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只夸大了的手挡在我的镜头前面,我用眼睛瞄到石佛。
我真生气了。我说,你干什么!他说,不行!我说,既然不行,为什么不早说!
石佛定力好,不气不急,或许因为他不会讲其它中国话。接着,他又去遮挡别人的镜头了。
刚进入平壤,我们就被告知,乘车行进中不可以拍照,停车到了指定景点才可以。在离开中国前,也早被告知,傻瓜相机可以带,专业机长镜头必须留在丹东,不要找麻烦。可是在三八线,我这一队人并没听到不可以拍照的提示。讨厌一只不明之手跑到我的镜头前面,我虽然听到其他团队的导游说,到二楼上允许拍照三分钟,但是我不想拍了,我保留我不拍的这点自由。
回国后,偶尔看到一篇关于韩国旅游的文章,作者这样形容北纬三十八度线:我们在导游的带领和几名美国大兵的保护下,乘车穿过一条反坦克壕、铁丝网、地雷区和安装着爆破装置的桥梁关卡组成的狭长军事通道,终于进入板门店的核心地带。导游要求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不要指手画脚,不要随意拍照,更不能离开队伍擅自行动,几个高大魁梧的韩国宪兵叉着双腿握着拳头,腊像般站在谈判桌前,从这里向北看,朝鲜的军事建筑遥遥相对,戴着大盖帽的朝鲜军人依稀可见。
这段完全来自对面一方的文字印证了三八线的紧张绝非夸张。可惜没人给我们详细讲解,地雷区坦克壕等等全不知何在,只知道汽车穿过了很长一段铁丝网。
三八线引起人们的战争记忆,回平壤的路上,有人问洪导游,知道谁是黄继光吗?对方摇头;再问邱少云,还是摇头。几个中国游客同时说,是中国人,志愿军,抗美援朝打美国。四十岁年纪的朝鲜导游洪昌建连连摇头。有人叹气,然后全车人无言开始睡觉,朦朦地进入了据说当年承受了美军一千四百三十次轰炸,接收了四十二万多颗炸弹,曾经完全变为废墟的平壤城。
紧临三八线的土地就是普通农田。中国东北土地里的玉米苗已经快有十公分长了,板门店一带更靠近南方更温暖,但是还没见到土地里的玉米发芽。有农民在田里牵牛,那牛很瘦,松脱的皮下鼓起着运动中的牛肋骨。田地中间竖有木桩,向不同方向挂着几只大高音喇叭。按我们的推理,朝鲜人不可以城乡间自由流动,农民必须几十人一个编组留在集体的田里,但是,田地里的农事并不精细,田埂荒萋,田畦不平整,远山光秃发黄,几乎不见乔木。中国游客对中国游客说,为什么不种树?回国以后听说,板门店一带农田以下遍布了军事工事。
朝鲜的农民并不匆忙地弯腰在田里做事。零星也见到人在没翻耕的稻田里挖野生的植物,好像挖野菜。在乡间道路上的走路人同样挺胸扬臂,不左右四顾。我想,朝鲜人没有中国东北农民形容的闲着卖呆儿吗?进入朝鲜第四天,我才在一个小火车站密闭的玻璃窗后面发现了拥挤在一起的面孔,很明显,他们在自以为安全隐蔽的地方,正带着极大的好奇在观察我们这些坐进口空调车一掠而过的外国人。自从这个发现以后,再去注意朝鲜的玻璃窗后面经常贴着黝黑的脸,他们在张望。这样才正常,像二十年前的中国。
还有一些人,我说不清他的身份,在几个允许我们停留的广场边缘游动,一律拿一本书,但是眼睛不在书上。
朝鲜的孩子们,他们除读书以外,都在什么地方逗留,以什么方式玩,像我们这种旅游法儿,没可能知道。平壤的傍晚,大约一小时内有匆匆赶路回家的行人,很快,它静得不像一座城市,只有太宽的街面空空荡荡袒露着。洪导游说,他的国家实行全民免费住房、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中国人马上问,大学的学费由谁出。回答是国家。中国人顿时感慨,要供一个大学生需要多少人民币!洪导游说,他在中国读书,正是朝鲜最艰难的三年,一九九五到一九九七的大灾荒,他说自己很没良心,当了逃兵,没和他遭遇困境的国家在一起,所以他现在要好好干。他的好好干,目前就是突击讲好中国话。导游的大女儿在平壤第二少年宫,在带我们参观平壤第一少年宫的时候,他不断重复这话,让我们联想到少年宫不是容易进入的圣地。他还强调,一个国家必须重视知识分子,没有知识人,不行!我感觉他在暗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同时暗示他的国家比中国进步开明。
在中国,我没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少年宫,它更像一个对外接待景点,不是给孩子们的活动场所。和过去中国的少年宫一样,佩戴红领巾的孩子在这里画画跳舞练琴,有一间电脑房,都是男孩,我儿子进去看了几分钟,出来对我摇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没说。我们把从丹东带来的一包铅笔给了一个画石膏像的男孩,因为他画出了那个苍白人脸透露出的并不明显的忧郁。男孩接过礼物的动作有点不自然,好像那些笔是凭空落在他的手心里,他直接把它接住塞在画板下面,整个动作之小,只有他和我们能察觉,然后他继续他的临摹,没有抬头,没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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