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也萍的父亲是爬上五十余米高的铁架桥跳下自杀的。
在认领尸体、录笔录、请殡仪馆工作人员来收尸等程序中,需要签许多个名,姚也萍签名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笔几乎都拿不稳。把她找来的民警老张有些于心不忍,说:“你慢慢签。那什么,节哀顺变。”
姚也萍茫然地点点头,正要继续签,忽然顿住了笔,哑声说:“我,我做不了主,还得跟我妈商量……”
老张可怜她,忙劝说:“那是,我想你妈年纪也大了,你跟她慢慢说……”
边上的同事小李拉拉他,低声道:“不是亲妈,是后妈。”
“啊?”老张瞥了眼姚也萍那张还残余红肿的脸,对这年轻女人心生同情,低声问:“她脸上的伤……”
“她丈夫打的,”小李越发低声,“三天两头打老婆,那男的在那一带都出名了。”
老张禁不住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手里的记录纸,放柔了口气问:“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了什么去跳桥?”
“为了什么?”姚也萍呆板地重复了一句,“他查出来有糖尿病,可能是一时想不开吧。”
“那也犯不着想不开啊,”老张说,“他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们家属也不劝劝?”
“我不常回家,我妈她……”姚也萍低下头小声说,“她没工作后心情也不好,跟我爸常吵架。”
老张想想也是,这女子一看便是性情懦弱之人,让她去劝,只怕越劝越糟。
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再问了几句,便让小李将她送回去,临出门还特地说:“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记得报警。”
他指的是姚也萍老公打她的事,但姚也萍呆呆木木,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接下来几天,他想起这个女人还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这可怜人后面怎样了。
老张没想到的是,一个礼拜后,他们真接到了有关姚也萍的报警电话。报警的人不是姚也萍,而是她后妈,老张和小李头一回见到这个女人。跳桥死的姚老头七十岁左右,相貌平常,可眼前的女人却不过四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颊红润,一张嘴便噼里啪啦把姚也萍好一顿数落。大意是老头死了,她作为法定伴侣该继承全部东西,可姚也萍趁着她没注意将老头生前的集邮册拿走了。十年前的邮票,有些还是套票,能值不少钱,姚也萍这么做等于做贼。
姚也萍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头,越发显得畏畏缩缩。老张喝住她后妈,转头问:“你真拿了那个集邮册?”
姚也萍点点头,但又连忙道:“那是我的东西,是我集的邮,我那时做短工,自己挣钱买的,后来被我爸拿了……”
“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啦。”后妈尖声骂道,“你爸还没死多久呢,你就上门来争家产,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行了!”小李年纪轻,最烦这等污言秽语,打断她说,“你作为配偶,刨除掉法定共同财产后,剩下部分是你跟她共同继承,懂不懂法啊你?”
那后妈被噎了一下不做声了。老张问:“集邮册呢?你怎么证明那是你的?”
姚也萍轻声说:“我放在家里了……我,我能说出每一张邮票,并且我爸拿走我的集邮册的时候,她,她也在场的……”
姚也萍怯怯地指向后妈。
“胡说!老娘我什么也没看到!”后妈气势汹汹地骂回来。
就在此时,门突然被人粗暴地连踹几脚,一个男人在外骂:“姚也萍,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来给老子做贼,嫌不够丢人现眼是吧!”
姚也萍脸上立即现出慌乱的神情,她后妈则一脸得意。一个瘦削暴躁的男人冲了进来,一看到姚也萍,不由分说就抡起胳膊想给她两下。幸好有民警在场,姚也萍也不敢多说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吃什么亏。
小李在回去的路上与老张感慨道:“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老张叹气说:“希望不要再接到与她有关的报警电话。”
可惜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姚也萍又一次进入他们的工作范围。
这一次出动的是刑警。
姚也萍自己报的案,她在她老公再一次对她施暴时,用水果刀刺穿了她老公的肾脏。
老张与小李赶过去时,姚也萍的老公已经被送往医院,姚也萍低着头,头发纷乱,披着一张薄毯缩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现场刑警脸上则是少见的愤怒,老张悄悄问时,别人告诉他:“她老公想拿硫酸泼到她脸上,简直是丧心病狂。”
老张吓了一跳,问:“她没事吧?”
“吓坏了吧?这女人还算好样的,拿刀子自卫——这算正当防卫吧?”小李转述刚打听来的消息,然后悄悄地问老张。
“算。”老张说,“都危及性命了,还不算吗?”
小李呼口气,狠狠地说:“活该!”
