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前期,旧礼犹存,战争有规则可讲。两国打仗要宣战,偷袭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又不能趁着人家有国丧的时候开战,陈成公卒,正准备伐陈的楚军闻丧乃止;晋国的士匄率军侵齐,听说齐丧,立刻还军,都是例子。当然也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秦国。
宋襄公与楚国交战,宋军已经成列,楚军正在渡过泓水,军官劝宋襄公击其未济,他不同意。楚军既已渡河,尚未成阵,宋襄公又一次拒绝进攻。直到楚军结阵已成,这才鸣鼓而攻。宋军大败。
那时车战用方阵,战阵十分重要。阵形一旦被冲散,如《国殇》里说的“凌余阵兮躐余行”,多半就要“首身离兮心不逞”了。当年周武王伐商,每行进十来步,就要停下来整顿队形,并不是为了样子好看。战阵不整而致失败的例子很多,如著名的鄢陵之战中的楚军。
宋襄公是在遵守古义。《司马法》中记录了一些古代的军礼,其中一条便是“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宋襄公是骄傲的人,在他看来,自己是中原旧国,商王之后,楚国是南蛮子;与楚国打仗,如果不讲身份,岂不把自己降低到对手的水平?
打了败仗,国人抱怨宋襄公。他辩解说: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捉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攻击尚未成阵的敌车。我虽然是亡国之余,也不忍有违这些古礼。
所谓“亡国之余”,指的是宋国是殷商后裔。周人灭亡商朝,在其故土建立一个新公国,把遗民集中起来,有方便管理之意,亦有存亡续绝之德。这些后裔不肯放弃遗民身份,其礼制和宗教,和周人都有不同。他们在文化上的骄傲,使别国的人侧目而视,认为他们既顽固又迂阔。
先秦的笑话,主角往往是宋人,如野人献曝的故事,“资章甫而适诸越”的故事,以及有名的守株待兔的故事。韩非子还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宋人,看到书里讲“绅之束之”,就给自己系上两重腰带,别人对他的装束不解,他就说:“书言之。”——韩非喜欢讽刺宋人。宋人的风格,与韩子正相抵牾。
宋人秘密地怀有复国的抱负。《诗经》的最后一篇《殷武》,可能便是宋襄公的诗。诗里歌颂祖先伐楚的功绩,有滋有味地怀念商朝的“赫赫厥声,濯濯厥灵”。泓之战的几年前,曾有六只水鸟倒退着飞过宋都的天空。宋襄公以为这是明显的预兆,预示着霸业可成。他的不自量力,急于求成,也可能是觉得时不我待吧。
宋的复国只是梦想。不过,宋襄公倒是有个后人当上了“素王”。孔子正是襄公的后裔,他长大后,还要回到宋国,穿一穿故国衣冠。孔子重仁,重礼,有襄公遗风。
春秋时期,在原则与权变之间的选择,并非易事。城濮之战前,晋文公向咎犯和雍季问计。咎犯说,打仗的事,诈伪是没关系的,请君用诈。雍季说,诈伪虽可得志于一时,却断了后路,请君用正。晋文公用咎犯的建议打败了楚军,回来行赏,雍季在上,理由是雍季讲的是万世之利,咎犯讲的是一时之务。
连晋文公这样的人物,也不再有了。孙子的兵法,清清楚楚地说要“乘人所不及”,吴子的兵法,也明明白白地说“行列未定可击”。当年秦军袭郑,路过天子之城的北门,仅仅脱去头盔以示敬,而未按礼法要求的去甲束兵,有人议论说,这样无礼的军队,一定会吃败仗。——那一仗秦人虽然打败了,最后得天下的却是他们。
《左传》对泓之战的记录给选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题目却叫《子鱼论战》。子鱼是驳斥宋襄公的人,多听他的聪明话,想必能帮助孩子成长。课文没有讲的是,宋襄公敢和强大的楚国交战,是仗着自己是仁义之师,以为仁者无敌。这种信念,果然是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
而伐丧,到了战国便已屡见了。但古义毕竟是古义,伐丧一直是有争议的。刘表之死,鲁肃说孙权“伐丧乱之国,克可必也”,孙权欣然;刘裕死,崔浩劝阻北魏的皇帝伐宋,皇帝不从,便是两边的例子。至于隋朝高颎督师伐陈,闻丧而还,则如王夫之所论,只是形势使然,装装样子,惠而不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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