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每个醉得不省人事的清晨,那里的云总是在漫天的酒气里渐渐浮上一层淡淡的酡红。从清水到市区公路的那条老街,像是被溢出的曙光重重打了一拳,青白青白的,直发愣。老式的卷闸门被抱着红塑料脸盆的女人高高梳起,却半点没有女孩甩着高马尾的蓬勃活力,打着哈欠,机械地播放“咚咚”“铛铛”的起床铃。这样讨人嫌的铃声在那里永远利落而又劲道,黑夜的独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再动情再真挚的演说也显得单调了许多。当不知是张家还是李家院里的老公鸡高声唱着不着调的老歌时,这条街上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户,才悠悠转醒了。
在搬离清水之前,我一直住在街后的巷子里。早上五六点,打开窗就能瞧见暖黄暖黄的日光在湿淋淋的老街上紧追慢赶,攀附在邻里那些睡眼蒙眬的影子上。市井的味道好动,油香四溢的生煎包,咸鲜可口的豆腐脑抑或是色味俱佳的鸡汤馄饨,通通都被掠来,在嗅觉里缓缓成形。
这种磨人的食欲在踏上老街那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时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猖獗起来,像在舌根处燃了一把火。远远的,能看到那家老面馆。
老刘今年快七十了,在老街上兢兢业业地经营这家老面馆。
谁也说不上来这面馆到底开了多少个年头,或许街口那棵天天举着手臂做广播体操的老槐树知道。在大多清水人的记忆里,面馆依着老街,老街傍着面馆,这种共生关系是不容任何清水人质疑的。打他们记事起,这面馆就嵌进老街了。
不等人走进去,抬眼就能瞧见用红棕木制成的门匾高高挂在门上,上头被人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生意兴隆”四个大字。踏过门槛,脚下地板“咔啦咔啦”,头顶风扇“滋啦滋啦”。门匾忍受着风的拳脚,鼓弄出“嘭”“嘭”的响声,盖住内里不懂事的杂音乱调,卖力地证明自己的价值,提醒里面的人:客如约而至。
走进门,一股醋的酒的油的味道顶着鼻子就往脑仁里钻,也并不让人讨厌。店面不大,随意地摆着几张桌子椅子,里头几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挑着五毛钱一大把的小菜,手赶着在桌椅间穿梭的蝇虫,个个下箸如飞,低着头仰着头地大口吞面。偶尔停下来互相唠着家常,溜进这儿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也变得快活起来。
对门的帘里钻出来一个老头,想必这就是老刘了。老头单手抱着水盆,头往帘外一探,怀里的水盆先倾了一半。
老头精神气很足,国字脸驼峰鼻,一双眼睛眯起来很是温厚。洗掉色的旧衬衫垮在身上,腰上围着个粉红的围裙,上头沾着油渍。水洒了也不着急,哧哧地冲我们笑,问我们想吃什么。
我哪里懂这些面条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的封号?贴在墙上花花绿绿的菜单,如一树的枝杈般扎蟠纠结。老爹性急,替我说:“两碗牛肉面!”
一碗面好不好吃,端上来一看面相就知道了。
老爹这么说时,我直说玄乎。听说过看人面相一断婚姻二断事业三断命理的说法,难不成下筷之前还要打探打探面条的婚姻事业命理吗?那漾着热气的面条在老头沟壑丛生的皱纹里逐渐清晰起来。我得承认老爹说对了。
这面像是给自己算了一卦,两极相生。左一卦青山绿水,右一卦浓妆艳抹。顶上撒了把葱花,像落在火山的雪,将昨日里吹来的浓情,明日里欲去的蜜意,悉数笼了进去,在翻滚的红油里欲说还休。
所谓“食者,性也。”饕餮下凡也得这么文绉绉的一番。我决定再添些风趣,端起手边的醋汁要往面汤里搁。
“不搁!不搁!”
尖叫声突如其来,震得灵魂仿佛被压进薄薄的酸液里,耳朵也被咬了一口。
哪里蹦出来的无礼之徒!我讪讪地缩回手。老头拉了把空椅,往两桌之间一垛,像一株光秃秃的玉米棒子,指了指:“在那儿哩!”
我顺着看去,原来是一只大杜鹃,即是俗称的布谷鸟。那鸟披着灰的袄白的衣,伏在窗边,胸前淌着褐色的细线。察觉到陌生视线轻佻地扫过来,那鸟竟害羞似的背过身,鸟嘴里还嘟囔:“不搁!不搁!”一副见了心上人语无伦次的扭捏样。如果鸟语算是一门正规语言,那这“不搁”鸟的普通话一定不咋标准,方言听着倒很地道。
或许老人都是耐不住那些钝锈了的时光的。老头坐下来,往垃圾桶里呸了口痰,跟我们说这鸟的祖宗可大有来头。我也不是个能耐得住好奇心的,嗦口面,问他:“怎么个说法呢?”
