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古人,伊郑之侨;以礼相国,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是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
於呼!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送穷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弓广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糗:糗为炒熟的米、麦等谷物,为食粮。此处指吃的东西。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邪?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秪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雠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麋。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猫相乳
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若听之,走而若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异之大者也!
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阴阳以得其宜;国事既毕,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视外犹视中,一家犹一人:夫如是,其所感应召致,其亦可知矣。《易》曰“信及豚鱼”,非此类也夫!
愈时获幸于北平王,客有问王之德者,愈以是对。客曰:“夫禄位,贵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难,未若持之之难也。得之于功,或失于德;得之于身,或失于子孙: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为《猫相乳》说云。
通解
今之人以一善为行而耻为之,慕达节而称夫通才者多矣,然而脂韦汩没以至于老死者相继,亦未见他之称:其岂非乱教贼名之术欤!
且五常之教,与天地皆生;然而天下之人不得其师,终不能自知而行之矣。故尧之前千万年,天下之人促促然不知其让之为美也;于是许由哀天下之愚,且以争为能,乃脱屣其九州,高揖而辞尧;由是后之人竦然而言曰:“虽天下犹有薄而不售者,况其小者乎?”故让之教行于天下,许由为之师也。自桀之前千万年,天下之人循循然不知忠易其死也。故龙逄哀天下之不仁,睹君父百姓入水火而不救,于是进尽其言,退就割烹;故后之臣竦然而言曰:“虽万死犹有忠而不惧者,况其小者乎?”故忠之教行于天下,由龙逄为之师也。自周之前千万年,浑浑然不知义之可以换其生也,故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强则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故后之人竦然而言曰:“虽饿死犹有义而不惧者,况其小者乎!”故义之教行于天下,由伯夷为之师也。是三人俱以一身立教,而为师于百千万年间;其身亡而其教存,扶持天地,功亦厚矣。向令三师耻独行,慕通达,则尧之日,必曰得位而济道,安用让为?夏之日,必曰长进而否退,安用死为?周之日,必曰和光而同尘,安用饿为?若然者,天下之人促促然而争,循循然而佞,浑浑然而偷:其何惧而不为哉!是则三师生于今,必谓偏而不通者矣,可不谓之大贤者哉?呜呼,今之人其慕通达之为弊也!
且古圣人言通者,盖百行众艺备于身而行之者也;今恒人之言通者,盖百行众艺阙于身而求合者也。是则古之言通者,通于道义;今之言通者,通于私曲:其亦异矣!将欲齐之者,其不犹矜粪丸而拟质随珠者乎?且令今父兄教其子弟者曰“尔当通于行如仲尼”,虽愚者亦知其不能也;曰“尔尚力一行如古之一贤”,虽中人亦希其能矣:岂不由圣可慕而不可齐邪?贤可及而可齐也?今之人行未能及乎贤而欲齐乎圣者,亦见其病矣!
夫古人之进修,或几乎圣人。今之人行不出乎中人,而耻乎力一行为独行,且曰:“我通同如圣人。”彼其欺心邪?吾不知矣!彼其欺人而贼名邪?吾不知矣!余惧其说之将深,为《通解》。
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舁:抬。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桃茢:桃,桃木,古时认为桃木可驱鬼。茢,扫帚,以扫除污秽不祥。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赠张童子序
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始自县考试定其可举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州若府总其属之所升,又考试之如县,加察详焉,定其可举者,然后贡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谓之乡贡。有司者摠州府之所升而考试之,加察详焉,第其可进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能在是选者,厥惟艰哉!二经章句,仅数十万言。其传注在外,皆诵之,又约知其大说,繇是举者,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三千之数,而升于礼部矣;又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二百之数,而进于吏部矣:班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终身不得与者焉。
张童子生九年,自州县达礼部,一举而进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经。有司复上其事,繇是拜卫兵曹之命。人皆谓童子耳目明达,神气以灵;余亦伟童子之独出于等夷也。童子请于其官之长,随父而宁母。岁八月,自京师道陕南至虢东及洛师,北过大河之阳,九月始来及郑。自朝之闻人以及五都之伯长群吏,皆厚其饩赂,或作歌诗以嘉童子,童子亦荣矣!
虽然,愈将进童子于道,使人谓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与长也异观:少之时,人惟童子之异;及其长也,将责成人之礼焉。成人之礼,非尽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则童子宜暂息乎其已学者,而勤乎其未学者可也!
愈与童子俱陆公之门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请赠出与处也,故有以赠童子。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昚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
与众乐之之谓乐,乐而不失其正,又乐之尤也。四方无斗争金革之声,京师之人既庶且丰,天子念致理之艰难,乐居安之闲暇,肇置三令节,诏公卿群有司,至于其日,率厥官属饮酒以乐,所以同其休、宣其和、感其心、成其文者也。
三月初吉,实惟其时,司业武公于是总太学儒官三十有六人,列燕于祭酒之堂。樽俎既陈,肴羞惟时,醆斝序行,献酬有容,歌风雅之古辞,斥夷狄之新声,褒衣危冠,与与如也。有儒一生,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坐于樽俎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风》,赓之以文王宣父之操,优游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武公于是作歌诗以美之,命属官咸作之,命四门博士昌黎韩愈序之。
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傥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燕喜亭记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瓌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也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而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靮:马缰绳。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钅夫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隼:鸟纲,隼科各种类的通称。一。犬羊狐兔糜鹿共三十。旃车旃车:旃,原指毡帐,此指用毡蒙的车子。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摹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摹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汴州东西水门记并序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佐僚属将校熊罴之士,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士女和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词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置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泄,邑居弗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嚚童噭嘑,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大和;神应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闬寇偷。黄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维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维陇西公是宣。河之沄沄,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