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11。”
我打开手机计算器,敲下这几个数字。
负责操控电梯的先生看完我的手机屏幕后皱起了眉,伸出食指不停地在我面前摇晃:“今天是星期天,不行。”
“明天?”
“可以。”
这世界充满了暗语,在位于古巴首都哈瓦那的“两个世界”旅店,“511”绝对是其中之一。掮客都想把客人往天台上带,在那里,加勒比海正在视线的不远处自顾自地蔚蓝,黏腻的海风终年送来腥热的空气。然而我专为一个房间而来——位于五楼的一处转角的房间里,作家海明威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11年(1928—1939)辰光。
人人都爱“老爹”——看看位于酒店不远处的“五分钱”酒馆的外墙就知道了。数十年来,人们把对海明威的崇敬、惋惜和滔滔不绝的爱意,一层又一层地留在了墙上,如潮水般,绵延不息。
木槌叫醒薄荷,朗姆挥洒意气,伴着萨尔萨舞曲欢快的节拍和空气中尽情飘浮的雪茄香气,人们面前的莫吉托一杯复一杯。不是昂贵的酒品,也没有罕见的配料,却因为一个传奇、一段往事,多了些飞扬的意味。住在旅馆里的“老爹”生活很规律,每天上午写作,下午则施施然晃出门,背对着海岛过分耀眼的阳光,喝酒去。我反复想象海明威饮酒时的画面,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描述总是“牛饮”。是啊,需要怎样的襟怀,才能站在柜台前,一口气喝下好几杯!
世界各地的人把对海明威的爱写在了墙上
除了莫吉托,海明威还偏爱城中佛罗里达酒吧的黛绮丽。在他的笔下,黛绮丽“尖锐、冰冷、轻盈,如同船头劈开碧海激起的浪花”。酒馆里至今依然保留着“老爹特调”(papa doble)——双份朗姆酒、不加糖,西柚和青柠汁浇在碎冰上。
古巴是海明威的锚地。朗姆酒的烈、海风的咸和音乐的切分节奏,这些执念和暗语组成了他的私人航海图。而哈瓦那,是永不沉没的坐标。
二
“在古巴,阳光能洗净夜晚的罪孽。”在《丧钟为谁而鸣》的创作笔记中,海明威这样写道。当太阳一次又一次照亮511房间的时候,当人们随口哼起民谣《鸽子》的时候,作者一定感到被疗愈了吧?这是否也是1939年的他在哈瓦那城郊置地,定居瞭望山庄的原因?在小说《老人与海》的开篇,那句“老人曾教男孩捕鱼,男孩敬爱他”,说的其实也是海明威自己的心声吧?
我磕磕绊绊地用西班牙语的发音,对着共享出租车司机念着地名“圣弗朗西斯科宝拉”。他大手一挥,十分笃定地说:“是,是,海明威。”
说是共享出租车,其实就是一辆改装的老爷车,任由乘客沿途拼车。一个同样破旧的备用轮胎挂在车尾,含蓄地透露出司机曾经的遭遇。一路上,我紧盯导航,生怕司机忙着揽客,忘了我们的目的地。谁知沿途的乘客比我们还上心,车刚开到瞭望山庄附近,他们就贴心地嘱咐我们下车后应该往哪边走。60年前,那个大胡子作家也一定感受过当地人的帮助和温暖吧?要不然,他怎么会在古巴一住,又是另一个20年(1939—1960)?
“这是我除故土之外最爱的国度,如今我别无家乡,唯有此地。”在1949年的信中,海明威这样写道。作者的确醉心这处居所,他把每个角落都打造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笔挺的制服、锃亮的皮靴、惬意的躺椅、宽阔的泳池、心爱的渔船,还有永远触手可及的书籍和酒杯。最惹人注目的是房间里的那些标本和收藏品,巨大的犀牛和羚羊标本见证了主人在非洲游猎的往事,墙上的画作和角落里的摆件体现着他的审美喜好。还有那些树根,可能是一次徒步时的相逢,也可能是逗狗时顺手捡来的玩具。显然,这里不仅是海明威的居所,更是他灵魂的栖息地。
如今,海明威的房间已不允许游客入内,但工作人员知我心意,拿着我的手机,特意对着曾陪伴海明威的打字机拍了一张照片。打字机上压着一张破旧的稿纸,仿佛作家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便会回来。我对着照片上反复被划掉的单词看了很久,《老人与海》的创作灵感,是否就诞生于这样的正午?而写作,是比带回大马林鱼更艰辛的苦役。
临走时,我在庭院里的杧果树下捡了一个杧果吃,而海明威仿佛正从门框中回转身来,在不远处,穿着汗津津的卡其衬衫,拎着鱼竿问:“明天还去科希马尔吗?”
三
海明威在古巴度过了30年的光阴,这几乎也是他人生中最后的30年。1961年,海明威回到美国的第二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古巴的“两个世界”旅馆,他完成了《丧钟为谁而鸣》的初稿;在瞭望山庄,他接受了专程从瑞典赶来的大使为他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我想知道,一个创作了硬汉文学的人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人生选择,这是我来到古巴的全部原因。
第三天,我们总算迈进了511房间的大门,负责讲解的女士告诉我们,除了不远处一栋白色的建筑,这里的一切都和海明威当时看到的一样。
正午的阳光如约斜射进了房间,连灰尘都变得透明,仿佛昨日的醉意和挣扎从未存在。
“海明威在哈瓦那交了很多朋友。”那位女士指着一张照片介绍道,“这个是老渔夫,这个是酒保,这个是他的医生,心理医生。”
一如那些嵌得太深、取不出的弹片,战争给海明威带来的创伤其实一直都在。尽管海明威坚持以一种近乎亢奋的笔触向家人叙述他的事迹,但发生过的,总会留下痕迹。
在瞭望山庄浴室的墙壁上,海明威留下了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字迹。墙壁的一侧立着一个体重秤,我用相机镜头将墙面拉近,那些字符记录的果然是海明威的体重。与英勇往事一同让海明威引以为傲的,是他精力充沛的身体。
“写不出就钓鱼,钓不到就写鱼。”书房的角落里,留着海明威手写的批注,大师的温度还在,才华却被平淡安逸的生活日渐消磨。海明威触到了人生的暗礁。对他这样一个一生渴望波澜、有着骄傲的灵魂的人来说,平庸是可耻的。
时间像地上晒透了的甘蔗渣,只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要么炽烈成酒,只图一醉;要么嚼碎榨干,渐渐沉寂。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此时,古巴的阳光正透过庭院里的鸡蛋花树,斑驳地落在海明威最著名的那句名言上,像一句迟到的回声。
海明威故居里的浴室,墙上标记着他的体重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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