老头叹了口气,眼里忽地起了泪花,搭在椅背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二
村里来了个文化人,消息没两天就传开了。等到老村长将漫漫的雨季咳进肺里,消息又传开了:咳咳,咳咳!这文化人要在村口开一家面馆!
消息像油入锅,霎时沸腾开来。这世道的面馆可不好开。哪里都在抓投机倒把的小摊小贩。
这文化人姓柳,家里行道老四,村里人就顺着叫他柳四哥。人够机灵,肚子里有墨,一个人在村口老槐树底下抽着烟,呆坐了两天,想出个妥帖的办法:面馆照开,不收钱。来吃面的客人自己个儿捎碗面粉,柳四哥做活,赚点面粉够养活就成。
想想,要吸引人这样来吃面,这面馆的名号得先打起来啊。柳四哥打好了主意,趁着夕阳未死,山啊草啊树啊屋啊还没来得及套上黑色的葬礼服,两手提着擀好的面条和大钹,昂首阔步,出门去了。
孙婆正打屋里做活,听外头有人鼓着大钹热热闹闹地叫起来,把窗户纸震得沙沙响——
老孙婆!我来跟你做面恰!
孙婆嗦了大半辈子的面,村里出了名的挑舌头,论吃面,得算个专家。孙婆的女婿是个会做人的,一把拉住柳四哥,往人嘴里塞了根烟点上:“柳四哥这是做什么呢?”
柳四哥舌头抵着烟,有些喘。猛吞一口,吐出的烟散作了个不成样的呼啦圈,把孙婆的宝贝女婿套了进去。
“还能做什么嘛!给咱孙婆下碗面。”
院里横摆了张木桌,上头纷陈着各类菜蔬。远处的翠微晕开了一抹黄澄澄的炊烟,回头看,万家灯火如滟滟水波,在迷蒙的树影里忽明忽灭。
村里的小孩闹腾,听着动静,成群结队地往孙婆家墙头一趴,或许八卦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等到老子找不见儿子,老娘喊不动孙子,一个个抄着棍子站在墙下,也看起热闹来。人越聚越多,像在不大的院里开了场庙会。柳四哥头一回当角儿,腹部抵着桌沿,微微有些发烫。
刀一响,半边的暮色都惊得一晃。直到一碗面条直愣愣地递到孙婆面前,空中翻腾的热气刮得人脸皮一僵,众人才醒过神来,瞧着孙婆。
孙婆卷了一口,没动。柳四哥捧着碗,也没动。眼看着那口面在孙婆的嘴里从左滚到右,从上滚到下,最后咽进深不见底的隧道。
一点浪沫儿打眼里翻上来,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孙婆哭了!
平日里管天管地的孙婆竟然哭了!
顿时又有人高声叫起来:柳老师手艺惊人啊!柳四哥才高八斗,到咱村来,是咱们的福气嘛!
小小的村庄在黑黢黢的夜里火星四溅,又一次沸腾了。柳四哥敞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着笑着,咳弯了腰。
三
面馆的生意活络起来,院里的面缸肚子也挺得滚圆。饭点一到,村口就荡起“嚓”“嚓”的大钹声。小小的大堂,不到一刻钟就被塞得满满当当,忙起来连擦汗的功夫都难得。有时候歇下来坐院里,还得被人拉着算算哪些日子宜婚娶祭祀,哪些日子忌动土安门。总之,甭管什么事儿,事儿有多大,往面馆里跑跑总没错,有柳四哥出谋划策呢。
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后来,面馆生意走了下坡路,生意不忙了,院里的面缸也跟着饿瘦了不少。
渐渐的,每天晌午大钹照鼓,馆里却只剩苍蝇老鼠蟑螂光顾了。最后,面缸里的面粉像蜕剩的鱼皮,薄薄一层,静静地在缸底搁浅。柳四哥又叼着烟呆坐在门口的老树底下,眼睛望着村里的小路,余光数着蚂蚁。
一只、两只、三只……
突然,蚂蚁不动了,柳四哥从地里直挺挺地拔了起来——有人来了,也是个外乡人。
“伢儿,你叫啥名嘞?”
“刘,刘三问。”
“打哪头来的?”
“无锡,无锡那头来的。”
柳四哥把前夜泡着的苞谷糁子下了锅,炖了炖,有些稀。没一会工夫,一盆的苞谷糁子全掉进刘三问的胃里,米汤也舔得精光。
“哟,那怪远的!怎个自己蹚到这儿来?”
“来投靠姐夫。”
“那你姐嘞?”
“大姐头两年生娃儿,没挺过去,也没了。”
柳四哥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姐夫在村里不?”
“不知道。”
“姐夫叫什么名儿啊?”
“不知道。”
“那你要到哪儿去嘞?”