同事说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姚也萍的老公已经捂着腰倒地不起,而她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地板上被硫酸腐蚀了一大片。
被刺伤的男人命大抢救了过来,但医生发现,他原本就有慢性肾功能障碍,现在又被刺了一刀,不得已需摘除器官。剩下的一个肾脏也同样有病,这个男人还面临故意伤害罪的起诉。
老张他们为姚也萍争取到了妇联和公益律师的援助,且帮她将一纸离婚书送到法院。姚也萍到底性格懦弱,生怕夜长梦多,便提出愿庭外和解,只要她老公同意离婚,她便不追究泼硫酸的事。
那个男人原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不用律师多费口舌,便在病床上签下离婚协议书。
事情至此得到圆满解决,拿到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姚也萍常年憔悴畏缩的脸上头一回绽放出欢愉的微笑。那个笑容太过美丽,老张在一旁瞧着很是欣慰,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此时,他听见小李在边上感慨道:“太好了,她还年轻,还能从头来过。”
“是吧。”老张不置可否。
“真是报应不爽!”小李解气地说,“说到报应,你记得姚也萍她爹吗?就是从铁桥上跳下去的那个,听说他以前对女儿也很差,娶了她后妈后就更差了,常常被老婆撺掇着朝女儿动手。你看,对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好,这不就是没善终吗?”
老张心里“咯噔”了一下。
二
过了大半年,忽然有一天,辖区内又惊动了市里刑警队的同志。那天小李出外勤不在,老张一个人赶到案发现场,到了才猛然发觉这地方怎么那么眼熟,再一想,这不是姚也萍后妈住的地方吗?
这一起命案就发生在此,被害人也是老相识了,正是姚也萍的前夫,那个被摘除了一个肾脏的男人。
他被人用捅下水道的铁钩扎入颈动脉,失血过多而死。室内东西凌乱,到处是搏斗的痕迹。法医提取指纹后发现,凶器上的指纹是姚也萍后妈的。
种种迹象表明,姚也萍的后妈有重大作案嫌疑,而她此刻却不见踪影。刑警怀疑其畏罪潜逃,于是立即展开搜捕,很快,就将躲在附近乡下亲戚家的女人逮捕归案。
这回,姚也萍的后蚂完全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凶狠跋扈。她耷拉着脑袋,蔫了吧唧的,面如死灰,问什么答什么,很快就令案情水落石出。
果然是她拿铁钩捅了姚也萍前夫的脖子。那男人与她原本就有一腿,在姚也萍父亲没自杀之前,他们便暗通款曲许久,两人以前经常以欺负姚也萍取乐。这男人之所以屡屡对姚也萍动手,多数也是她挑唆的。
可等他被姚也萍捅了一刀后,境况急转直下,在没办法之下,就想起了老情人,认为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姚也萍的后妈也得负责任。
可那女人市侩精明入了骨,哪会愿意被这么个废物拖累,当时就跟他翻了脸。两人争执不下之时,男人想像揍姚也萍那样揍她后妈,这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不仅还手,还抄起铁钩就给了他一下,谁知男人竟倒地不起。她不由得慌了,连忙跑路了。
“我没想要他的命,真的,警察同志,”姚也萍的后妈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翻来覆去说,“我只是不想把集邮册给他,那是我家老头子留下来的,凭什么给他……”
老张一愣,随即问:“上回姚也萍的集邮册?”
“那里头有几套值钱的邮票,他贪财,要来抢。可那是老头子留给我的,是我的,不是那个小贱货的,是我的……”
老张久久地凝视着她,忽然想起上回与小李的谈话,似乎冥冥之中,有双正义之手,让欺负姚也萍的人一一落网。
回到派出所,老张翻到与姚也萍有关的案件记录,慢慢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猛然醒悟过来,拨通了小李的电话,问:“小李,你还记得上回姚也萍正当防卫的案子中,那瓶硫酸哪来的吗?”
小李奇怪地反问:“不是那个男的买的吗?”
“记录上没有,据我回忆,他只说过开硫酸吓唬姚也萍,并没说硫酸是他买的。”
“老张,这很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什么意思?”
老张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三
又过了两个月,老张调查的这几桩事还是没头绪。硫酸的卖家找到了,可对方并不记得有姚也萍这样的年轻女人来买过。
无论怎么看,姚也萍都是受害者……在多方调查无果的情况下,此事似乎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一天晚上下班,老张骑车经过姚也萍家楼下时,赫然发现近一年没人住的房子里竟然亮着灯。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车,举步上楼。
开门的正是姚也萍,她目光沉静,头不再习惯性地低垂,而是平视着老张,微微一笑说:“张警官,原来是你。”
“姚也萍,你回来了。”老张问,“你去哪儿了?怎么大半年没见人?”
