小科比,却能听见它来回叫。驴瞅着他,开始不耐烦了,抬起蹄子踢着一棵树。驴踢了一会,回头看他,似乎说,快下呀。

  结果,还是驴先下去了。驴像只大山羊,走着欢快的碎步,灵巧又稳当。

  小科比已守在洞口。

  小丰是在去镇子的途中不慎踩到沟顶草丛中那个被人忽视的,非常隐蔽的洞口,然后滑下去的。小丰太小了,洞壁挂不住他。

  不见辣妹。他把小丰弄上来,打辣妹手机。这次,辣妹接了。

  他仍在收玉米。不同的是,现在叫盘底丰喜玉米合作社,他担任社长。

  人永远得跟着日子走。走着呢,又到秋天。秋天,玉米金黄。

  现在,他手下有了一帮人,还有儿子晓颖这个好助理。晓颖膀大腰圆,戳在那像一座塔。平常,他眼前只要出现这个助理,就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一塌糊涂,距曾经的理想越来越远了。

  儿子贺晓颖,可能就是因为玉米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次年的秋天,晓颖辞别刘师傅回来瞅着黄澄澄的玉米,好像终于找到归宿了。淑兰呢,只要儿子喜欢的她肯定咯咯笑得合不拢嘴。民收也不想管了,这个家就由着娘儿俩折腾。娘儿俩把地全部种上玉米,春玉米,秋玉米都有。这不算,晓颖还承包了别人的地。这几年,外出的人比以前更多,以前是男人,现在女人在家也待不住了。这样,都想把地转包出去。娘儿俩包下不少,照样种春玉米,秋玉米。春玉米收了,满世界金黄。他讨厌玉米,却不得不帮娘儿俩。春夏两季帮着种,帮着施肥除草浇水,等到秋季再帮着把玉米穗子变成颗装进麻袋里。几年下来,他也默认了,这样折腾一辈子玉米也好。年龄渐渐大了,往后,还要指望晓颖养老送终的。这辈子,啥也别想了。

  是春天了,暖洋洋的日子渴望着播种春玉米。

  这天,淑兰把饭碗端出来,是与儿子又扛回来半扇子猪肉有关。儿子曾说要保证让家里天天吃上肉,果然天天顿顿都吃肉,菜盘子,碗里都有。现在,她碗里几乎全是肉。她不是张扬想让人看见,而是想把碗里的肉剔出来喂驴。她觉得这吃肉的光景也不怎么样,太肥太腻,吐掉怕民收骂她,怕儿子笑话她。驴在对面场子上拴着。她走近,早早把碗递上去。驴呢,好像明白淑兰的意思,也没吭个声儿,屁股调过来就是一蹄子。驴也没打算真的踢淑兰,只吓唬了一下。可是,它把淑兰的饭碗吓得掉在了地上。

  淑兰说,你以为你是民收呀?

  淑兰把碗捡起来的时候,看见了辣妹。辣妹从家里出来,往巷子那头走。辣妹眼看要出了村,淑兰才发现那走路的姿势非常好看。

  小丰考上大学没多久,铁梁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铁梁的骨灰是辣妹和民收抱回来的。后来,辣妹也迷恋上玉米了。许多地,甚至七组八组的那些地都是辣妹张罗着承包的。也是,干活的都是机械了,人也就是动动嘴,站在地头说说话。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高情商emo文案(精选110句)每日一善文案正能量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那一季的莲花开落蓝色风信子无处安放的爱情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