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字里带“竹”字的患者，将我的思绪拉回到20年前。

　　那时我刚当医生不久，医院科室的划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具体和专业，很多病普外科都治。我遇到的第一个胰腺癌晚期的患者就叫竹。

　　当时，竹已经病入膏肓，这个50多岁的男人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在那个年代，局部神经毁损镇痛的办法还未普及，主要的镇痛方法就是使用各种药物。口服止痛药物对竹已经没有作用了，只有注射杜冷丁才能让疼痛稍稍减缓。从开始的每天2次，逐渐增加到每天4次。日日夜夜，竹在病床上忍受病痛的折磨，时而趴着，时而侧躺，时而靠坐。每每路过病房的门口，常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这种残忍的遭遇让所有医务人员都为之揪心。

　　那一天，我去查房，竹挣扎着坐了起来，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医生，从明天中午开始不要再给我用止痛针了，我不打了。”

　　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心里一惊，问道：“怎么不打了?不打会很疼的。”

　　竹竟然“嘿嘿”一笑，说道：“明天我儿子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儿子来，和用不用止痛药有什么关系?”

　　竹说道：“我儿子今年研究生毕业，过几天就要毕业答辩了，知道我住院，他非要在答辩前来看看我。我们一直对他瞒着我的病情，要是他来了看到我每天打这么多止痛针，就会知道我的病严重了，我怕影响他答辩。所以，从明天开始别给我打针了。”

　　“不行，现在的你打了针都这么疼，要是不打，那不是要疼死。我不同意。”我立刻回绝了他。

　　“就一天，一天不打，行吗?他明天中午来，后天下午就走，这一天的时间不打针不要紧的，我能忍住。”

　　“可是……”

　　“算我求你，好吗?”竹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你不知道这个研究生学位对我儿子有多重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我这个当爸爸的今后也不能帮他做什么了，只要现在不给他添乱就是最好的了。”他的情绪有点激动。

　　“你这样说并不合适，你儿子能有今天的成绩，和你的教育培养是分不开的，怎么能说是添乱。”我想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竹低头看着地板，摇了摇头，似乎在惋惜自己的病情，痛恨自己身体的不争气。他抬起头，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说道：“这是我这个当爸爸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求你答应我吧。”

　　透过竹的双眼，我看到的是浓浓的渴望与恳求，任谁都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最后的诉求。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竹让妻子叫来了理发师，修剪了头发，刮去了胡须。我见到竹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整个人气色好了很多，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微笑着看着我，这让我很难把他和那位日日忍受病痛折磨的癌症晚期病人联系在一起。

　　中午时分，竹的儿子如约而至，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父子相见的场面我没有见到，只听见从病房里传来阵阵欢笑声，这笑声能让我轻易脑补出二人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温情。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觉到了竹的儿子要离开的时候。我抬手看了看手表，整整28个小时了，竹没有接受任何镇痛治疗，全靠自己的意志力强撑着近乎油尽灯枯的身体。我能够看到他额头细微的汗珠、微微颤抖的手，以及不经意咬紧的牙关。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为了自己的儿子拼了，拿命来拼。

　　竹的儿子终于走了。我说的是“终于”。因为我一直揪着的心，终于随着他儿子的离开，踏实了些许。

　　竹甚至在妻子的搀扶下走到了病房楼外，目送自己的儿子上车。

　　车行渐远，竹瘫倒了下去。

　　伴在他身边的我，就像预料到这一幕一般，在他瘫倒的刹那，和他的妻子一起把他的身体架了起来，抬回病床。

　　强打了一天精神，竹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我们用尽一切办法，只维持了他7天的生命。最后的7天，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昏睡中的竹有时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剧烈的癌痛让他清醒过来;偶尔嘴角上扬，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那一瞬的笑容让见者心酸——他在梦中想必也在为他的儿子自豪吧。

　　第7天，竹的儿子又来了，手上拿着学位证，哭喊着扑倒在自己父亲的身上，他的父亲早已经没有了声息。竹终究没有见到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亲手呈上的学位证书。

　　年轻的儿子哭喊着：“爸爸，我不要什么学位，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呀!”我望着这一幕，再看着那曾被竹视若珍宝的证书掉落在床边的地上，内心既悲痛，又惋惜。

　　但竹在昏睡中已经见到它许多次了吧，看着他偶尔流露出的幸福笑容，我是这么认为的。

　　杜冷丁，一种临床常用的镇痛药物，用于拯救饱受病痛折磨的苦难之身。

　　学位证书，一种为了证明专业知识水平而授予的特定证书，也能慰藉天下父母之心。

　　当杜冷丁遇到学位证书，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答案也会不同，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很难评说。

　　作为医者，当尽职尽责，治疗应是第一位，自然首选杜冷丁。但当某项决定在大局上对治疗效果影响不大时，或也应该考虑一下学位证书的事，小医治病、大医医心。我等虽非大医，也有一颗向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