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我都会有一种冲动，想写一写与这个人的一见，随即，都要问自己，这里是否寓含些许的炫耀与虚荣，毕竟，这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道出平常人等对大人物多少企慕!在那一见之前，除却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可以说我对他所知甚少，甚至最高领袖亲自写过“山高路远沟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这样掷地有声的诗句，也好像是后来才知道的。然而，冥冥之中，我一个普通学子，却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啊，当年与这个人的一见，全属偶然，现场与事后，竟起伏许多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秋之际的一个晚上，北师大校园蒸腾着溽湿的暑热，大操场的主席台灯光刺目地雪亮，高音喇叭传出力竭声嘶的发言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五色斑驳的大字报区，游荡着三三两两，闲或不闲的人，我即是其一。那时，看大字报不过是借以打发看不到尽头的时光而已。到底是名校，写手如林，文字不仅洋洋洒洒、铺张扬厉，而且有的还讲究音调的铿锵、高亢，仿佛都在写那个时代最受推崇的“九评”似的，容许阅读的材料既然极其有限，文采可观的大字报便成了满足阅读期待的替代品。间或，遇见几个同系或外系的同学，有的就是这些大字报的捉刀人，执笔为文时，他们无不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自居，值此夜幕高张之时，大抵都是最小资的浪漫派和逍遥派，将恋爱进行得比革命更其轰轰烈烈，于是乎相见之下，打趣一番是少不了的。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分，蓦地，自大操场方向过来的路上，伴以杂沓的詈骂和口号声，潮水般滚动过来一伙人，待我抬眼望时，他们已来到跟前。前面一人，双臂被一边一人反拧，颈项也被强摁着，而头颅仍本能地顽强昂起，我的目光，不由得驻留在他的头脸部：银发，宽颡，浓眉，大眼，囧然地，挣出满腔的悲愤和无奈，他的脖子上分明悬着一块牌子，墨迹横斜，上书“反党分子彭德怀”，重重地打了大红叉。

　　再看他身后还有一人，亦被如是绑架的，竟是一位瘦弱的女士，任职北京师范大学的浦安修，她与彭德怀早已离异，此时则被拉来陪斗。

　　我尚未回过神来，队伍即已喧嚷而去。

　　一场闹剧。一场疯狂的嘉年华。在一个疯狂的年代，一个疯狂的地方，除了出场的人物会不同，这不是常见的场景吗?

　　可是，我久久忘不了那张脸。

　　传说是什么?直白地说，传说就是没有亲眼目睹，就是还半隐半现于缥缈云烟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对于传说所经之处的人，主体迄未出场。然而，现在，仅仅一瞬间，这位声名赫赫的元帅，对于我，已不是传说。

　　多少年以后，看到一篇报道，说他含冤去世后，骨灰被以化名“王川”送往某地，某地的人毫不知情。不过，即使用真名，骨灰不是脸，传说依然是传说。而自从看到过这张脸，后来我每看到他的生平传记文字，无论是写他喑呜叱咤，纵横疆场，还是写他为民请命，犯颜进谏，抑或是写他惨遭摧折，正气浩然，所有的书写符号，都会幻化出那张脸。

　　叔本华说过，一个人的面孔，通常会比他的舌头说出更多的事。因为面孔是他所说一切的概要，是他思想和志向的缩写，也许只有这个观点，才能解释这张脸会瞬间给我如此之深的印象。但是，请慢说我有那样超绝的摄取和解读的禀赋，慢说我已迅即读懂了这张脸，经由“概要”，领悟了他的思想与志向，毋宁说，在那一瞬间，我的心田是切实感受到一束强光的震击，于是，有一些什么知性的东西，开始醒悟和清明。

　　几天之后，有一个很小型的朋友聚会，朋友的朋友从外地来，晚饭后，绕校园散步，聊天，也是到了很晚了，繁星满天，人声渐寂，人忽然放松了，言谈似乎也不羁起来。我说起见到这个人，这张脸，“唔，果然是大将风貌，银发，宽颡，浓眉，大眼”……听的人很专心。

　　啊，苍天有眼，人的记忆就有这样的功能，我讲述当时所见，一下就遗落了许多东西，那张脸，当时因为愤怒、痛苦和挣扎，甚至都有些扭曲，在我心上，却执意恢复成英武、刚毅、豪爽的大将风貌，不能不怀疑，原先就有一张图片，在心底某处存储着，是被这次遇见激活了。

　　接下来的事，颇属意外。那位来自外地的朋友的朋友，大概受契诃夫影响很深，是个笔头很勤的人，竟然把我的话当作难得的新鲜经验，记到日记中。回到所在学校后，因为家庭有问题，遭遇了对立一派的革命者洗劫般的搜查，我关于这张脸的讲述，成了他们意外的一个重大战果。

　　“外调”(那个时代最流行的侦查方式)很快到达，我的反革命言行自然铁证如山。而对我连珠炮似的批斗，我却不能不暗暗服气。据揭发者称，我在刚入学时一次政治课讨论中，就曾鹦鹉学舌地说什么“搞早了”、“搞糟了”、“小资产阶级狂热病”，这些都是为人熟知的这个人的典型语言。而后来，我更是跳出来为吴晗的《海瑞罢官》辩护，吴晗则是为这个人做辩护，如此如彼，一脉相承。批判者称，这已不是思想基础的问题，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一种阴暗的反动情结”。

　　真是“一语中的”，自此我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一见对我如此刻骨铭心的重要!人心中暗藏的情结，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啊。批斗会上，我因此而被饱以一顿老拳，实属“罪”有应得吧。

　　此后，我背着如此“铁证如山”的罪名，命运中自然又有许多故事，别的也说不上什么，唯有偶尔想起当年那惊魂动魄的一见，想起那张充满正气，又紧张、悲愤和无奈的脸，还会仰面苍天，暗暗自语：

　　元帅，你不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