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以委任为难,人臣以塞责为重,任之重而责之重可也,任之轻而责之重不可也。愚无他识1,请以汉之事明之。高祖之任人也,可以任则任,可以止则止。至于一人之身,才有长短,取其长则不问其短,情有忠伪,信其忠则不疑其伪。其意曰:“我以其人长于某事而任之,在它事虽短何害焉?我以其人忠于我心而任之,在他人虽伪何害焉?”故萧何,刀笔之吏也2,委之关中,无复西顾之忧。陈平,亡命之虏也3,出捐四万余金,不问出入。韩信,轻猾之徒也4,与之百万之众而不疑。是三子者,岂素着忠名哉?盖高祖推己之心而置于其心,则它人不能离间而事以济矣。
后世循高祖则鲜有败事,不循则失。故孝文虽爱邓通,犹逞申屠之志5;孝武不疑金、霍6,终定天下大策。当是时,守文之盛者7,二君而已。元、成之后则不然,虽有何武、王嘉、师丹之贤,而胁于外戚竖宦之宠,牵于帷廧近习之制8,是以王道微,而不免负谤于天下也。中兴之后,唯世祖能驭大臣,以寇、邓、耿、贾9之徒为任职,所以威名不减于高祖。至于为子孙虑则不然,反以元、成之后,三公之任多胁于外戚、竖宦、帷廧近习之人而致败,由是置三公之任,而事归台阁10,以虚尊加之而已。然而台阁之臣,位卑事冗,无所统一,而夺于众多之口,此其为胁外戚、竖宦、帷廧近习者愈矣。至于治有不进,水旱不时,灾异或起,则曰三公不能燮理阴阳而策免之11,甚者至于诛死,岂不痛哉!冲、质之后,桓、灵之间,因循以为故事。虽有李固、陈蕃之贤,皆挫于阉寺之手,其余则希世用事12全躯而已,何政治之能立哉?此所谓任轻责重之弊也。
噫!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知其能则任之重可也,谓其忠则委之诚可也。委之诚者人亦输其诚,任之重者人亦荷其重,使上下之诚相照,思结于其心,是岂禽息鸟视13而不知荷思尽力哉?故曰:“不疑于物,物亦诚焉。”且苏秦不信天下,为燕尾生14,此一苏秦倾侧数国之间,于燕独以然者,诚燕君厚之之谓也。故人主以狗彘畜人者,人亦狗彘其行,以国士待人者,人亦国士自奋。故曰: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顾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
1愚无他识:我愚钝得很,没有什么高论。
2萧何,刀笔之吏也:萧何在秦时主吏掾。
3陈平,亡命之虏也:陈平从魏咎起事反秦。
4韩信,轻猾之徒也:韩信家贫,从人寄食。
5逞申屠之志:汉文帝喜爱邓通,有一次邓通在朝廷上对文帝无礼,申屠嘉为宰相,退朝后,檄召邓通,邓通害怕求文帝,文帝让他先去后召之。
6金、霍:汉武帝时金日䃅、霍光。
7守文之盛者:遵守祖宗法令而达到极盛。
8胁于外戚竖宦之宠,牵于帷廧近习之制:指西汉末年,外戚专权、宦官干政、奸佞当道的情况。
9寇、邓、耿、贾:寇恂、邓禹、耿弇、贾复。
10台阁:尚书。
11曰三公不能燮理阴阳而策免之:认为三公不能教化人心、上合天道而罢免了。
12希世用事:息事宁人、苟活而已。
13禽息鸟视:事不关己的意思。
14苏秦不信天下,为燕尾生:苏秦不被天下人相信,常用阴谋,却对燕国非常讲信用,就像尾生(古代一个非常讲信用的人)守信至死一样。
王安石这篇文章是承袭前面两篇来的,前面是说的培养和选择人才的问题,而这一篇则是说的委任的问题,因为人才一旦真正选择出来之后就是真正任用的问题了,既然是任用,那就真的要把责任交到官员的手上,真正督促他能够办好,这就是委任的问题。所以王安石在这篇文章中开头两句便挑明了总论点“人主以委任为难,人臣以塞责为重”,在上的皇帝最慎重的是对人臣的量才使用,在下的人臣最重要的是对人主的尽职尽责。在这个问题上,作者毫不含糊地从正反两个方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任之重责之重可也,任之轻而责之重不可也”,即“任”与“责”要一致,从而使人臣在得到足够信任的基础上,在其可以发挥其才能的岗位上,去尽职尽责,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能。作者“以汉之事明之”,重点以“高祖(刘邦)之任人”为例,说明就整个指导思想来说是“可以任则任,可以止则止”,就具体某一个人而言,“取其长则不问其短”,“信其忠而不疑其伪”,做到“以其人之长于某事而任之”,“以其人忠于我心而任之”。紧接着便具体以萧何、陈平、韩信的被重用详加说明:萧何出身是管文书的小官,即所谓“刀笔之吏”,刘邦却在楚汉之战中把大后方关中的事全委托给了他,让其以丞相身份留守关中,以绝后顾之忧。陈平,这一位汉初重臣,本系从项羽那里逃亡投奔过来的人,即所谓“亡命之虏”,刘邦却听从其计,拨黄金四百斤任其使用,结果以此为费用在楚军行离间之计,涣散了项羽的军心。这些都是历史上重要的委任的例子,只有真正委任了,才能让臣子放心大胆地去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否则只是一个木偶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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