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电话里说,不算附着物也得迁,不能被当作无主坟,要让祖宗们安心。大伯说着停顿下来,声音低下去,说,把你爸也迁到公墓去吧,在河沿上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没想到大伯主动提到给父亲迁坟,当初就是大伯不同意把父亲埋入祖坟的,不然父亲也已汇入祖辈的那条河流。
我读大学时离开老家,去了南方,后又留在南方工作,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对于家乡清明的记忆,还停滞在孩子时期的顽皮,爬树、折柳条、编口哨。家乡的季节是带着棱角的,轮转间像是把天地翻了一个面儿。如今是绿意萌发时,如幼鸟生出绒毛,带着毛茸茸的质感。
从车站打了车,我和女友先去了大伯家。我家的钥匙一直放在大伯那里,父亲走后,家里便空着。大伯从堂屋里迎出来,看着大伯靠近,女友不由后退了几步。几年下来,大伯更显苍老了,四肢像风干了,皮贴着骨,右眼的眼睑低垂,只闪出一条窄缝。大伯打量我旁边的女友时,不由仰起头来,右眼皮间缝隙大了些,左眼已是圆睁着,翻出大片眼白。女友握着我的手,我给大伯介绍时,她只嗫嚅地喊了声大伯,手依旧没有松开。
大伯堂屋里摆着香案,香炉里燃着香,烟气袅袅地在暗红色木制牌位前升腾。我走上前,点了香,退后几步,叩头。香案上的牌位有些年月了,供奉的是一个清末的秀才,是能追溯到的我们最遥远的祖辈,牌位在一代代长房长孙中传承,到了大伯这里。
大伯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无子继承香火这件事让大伯忧郁了大半辈子,长房无子,这一支也就算断了。幼年印象中,大伯家中总弥散着苦兮兮的中药味,大门前的路上每天都有新鲜的药渣,被车轮一遍遍碾过,据说这样可以把疾病带走。大伯生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大人们不让问,也不解释。渐长后,才知道大伯为求子做过不知多少种尝试,中药只是其中之一,可惜它们殊途同归,结局都是失败。
每年大年初一,大伯总是情绪低落,这天里,其他支系的后人成群结队地来大伯家跪拜先祖,愈加衬托得大伯形单影只。大伯不能继往开来,只好追远,秀才先祖排位前的香火未曾断过。
大伯劝我们今天在他那儿休息,大伯说,家里没人住,没点儿人气,睡在那不好。
我说,我们还是回家里睡吧,好久没回来了。
大伯没有坚持。幼年时,我像泡泡糖一样黏着堂姐,经常晚上赖在大伯家不走,挤在堂姐的床上,听着堂姐讲故事,慢慢泛起困意。上次留宿大伯家,已是很久前了。
我家和大伯家隔着一条巷子,大伯走在我前面,穿着军绿色长裤,黑色布鞋,裤子浆洗得发硬了,摆腿间摩挲出叹息般的声响。
家门上的绿色油漆已经斑驳,上着一把铜锁,两扇门间闪出一个罅隙。正是杨絮飘飞的时候,院里的白杨树挂满了杨絮,很像父亲出殡时的引魂幡。院内铺满了落叶,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
父亲和母亲的遗照摆在客厅里,上边附着灰尘,父亲的脸很苍白,显得风尘仆仆,表情却很祥和。父亲走时也是这样的,他被人从河里捞起来时,脸上还带着笑,这吓坏了周围的人。父亲的死,在乡人嘴里,满是不祥。父亲是跳河自杀死的。
事发那天,父亲说出去走走,我看他拿着鱼竿出去,以为他是去钓鱼了。母亲胃出血走后,父亲就迷上了钓鱼,但从来没带鱼回来过。他钓鱼时盯着水面上的浮漂,那么专注,仿佛要上钩的不是鱼,而是他自己。
大伯和我一起收拾了主卧,灰尘太多,收拾起来费了不少工夫,打理完,大伯说去给我拿床被子。
大伯走后,女友就开始抱怨了,她说,你们家真是,死人比活人多……话没说完,她就感觉有些不合适,眼睛斜觑了下客厅里的遗照,捂嘴噤了声。她摇着我的胳膊,说想去住酒店。
可乡村里哪有什么酒店,我想了想,告诉女友,还有个地方。说完拉着她走到客厅后的楼梯,爬上了二楼。二楼上是个小阁楼,连着露台,阁楼也是我以前的卧室,白色墙壁上还有幼时的涂鸦。阁楼里阳光很足,穿过窗子照进来,光束里灰尘喧闹追逐。女友总算答应在这儿暂住。
重新收拾了阁楼后,我开始在家中游荡,从卧室到堂屋,从堂屋到院子,从院子到厨房,甚至西南角的露天厕所也没落下,在外漂久了,哪怕身居家中,也像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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