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刘师傅又按时醒来，这是他四十多年养成的习惯。六点三十分，他醒来的时间准得很，前后误差不过五分钟，刘师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过搭在床头上的工作服，麻利地将右胳膊伸进了一只袖筒，在又要穿另一只袖筒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刘师傅隐隐约约地记得似乎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件，与今天早上上班的事有关。十秒钟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了，也明白了，从今天开始不用再上班了，他已经退休了。刘师傅一下子还不能理解，这有点像梦，梦醒了日子依然如故。他惶惑地向周围扫了一眼，目光落到了那朵他随随便便扔在桌子上的大红花上。刘师傅低下了头，心头一阵凄凉。是的，刘师傅不上班了，永远不上班了，他已经不是矿山的主人了。刘师傅沮丧地脱下已经穿好的那只袖子，将工作服又搭在床头上，重新又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刘师傅呆呆地盯着顶棚，慢慢地移动着目光。墙角处已结了一小片蜘蛛网，看样子这房子里很久没有打扫了。墙壁有一块水渍，是什么时候渗的水呢?他不知道。那水渍形成一个图案，像一台刨床。他很少有闲心静静地看这个房间，一看竟然发现了好多新鲜之处。另一屋有了响动，儿子儿媳妇也起床了。刘师傅听见儿子喊小孙子起床的催促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磕碰声也不断地传入他的耳际。不过，所发生的这一切声音要比平时压得低得多。有脚步声向他的屋门移来，他听到了也意识到了，儿子要进屋喊他吃早点了，刘师傅马上闭上了眼睛，装睡。儿子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知道儿子在看他。儿子在床前稍停了片刻，见他还熟睡着，又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就连关门的声音都很轻，他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刘师傅又睁开了眼睛，茫然四顾，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死亡的河谷。刘师傅听见儿子儿媳在吃早点，刘师傅今天早上怕与儿子儿媳和孙子照面，更怕他们来喊他去吃早点，刘师傅怕他们的目光。

　　今天早上的时间过得真慢。

　　他们没完没了地吃早饭。

　　刘师傅盼望他们早点吃完出门去，只剩下他一人。总算吃完了，刘师傅抬手看了看手表喃喃地说：“吃了一小时。”接着又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脚步又向他的房门走了过来，刘师傅急忙又闭上了眼睛。

　　“爸!早饭热在锅里，你多躺会儿，反正也没事可干。”儿子知道刘师傅还在睡觉，在门口说。

　　闭着双眼的刘师傅听到他们关户门的声音。

　　刘师傅心里一阵轻松。

　　楼道里各家各户关锁房门的声音和楼梯走廊里的脚步声，接连不断地传来，工人们都赶着上班了。不拖到最后五分钟他们都不会提前出门。矿上正检查机关、辅助连队的劳动纪律，迟到要扣奖金和工资。但一到工作场合就是另一码事了。女工们掏出挎包里的毛线开始一天的编织，许多人把早点都带进办公室和车间里来吃，泡上一杯茶，慢慢悠悠地吃上半个多小时。可以说，上班后的半小时大都干不了什么活。只作为忙乱了一个早晨的休息，也是睡眠后的清醒阶段。这一时期兴起了麻将热，人们普遍睡眠不足。

　　三号家属楼总算静了下来，只丢下刘师傅一个人。刘师傅觉得这栋楼像口棺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刘师傅猛地一骨碌坐起，几下穿好衣服推开了屋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师傅听见电机车在轰鸣，熟悉而又变得陌生。

　　刘师傅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无聊得发慌，只好又转身回屋。

　　干点什么呢?刘师傅在屋子里不停地转着。想到该吃饭了，便来到厨房，把还温热的馒头和稀饭从锅里取出来，慌乱地扒了几口，没一点胃口，便又心烦意乱地将筷子放下。

　　刘师傅又慢步来到自己的小屋。

　　刘师傅突然抬头看见了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刘师傅记起了他和新婚妻子当时买钟时的情景。她左挑右选忙乎了大半天，才小心地掏出三十五元钱，那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呀!记得那天还下着雨，刘师傅双手抱钟，她来撑伞。他们为家里新添了一件物件而感到兴奋。是个好钟啊!四十多年没出过毛病，像它的主人。为它打过伞遮过雨的那个瘦瘦的女人不在了，那把油纸伞也不在了，只有自己还在。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刘师傅细细看着油漆已经剥落的钟，想到它很可怜，人们都上班去了，它自己还孤孤单单地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今天它有了一个伙伴，他要陪它，或者说是它陪自己。钟和他对视着，钟时不时问他，你今天怎么不去上班呢?坐在家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