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独坐在河边,低着头,他的面容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起一伏。我好奇父亲的表情,牵动着视角趋向父亲,靠近河边时,我才发现,那不是父亲,而是我自己。涌动的水面下,一条鱼在那儿唼喋着有声,像在大口喘息,又像在倾诉。
火车过长江时,女友把我摇醒,她一边把头冲向窗外,一边手指着屏幕,手机地图上的一条河和窗外的一条河重叠在一起。女友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之前还未翻出过五岭,一路上她很兴奋,嘴巴里吃着零食,眼睛望向窗外景致。
我揉完眼睛时,窗外的水面已经像那个潜逃的梦般一闪而过。
时近清明,车厢里很满,一拨人下去,一拨又挤上来。后半程时,女友终于撑不住了,初上车时的兴奋不见了,脸色憔悴,像生了层锈,她靠近我,嗅了嗅自己的右肩,皱眉说,我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不锈钢味。
我笑笑,铁皮火车本身就是个罐头,我们就是里边的小沙丁鱼。
女友说,你快别给我提罐头,我要吐了。
午饭点儿,座位对面大妈开始一口一个表演吞鸡蛋,女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捂着嘴翻找到垃圾袋吐起来。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大妈的胃口,她看着平息下来的女友,咬了半个鸡蛋,悄声问,是害喜了吧?
女友抬头,愣了下,转头看向我。
我赶紧说,问你是不是受凉了呢?
女友摇头向大妈解释说不是,大妈看了看我,没再说话。
这次我本打算一个人回老家的,女友听了,立马请了假,一定要跟我一起回来。她说,在一起几年了,没见我回过老家,也没见过我家人,她心里没底。她看过好多新闻,两人结婚,有了孩子,一起生活了多年,直到某天,才发觉对方竟是个逃犯。她笑着说,保不齐你也是个逃犯。我说,还真被你猜中了。女友听了,笑就顿在了脸上,她反过来责怪我乱开玩笑。
离清明还有一个月时,大伯就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大伯膝下无子,我们自家地里的祖坟要迁到新修的公墓,大伯让我必须回去。
大伯把迁坟通告拍照给我,通告里说,要对村子东郊的地上附着物进行清场。我在广州一家公司做内刊编辑,一个月几千块工资,手上没多少流水,但一年下来,过手的文字却是海量的。我把玩着“地上附着物”“清场”几个字,它们像出自诸神之口,有无上权威,又暗含悲悯。
让大伯着急上火的却是后边一句,“如不按规定时间搬迁,一律作无主坟处理”。大伯说到“无主坟”几个字时,嗓子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要喷出火来。
其实,我们祖上的坟都是土坟,早在风雨中渗入到土地的肌理,已算不得“附着物”。站在田间地头望去,眼前近乎一马平川,不见土坟的踪迹,唯有大伯,靠着代代相传的“定穴”法,才能找到祖辈们的长眠之处。
父亲还在时,每年大年三十,我们都要跟着大伯去上坟,给逝去的祖辈们递上一份请帖,请他们回家过年。祭拜前,我和父亲看着大伯施展他的“定穴”法。大伯站在东郊地头儿,那里是一个抽象坐标轴上的起点,只见他迈着均匀的步子向田里走,嘴里数着数,像条线段不断延长,五十六步后,大伯停下,左脚定住,右脚斜出去,像一个圆规,画出一个圈,说,这是俺太爷爷;然后向右走两步,又画一个圈,说,这是俺太奶奶;再向前走二十步,大伯则对着我说,这是你太爷爷,再向前几十步,就到了爷爷。大伯没读过几年书,却把几何数学运用得炉火纯青。
每到一处,我们燃香、放鞭炮、叩头,一指高的麦苗贴着我的鼻尖,一股青涩气息。大伯边叩头边说,请老祖宗们回家过年了。
每次听到大伯这样说,我都会身子一颤。在松软的黄土下方,似乎流动着一条暗河,我膝盖上传来它刺骨的冰冷。“逝者如斯”在我这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我逝去的祖辈“如斯”,流淌成了一条地下河。
有次上坟回去时,我和父亲说了,父亲笑笑,他看着我们踩出的一串串脚印,想了想说,我觉得更像根地瓜藤,下边结着一个个地瓜。父亲的比喻更生动,我不禁笑出声来。寒意顿消,大伯走在前头,步子走得唰唰响,没有听见我们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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