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香的心里,猪场是个肮脏的地方,更纠结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那里,而且还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小时候,大姐说她是吃猪奶长大的,谁家的丫头蛋子,长得憨头憨脑?她自己都相信了。
二香迈开小短腿,在村里跑来跑去,想寻到猪,看看猪的模样。五娃跟在她身后,嬉皮笑脸鼻涕拉瞎。二香讨厌五娃,来了疯劲儿就喊他小猪猪,看着五娃补丁叠着补丁的衣服,恨劲儿也就淡了。五娃的衣服是大娃传下来的,过了二娃三娃四娃的身,到了五娃这儿,就千疮百孔了,补丁也五彩缤纷了。五娃是孙婶的儿子,和孙婶一样,嘻嘻哈哈的没有愁事儿。可又不一样,孙婶来了脾气,天王老子也不惯着,母亲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难怪,孙婶是母亲来草原认识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她革命道路上的引路人。
二香出生在猪场,全村人都知道了,唯有她蒙在鼓里,她问母亲,母亲三缄其口。二香来了犟劲儿,学着父亲的语调说,赵淑芬,问你点事儿有这么难吗?母亲抓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招呼过来,二香像长了翅膀,飞出了家门,她心里清楚,赵淑芬是在吓唬她。
赵淑芬看着奔跑的二香,心里五味杂陈,久远的记忆涌动出来,说不清理还乱。十九岁那年,她来到了草原,春风习习扑面,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身边这个男人的味道。跟在男人的身后,赵淑芬激动彷徨不知所措。在火车站上了辆解放卡车,颠簸了一个来小时,才在村口下了车。村里都是土房子,一排一排的,整齐划一。走进村庄,遇到的每个人,男人都会骄傲地说,这是我家属……赵淑芬相当配合,报以腼腆的笑。赞许的夸奖,令她脸色羞红。这丫头真俊。唉呀!看这条大辫子,黑亮亮的。大刘啊,你真有福气啊!听的次数多了,赵淑芬的心态就坦然了,但她心里纠结,从男人嘴里说出的家属,还是能揣测得明白的——男人的附属品,多可悲啊!心里有了委屈,便形成了黑色的云朵。
村子里三五成群的孩子,奔跑着追逐着,赵淑芬看在眼里,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里就暖暖的了,乌云就散开了,胸膛也亮堂起来了。过了三幢土房子,在第四幢的一户门前,男人停下脚步,掏出钥匙,打开了海蓝色的房门。赵淑芬呼吸紧张,忐忑地跟进了屋——房顶低矮,窗户窄小,但那玻璃是透亮的,这比家乡的窗户亮堂多了。在家乡的时候,秋风来时,赵淑芬就打糨糊贴窗纸,窗中间那块巴掌大的玻璃,不知擦拭了多少遍。赵淑芬一直梦想着整块玻璃的窗,不经意间得到了,心儿反倒平静了。男人说到家了,就瞅着赵淑芬嘿嘿地笑,眼里火热热的,撩得人心猿意马,痒痒的。这就是家了,虽然她有备而来,虽然她也信心满满,可是,走进这个家门,怎么像走进了别人的家。看看还缺少点儿啥?男人问,语气里带着自我的夸耀。还缺点啥呢?锅碗瓢盆她看到了,炕上的被褥是新的,墙边的红木箱,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看到挂在墙上的镜子,镜子下角印着红彤彤的大牡丹花儿,镜子正中贴着剪纸的红双喜,赵淑芬眼睛落上去,就定在那里了。男人说,孙嫂来贴的,添添喜气。男人又解释说,就是咱在村口遇见那个扛铁锹的,说我有福气的妇女。赵淑芬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女人,齐耳的短发,黑瘦的脸庞,浓眉大眼,一身灰布衣服,透着精干,那女人还感慨地说,多漂亮的大辫子啊!
两天后,男人离家了,说是去杏树岗油田参加会战,还叮嘱说,有困难,找孙嫂。赵淑芬是个能吃苦的人,在吃苦人面前,困难都会逃避,更何况,家里米面油都不缺。没想到的是,男人前脚离家,孙嫂后脚就进来了。目光先落在她身上,又摸了摸箱子,夸她是个精细的女子,屋里一尘不染拾掇得利索。她连忙为孙嫂倒了杯热水,还抓了把红枣塞进了孙嫂的手里。孙嫂没有推让,嘴里含着红枣连声说甜,眼神却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看着不知所措的赵淑芬,孙嫂笑呵呵说,看这身子骨儿,就不是个懒散的人。说着,孙嫂就盘膝上炕,打开了话匣子。赵淑芬像个新媳妇,恭敬地聆听婆婆的教诲,听着听着,男人的形象在赵淑芬的心里高大起来。先是一个小土包,一拱一拱地,变成了一座大山,这座山不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伟大的群体。他们隐姓埋名,他们吃苦耐劳,他们的伟大壮举,改写了中国工业的面貌。孙嫂神秘地说,这个地方是个大油田,不是信上留地址的农场。孙嫂还说,这个地方是国家机密,和家乡最亲密的人也不能说。赵淑芬热血沸腾,不经意间,一个农村姑娘接触到了国家机密,是多么无上荣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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