姚也萍打开门,说:“我去外地办事,刚刚才回来。”
“办事?办什么事?”
姚也萍侧身,笑着说:“进来说吧,张警官。”
老张突然想起为何觉得诡异了,因为他认识的姚也萍从来没这么坦荡流畅地说过话。他犹豫片刻,还是跟着进了门。只见室内清清爽爽,东西几乎都收拾空了,沿着墙根放着几个行李箱。
“你要走?”老张问。
“是啊,我要去别的地方定居了。”姚也萍给他倒了杯水,轻声说,“请坐。”
老张坐下,却见茶几上摊开着一本集邮册,在他来之前,姚也萍应该正在翻看。
他随手翻了翻,虽然不懂邮票,可还是问道:“你还是把这本东西要回来了,这里面听说有值钱的套票?真的吗?”
姚也萍小声笑了笑,说:“哪有什么值钱的,又不是买股票,邮票的升值空间能高到哪儿去?”
老张讶然,抬头看着她。
姚也萍却低下头,目光柔和地抚摸那本集邮册,轻声说:“张警官,你知道这本集邮册为什么对我这么重要吗?”
“为什么?”
“它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姚也萍说,“我命苦,从小没人疼,我爸老疑心我是我亲妈跟别的男人生下的野种,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活这么大,唯一对我好的一个男人,就是他了。”
她抬起头,像看向遥远的回忆,缓缓地说:“我上学的时候,由于每天要做饭洗衣服,经常迟到。所有老师都责骂过我,批评过我,除了一个人。
“只有他看出我活得有多难,只有他会在课间悄悄把我叫去办公室买点心给我吃,还问我平时喜欢什么。
“从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随便说我喜欢集邮,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集邮是什么,可是他当真了,后来他就送了我这本集邮册。我省吃俭用,从指头缝里抠出钱来,往里面一张一张地放上邮票。”
老张沉默地看着她,姚也萍笑了笑,继续说:“那是我过过的最美好的日子了……”
“后来呢?”老张轻声问。
姚也萍讥讽地一笑:“后来我后妈发现了,就撺掇我爸跑学校去闹事,污蔑他勾引女学生,搞臭他的名声。他当不成老师,只好走了,集邮册也被他们抢去,我怕他们随便毁掉它,就撒谎说里面有值钱的套票。大概我从不撒谎,偶尔说一次,他们竟然信以为真了。
“我再也没法念书,辍学后开始打工赚钱。他们又逼我嫁给那个混蛋,从此我的生活越过越糟,完全没有盼头。我也想过一死了之,可一想到我这么珍爱的集邮册还在他们手里,我就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回到我手上。”
姚也萍看着老张,毫不畏惧,老张竟然被她看得有些脊背发凉:“你对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四
姚也萍面对责问,微笑不语。
老张怒气上来,说:“你知不知道,你这都是蓄意杀人!”
“我杀人了吗?”姚也萍反问,“我只不过提醒我后妈,木糖醇看起来跟白糖粉差不多,换白糖粉盼着老公早死的人是她。我只不过提醒我爸,最近爬铁架桥讨说法的人可真多,媒体都重视了,最后爬上去的人可是他自己。”
老张哑然,随即又问:“那泼硫酸那件事呢?”
“打人是一件会上瘾的事,”姚也萍轻声说,“尤其打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多有快感,多么刺激,在那种时候你递什么上去,哪怕递汽油让他烧人,他都会没脑子答应的。”
“于是你就给他硫酸了?”
“是他自己开了瓶子,是他大声嚷嚷要毁我的容,我自卫而已,”姚也萍目光晶亮地回看老张,“不然我不被打残你们就管不了,不是吗?”
老张想反驳,却反驳不出来。
“照他肾上来一刀的时候可真痛快。”姚也萍笑了,“我忍了这么久,培养了他打人的习惯,给他喝了那么多浓缩蔬果汁,忽悠他这么久他很健康,就是为了这一刻。张警官,你不知道,看着他倒地惨叫,我觉得受这么多苦都值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杀了他,我还能算正当防卫吗?”姚也萍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老张,“这种窝囊废得活长点儿,活得更苦些,才算有报应。”
老张闭上眼,又睁开,哑声问:“你就不怕我逮捕你?”
“不怕。”姚也萍看着他,目光柔和,“就算你逮捕我,你也没法证明我说的这些,就算你证明了,我也只是暗示犯罪,不是实施犯罪。可是张警官,你真要这么做吗?我只是一个无人拯救,不得不靠自己的努力摆脱悲惨命运的弱者罢了。”
老张大声严厉地说:“你已经触犯法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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