刘三问摸摸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知道。”
接过盆,半粒米也没剩下。柳四哥搔搔头,浑身上下燥得难受,说不上来。整个人像一张糊掉的旧报纸,风一刮,燥火明晃晃的,烧得更张狂了些。站起来走两步:一步,愁穷啊愁穷。两步,糊涂啊糊涂。
实在忍不住,转过头狠狠骂道:“你可不就是三问三不知嘛!”
柳四哥骂着,二十出头的刘三问乐呵呵地听着。俩人一骂一乐,倒也和谐。骂着骂着,柳四哥整个人像是缩了水似的,短了一截。
有人背过身来,咳碎了心。
四
漫漫的雨季就要过了。柳四哥身边冒出个年轻人来,面生,整天叽叽喳喳的,人却挺老实厚道。
刘三问没处去,在村里定下来。柳四哥把院后头的草棚子倒腾了下,给刘三问挪了个位置住。隔壁老王六瞧他年轻力壮,就介绍他去厂里头挂牌上班。有时拎个二斗米和几张粮票,叉着腿往前院迈,硬塞给柳四哥充房费。村里人从门口过,偶尔还能听见里头柳四哥怒气冲冲地喊:“刘不知!”
刘三问会玩儿,玩儿得也够新鲜。拽下柳藤条拧成鱼竿样的玩意,抽在人身上软绵绵的,痒而不疼,小孩们最稀罕这玩具。或是偷拿根杵在院里的木杆,顶上缠几圈蜘蛛网,用口水润湿之后就能拿去粘知了,粘下来的既能吃又能玩,也很受欢迎。
不知道是不是连锁反应,村口的老槐树上也来了新的房客。说来有趣,刘三问想把那鸟捉下来搁院里养着,但每次一有个念头,那鸟就见不着了,不知道躲在哪里布谷布谷地叫。叫得人不爽了,柳四哥就出来跟鸟对骂,这鸟气得上头了,吹眉瞪眼地这样叫:不搁!不搁!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面馆的生意平平淡淡的,过年时忙些,大家伙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跨年。
柳四哥近几年身体是不行了,隔两天就又有个头疼脑热的。烟是不敢碰了,不过精神还算好,没事就在院里骂这骂那,仰着鼻孔出气。
旧历的新年快要来了。
小麦也是时候磨成面粉了,柳四哥甩着汗珠子,一圈一圈地推着石磨,脸上挂着一种晒得近乎褪色的红。
“您歇歇!我给您磨!”刘三问一把抢过来,“您上旁边坐着。”
柳四哥罕见地没动口骂人,晃晃悠悠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眯着眼睛看着年轻人的脸一点一点地溢出温度。
“王六家的嫁闺女,把老驴卖出去了,不然我得给您借来,”刘三问笑着道,“还没问您过年想恰什么呢?我给您捎来。”
落日一如既往地企图将自己的落寞没入最后的绯色里,远处飘来一声鸟啼,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寻常。
刘三问回头一看,柳四哥已然平静地睡去了,两只手虚握着,只带走了落日遗忘的余晖。
五
柳四哥没了,但面馆还在。
村里人眼里如蒙上的毛玻璃 ,把柳四哥送上山去,就有一圈细碎的水汽。
人群里有人微微叹了口气,道:柳老哥没了,面馆怕是开不下去了,怪可惜的。
刘三问从兜里掏了个烟盒出来,拿了两根烟点上,一根自己叼着,一根横放在地上。
刘三问不熟练地撮了一口,倒把自己呛着了,咳得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说:“四哥把手艺传给我了,我来替四哥开。”
短暂的悲伤也只在村庄的表情上出现了一瞬,日子还是照常要过的,年夜也是照常要跨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面比往常咸了点,院里比往常空了点,还有就是,院里栓了一只会“不搁,不搁”叫的布谷鸟,比往常要吵点。
过年嘛,里里外外都得清个干净。刘三问打杂乱无章的仓房里翻出来一块落满灰尘的门匾。
他站在那里,许久笑了笑,搭在门匾的手攥紧又松开。
尾声
门匾又在响了,老头吸溜了两下鼻子,起身钻进帘里。
再次回到清水那条老街,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街口的老槐树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是梳着大背头,满脸油光的麦当劳,而街巷里的人却对此无动于衷,互相陌生地背离着行走。
我惶惶地想,那个老面馆是否能在这条老街上留下痕迹,至少证明它曾经存在过。那个老头是否还愿意讲述那些旧事,愿意做上一碗喷香的面条。
我突然想起徐志摩的一篇散文,里面这样写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两只脚迈得越来越急,心和心的距离越来越近,跳动着辨认彼此。年轻的旅人要归家了。
忽地,我停下了脚步。
缓缓归,缓缓归……听听,听听!那“不搁,不搁”的相思又在咬我的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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