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她却把不准是哪三个字,笔在纸上犹豫着。他把名字说了三遍她也没听明白。
“我自己来写吧。”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拿过方医生的夹子,填上他的姓名、性别等等。方军医不由地打量了他一下:憔悴的病容挂在一张白蜡般的脸上,眼睑凹陷显得眼眶很大,一双粗大的手同那张挺秀气的脸极不相称。
牟吉根把该填的都填上了。使方军医有点不快的是,他只在籍贯后面写个“赣”字,年龄后面写个“成”字。
“这两处你填得这么简单可不行。”
“籍贯搞那么具体对你们有什么用吗?”
“这你就不懂了。根据籍贯所知道的地方病、遗传病、饮食习惯等等都是我们治病的依据。”
“那辛苦你自己填吧:红都瑞金。不过,我可从来没到过那地方,那是我爸爸的出生地,另外,那个出生年月嘛,也构成你们的治病依据吗?你们又不是婚姻介绍所要填写的求偶登记。你们负责介绍对象吗?”
方军医可以绝对地肯定他把她当作老大嫂了。
“你严肃点。”方小懿皱眉地盯着他那标致的脸,心想,又来了个刺头病号。
“请原谅。1953年3月18日。”
方小懿潦草地写上,转身就走。简短的交谈使她得到两点深刻印象:他说瑞金并强调红都是他父亲的出生地,那么说是红军的家底,这种吹法是这些公子哥们的习惯用语。这种人方小懿见得多了。恶心。另外一点,他虽然病情不轻,甚至还有死亡的危险,却有这么足的笑谈劲头,挺好,作为医生是喜欢病人有这种精神状态的。方军医把后面这点印象写进了治疗日记。
“小懿姐,真有趣呀!”阿媛跑进医生办公室,大呼小叫地对方军医说,“那个牟吉根会相面,说得可神啦!去呀,你去给他相相看。”
“你胡说什么呀!”
“哎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跟你说过多少遍,办公室里不准叫什么姐呀妹的。”
“我是说,你不相信的话,去看看就知道了。”
方小懿被她强拉硬扯走进318号病房。她不想去相什么面,倒是要去相相他的病。
一伙病号围在牟吉根床边,嘻嘻哈哈,气氛很热烈。阿媛拨开人群。
“喂,牟连长,你相相我们方军医看。”
“可以,唔,鼻梁很高,鼻翼很窄,表明你的门第很好,生活却很单调……”
她戴好听诊器,叫他躺好,听他的肺音。
“两条眉毛成一条水平线,显然,你的生活态度过于严肃,缺乏女性的温柔……”
“别说话!”
他住嘴了,方军医凝神听着。他康复得出人意料,罗音快消失了。她这时注意看他的面色,憔悴倦怠的病容全消逝了,显露出他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假如他没有说谎,算来他有三十一岁了,但看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到底是大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你说吧。”方军医依然用听诊器听着,本意在于再听听他说话的肺音,由于语气柔和,他以为她是要听面相的胡言乱语,于是,他比先前更放肆地耍开了贫嘴。
“弟兄们请自便去,你们别围在这听,我说到紧要处,方医生会不好意思的。”
围观的病号哄笑着走散了。
“你眉心间几条浅浅的皱纹说明你这个人对人很冷峻。当然你对病人是很耐心的很细致入微的,比如像现在这样,那只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医生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并非你的本色。”
“你瞎说,”阿媛插嘴说,“一个人的行为怎么能不是这个人的思想体现呢?”
“小姑娘你不懂,人在生活中思想与行为常常具有两重性。你的名字叫小懿,懿者,德行美好之谓也,这对你有点名不副实,你自小娇惯长大,从来都只有别人疼爱你,你却不懂得什么关心别人。”
阿媛急得叫起来:“才不是呢!”
“翻身,趴着。”方军医听他的背音。
他扭着脖子,艰难地唠叨着:“你的嘴角向下撇,性情太倔。人家不愿接近你的原因并非由于你的外貌平庸,是你一味的好强。其实你长得并不丑,如果你觉得别人是丑看了你,那是因为你傲视别人而产生的反射印象,当然这也是由于你个人生活有过重大挫折,这反而使你的五官蕴藏着普通少女所缺少的深沉的魅力。女人最大的悲剧在于她想在社会上取得男子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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