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更像地道,绕行几个回合,又出现一道门。妇人打开铁门。
穿过铁门站到一片长满青草的土坡,眼前出现一片旷野。
在这旷野建有十几幢简易平房,在那平房之间拉起铁丝绳悬挂着晾晒的衣物。
那时我明白这妇人的厉害。她是将这旷野当作自己出租房屋的领地。
我当然不能住在这里。这隐秘之所令我想到逃难者的避居地。
瑞王坟是我看中的地方。邻近北京香山的一个村庄,桃林茂盛,浓荫密盖,清寂而幽静。
在首都我住过很多地方,从东城到西郊,从四合院到外省人聚居的公寓,都住过。我最感适宜的是瑞王坟。村里有我租住的一间屋,它在一幢农家小院,有46平米的样子,有空间放置我需要的钢架床和写字桌。只要能放下床和写字桌的地方,我就可以安心住下去。
如果我出街,经过我屋后的时候,从敞开的小窗会飘出敲击爵士鼓的声音。我猜住在里边的人是做了隔音处理,否则声音不会这么弱。如果我不经过那些声音就不会被听见。我不知道里边住的是什么人,我只能猜想。因为我经常在街上遇见那些身着奇装异服举止放浪的男女青年。他们有时也会出现在我就餐的饭馆。通常是四五个一起,坐在拼起来的餐桌旁,他们或是围着一炉滚沸的火锅,或是拼起来的菜肴,他们的气氛总是热烈的,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也透着艺术青年的洒脱。这就是我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庄的地方,它总能让我看见新异和变化中的事物。我经常看着那些年轻人,我只是看着。我们并不相识,我情愿让自己成为一个观察者。我观察这个村庄的房屋和街道的变化,也观察这个村庄的树木和花朵的变化。当然人的变化也是我关心的,在我居住在瑞王坟的时光里,有一些人已经不在了。
有一部分人选择离开,还有一部分人被死神带走。
我也是变化者。从容貌到身体,从内心到精神,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
很长时间,我过着颓废的生活。离开我的家乡,离开烟尘弥漫的矿区,来到城市。那些让我深恶痛绝的黑暗的矿井、阴沉的天空、肮脏的街道远离了我,那些热忱而木讷的乡亲远离了我,仿佛是在清算从前的生活给我的欠债,我成为这座他人之城的一个愤怒青年。我的愤怒是黑暗生活的给予,那时我不辨是非,或者不愿意辨别是非。桃花村里有酒馆,村外有洗浴城,足疗店,有KTV,我们聚众酗酒,跟住在这里的诗人泡夜店,跟画家去农民家偷鸡,去附近的农田偷玉米烧着吃。跟摇滚歌手去桑拿中心找小姐娱乐,去夜总会的KTV看艳舞表演,我紧张而又兴奋,体内的血液奔流,我带着眩晕感体验这样的时刻。
那时我已经找到工作,在一家货栈做修理工,这是我在首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我用在矿区做机电工掌握的技术做敲门砖,为自己谋到得以糊口的生计,做修理工每月可以赚到三千多块钱。那些赚到的钱,除了交房租的400元和一日三餐的费用,其余多被我挥霍。
在洗浴城幽暗的包房里,烛光摇曳,古琴乐音低徊,我选中的姑娘为我做身体保健。身穿黑绸紧身T恤,黑绸超短裙的小姐美艳而性感,她在按摩到一半的时候总会问我是否需要特殊服务,我多会拒绝。抱歉,我不需要特殊服务,只想做身体保健。我愿意跟她们说话。听她们说,也让她们听我说。那些姑娘被人称为小姐,她们成为被轻蔑被侮辱的一个群体。但我依恋她们。依恋她们的青春秀美,也依恋她们令我快乐的技艺。是她们在我初到这座城市给了我肉身的欢乐。在这个时代,城市为我们准备好各种堕落的器具,供我们在官能貌似快乐的深渊中滑翔。从矿区出来,我脱离了黑暗境遇施加在我身心的桎梏,让自己获得解放。那时候我觉得颓废也是人身的一种权利,无权者的权利。只要是在律法的限度之内,我愿意过颓废的生活。
我不愿意上进,觉得不上进的人生也很好,不上进也是我的权利。
直到新世纪到来,这是新世纪来临的时刻。
我觉得没有任何人能比我在这个时刻到来时更加恐慌和不安。
新世纪到来之前,我在街上的旧书摊看到一本书,那是1503年法国犹太裔星象学家诺查丹玛斯对新世纪的预言。他在预言集《诸世纪》中预言了多个世纪的世界性灾难,包括对法国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以及如飞机和原子弹的重要发明,也预言了新世纪来临之前这个世界面临的灾难。1999年的灾难被他编成诗句排列在书中。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