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编,瞎编,全是瞎编!”阿媛口气凌厉,脸上却在笑。方军医收起听诊器,若无其事地说:“牟吉根,你胡诌够了吧?你的病好得挺快,命也算得不错。”说完,她矜持地走出病房。
方军医听见他还在对阿媛说:“你们方军医那个懿字应该把‘壹’字旁改成‘日’字旁,日恣者,老阴天也……”
晚上方小懿失眠了。把灵魂交给别人去剖析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看来那小子并不全是胡诌,甚至可以说具有相当强的观察能力与分析能力,这是需要一定的生活体验的。方军医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琢磨是哪几句说到了她的紧要处。
“小懿姐,你又没睡着?”
“阿媛,你想听吗?”
“你说吧。”
“你说过我很冷酷,是吗?”
“唔,我瞎说的。”
“听着,我爱过。我的热泪洒得不算少了。第一位,七九年牺牲在攻打高平的阵地上。我在押送几个伤俘的路上听到他牺牲的消息,那天傍晚,一个俘虏欺我是女的,来夺我的枪,我正想找一个发泄的机会,当即扣动了扳机,把他送上了西天。我没料到,打死他后,我心里反而更不好受,我后悔极了,因为那越南人临死时挣扎的情形,常常使我产生可怕的联想。第二位,前年牺牲在越军的炮火下。那天我正在包扎所忙着,他被抬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他,他轻轻唤了我一声,我尖叫着扑到他的身边。他拒绝给他包扎,只是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怕羞。我后悔死了,我为什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热烈地吻吻他呢!他们都是那么真诚地爱我,可我给予他们的爱太苛刻了。我没有肩并肩地同他们逛过一次马路,更别说令人消魂的吻。我们的爱是深深埋在心底的。人们看着我不正常,那还用说吗?每失去一位,我的炽热的心灵就淬一次火。我欠下了两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哭的。是吗?是我自己在哭吗……”
办公桌上放着几份报纸和几封信,方军医习惯性地找了找,没有她的。却有牟吉根的一封。她留意了一下落款:浙江三一八工厂四车间。她拿起这封信往病房去,有点心虚地想,何须如此热心,鬼使神差。
又有几个伤病号围在牟吉根床前听他吹牛。
“埃本·埃玛尔炮台控制着缪斯河和艾伯特运河的交叉点,盟军和德军都认为那是一座最现代化、具有战略地位的要塞,是欧洲最难攻克的工事。各位同志,我们作为军人必须懂得,战役、战术的胜利与否是绝不受战争性质制约的。”
虽说方军医开口闭口骂他吹牛,到底心里也有几分佩服他,他的才气、风度、体魄是那样的协调一致,颇有些武官气度。她在一旁听着。
“一天早晨,八架滑翔机突然降临在炮台工事之上,八十名德军士兵在一个上士指挥下——请注意,是一名上士指挥的。因为负责指挥的军官所乘的那架滑翔机出故障没有赶到——在一名上士的指挥下,他们只花了三十个小时,全歼了一千二百名比利时守军。德军仅伤亡二十五人……”
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谈论人家那位取得辉煌战绩的上士,仿佛他自己是个将军。他发现了她站在旁边。
“哟,噫军医来了,有何指示。”
他用懿字的谐音来挖苦方军医,显然是一种挑衅;那天面相她没有发作,他以为她可以惹一惹。
“牟将军,你断定我不懂得笑吗?”
“伤病员都不喜欢老阴天。我们成天呆在猫耳洞里的一线连队官兵,最讨厌老阴天,叫人浑身难受。”
“你少废话!听着:我要让大家笑,而叫你莫名其妙。”
“你笑不?”
“跟着你们傻笑还算老阴天吗?”
“好,自己不笑逗得别人笑,幽默大师。赌什么?”
“赢家掌握处决权。”
“一言为定。”
“下午见。”
为了杀杀他的狂,为了破破他的相,为了……方军医决定要狠狠地捉弄他一下。中午,等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她对阿媛交代了一番,带了毛笔和墨水,悄悄走进他们的病房。方小懿把捂热了的墨水瓶交给阿媛,让她在牟吉根脸上画花猫。这家伙每天晚上看书睡得很晚,中午睡得像死猪。她们使劲憋住气,没笑出声。画完了,她们蹑手蹑脚走出门外,等待起床号音。阿媛到底憋不住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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