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绮说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有对矿区生活的畏惧。是的,我同意。但我拥抱着她的时候就感觉无所畏惧。见陈美绮的时候,多半是在她的车里。汽车比公园比街边的林荫道更具有私人性。她会把车窗的玻璃摇上去,我们能看得见窗外,窗外的人看不见我们。她总是在车里放着音乐,我们开始在音乐中说话,然后接吻,舌吻是比接吻更炽烈的一种情感表达。舌吻的时候,激情的火焰就在身体里燃动,我们互相拥抱着。我觉得我已多年没有这样的状态,比如亲吻一个爱着的女人的冲动,幽暗而混乱的生活伤害了我内心诚挚的情感,使我失去了真诚的心。
然而我爱陈美绮。重新找回我内心纯粹的激情和真诚的心。
陈美绮和她的父亲在我作为矿工在矿井里劳作的时候,是我不可企及的存在。
等级制这样的词语在我们的生活中并没有被公开地使用,但是我可以作证,我们是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生存。比如,权力的世袭,财富的传承,这是能看得见的景象。否则就不会有底层社会这样的流行词语。倒退十年,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我就是身居底层的矿工,陈美绮和她的父亲就属于特权阶层。当然在十年前,我作为矿工在黑暗的矿井里劳作的时候,陈美绮还是玩着泥巴的黄口小儿。但现在我们是平等的,当我怀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等级制从我们彼此相拥的怀抱中消失。
我曾经渴望拥有哪怕是低于陈美绮父亲几倍的社会关系,渴望拥有他们的权力,惟有如此才能够使我脱离我深恶痛绝的矿井中的劳役。然而我没有。我只能被迫在年少的时候走进黑暗的矿井中,日复一日地从事矿井下的劳作。在那里经历苦役,经历身体和心灵的创伤,经历各种形式不一的他人的死亡和我自己的恐惧。这是我见到陈美绮,同时也是我爱上她的缘由。
我想我是在疗救我内心因为矿井劳役而留下来的创伤。
我试图驱除因为矿井的劳作而沉积在内心的黑暗。
我到北京之后,每年的春节要回故乡。那里有我的母亲和我的表兄弟们。
新世纪的春节,我回老家,陈美绮开车送我。她开着她的奥迪2000,如果我在这个时刻没有虚荣的感觉那就是我的虚伪。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伸给我。我们的手指互相扣着握在一起。她的车里放着音乐,汽车沿着八达岭高速一路奔驰。偶尔路上车辆少的时候,她会把脸给我,我会亲吻她一下。我想我们的行程是亲密而浪漫的。这样的经历对我是新异的。
底层的生活,黑暗中的矿井的生活,京都的漂流生活,它们就像投给狼崽的食物。
我就是那个被喂养的狼崽。我的肠胃里充满抑郁、痛楚和愤怒的养料,我能长成什么样的面貌是可以想见的。真正长大成人后我的身体是结实的,面貌是强悍的,心肠敏感而冷漠。
但是陈美绮使我变得软弱而温情。我沉醉在她给予的爱情中不能自拔。
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地下恋情。我不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亦不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在我快到家的时候,她把车停下来。她吻过我,目送我下车。
我背着自己的行囊,站在路边,目送她开车远去。
我的故乡又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我熟悉的荒凉的山脉,山脉之下延展伸向远方的公路。
以及桥梁。那座石桥是我经常走过的,曾经有漫野的洪水席卷了河岸,携带着树木、牲畜冲决而下。但是那座桥岿然不动。我看着我熟悉的河流,山岗,山岗之上矿工的居所。一切令我心生感念。我觉得我的出走就是为了返回。当年我离开时对故乡的仇恨和愤怒已被岁月稀释。
我觉得我的故乡行是安详的,因为陈美绮的送行我的内心被温暖和幸福所笼罩。
然而我在新世纪的故乡行,终于因为我的进入和我的目击变成忧伤之旅。
我从一个热爱古典的人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
我从自由的天空落回到苦难之地。
母亲日渐衰老,我在她的额头看见大颗的老年斑。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和弟弟一家人过。母亲见我自然是高兴的,想着法子给我做她认为好吃的,她在地上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心意才好。为了避免母亲的破费,我就自己去街口的店铺买食物。街口、道路两边和店铺坐着我熟悉的但都已老去的乡人,花白了的头发、多出来的皱纹和暗淡了的眼神是我的乡亲们的共同特征。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父亲活着,父亲将是这个人群里的一位。但是他去了,我无法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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