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妗屋头的一声吆喝:喝汤了——
屋里没有点灯,门外进来的光源集中在堂屋当间的小桌上,桌上仅有三只碗,一个馍筐和一碟炒豆腐片,坐下后,我半天没有动手,以为还有菜没有上来,二舅笑着对我说:“吃吧,民,咱家可不比你们那,不吃就得饿肚子!”我抓了块馍,咬了一口,放下,端起碗,筷子碗里捞了捞,里面只有红薯块,不见藕和排骨。姐姐告诉我,我们老家这地方管吃晚饭叫“喝汤”。我勉强吃了两口,站起来说:“饱了。”
姥姥说:“饱了就不吃了,饥了,有瓜。”
第二天清晨,二舅把架子车打扫干净,车上铺了张席,说送我们去崔庄。我们老家,架子车是家家必备的唯一交通(生产)工具,农忙时拉土载粪,逢集赶会走亲戚时,扫去车上的土,铺张席或垫床被,无论是新媳妇回娘家,还是外甥看舅舅,都靠它。
姐姐没有让二舅送我们,她说我们走着去,沿路可以看看风景。
罗庄桥,3米来宽,长不足10米,桥面没有护栏,两边只有一拃高的砖,桥头的两棵杨树,躯干笔直粗壮,树冠高耸指天,罗庄人叫这两棵杨树“姥爷树”和“姥姥树”。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年岁,据说有了罗庄就有了这两棵杨树,罗庄历经多次变故,都没有人敢动这两棵树。
姐姐让我拜拜这两棵树,我问为什么。姐姐说它们能够保佑我们。我学着姐姐的样子,双手作揖,拜了拜这两棵树。
过了罗庄桥,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趴在地垄上的红薯藤,微微泛黄的大豆苗,高高壮壮的烟棵……我们沿着庄稼地间的一条印有很多架子车车辙的路,手上拿着野花野草,捏着蚂蚱,说说笑笑,玩玩闹闹,走出一片枯黄的玉米棵地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村庄,姐姐说,那就是崔庄。
我们沿着老坟台下的一条村道,经过一些人家门前,村街上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议论着我们,有人问,汉口江唤(父亲的名字)的孩子回来了?姐姐向他们笑着点头,喊着爷奶叔婶……拐上一条小道,走进一家院落。姐姐说,我们到家了。
老家是个不规则的院落,坐北朝南的是座一门两厢的土坯墙麦秸顶的房屋,房头是间灶火,灶火后旁有棵枣树,枣树下有口井,井旁是个污水坑,污水坑对面是间砖瓦东屋,这几间简陋的建筑被泥坯墙相连组成的院子里,大爷大娘领着六个孩子住北屋,爷爷奶奶住东屋,我们走进这个院落,站在东屋门口,姐姐指着东屋告诉我:这是我们出生的地方。
东屋没有窗,也没有灯,除了门口有光亮,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跟在姐姐身后,看着脚下,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没有看见人,却听得见床上传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声,我往前凑了凑,努力想看清楚床上的爷爷时,一只干枯如柴的手黑暗中探了出来,吓得我喊了声妈。
那只手上的一根指头在我们面前比画着,“回——来——了?你爸呢……”虚弱的声音仿佛是顺着那根指头飘出来的,让我防不胜防的是,那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往里拽了一下,与此同时,我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我抬头回避这张脸,眼前一片黢黑,我不知道对面的黑色究竟是面墙,还是无限的黑暗,大热天的,一股子凉气让我浑身哆嗦,我害怕对面的黑暗里会突然蹿出个来什么。奶奶把我拉了出来,让我去那屋跟弟妹们玩。
大爷家六个孩子,除了老三立杰是个男孩,都是闺女,最小的还在吃奶。立杰,比我小六七岁,挺亲我的,一会儿说哥咱这吧,一会儿说哥咱那吧,让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爷让立杰领着我去生产队的菜园子里替他守菜园子,他得在家里守护着爷爷。
白天我们在菜园子里玩耍,有社员菜园子里干活的时候,我们也帮着浇浇水,薅薅草什么的,菜园子里干活的社员离开后,我们会摘个嫩茄子找根黄瓜或掐根葱吃,晚上就睡在窝棚里,吃饭有个几岁的妹妹提着篮子瓦罐送来,完全把生病的爷爷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爷爷撒手而去,我都没有回去看爷爷一眼。爷爷咽气前,姐姐要来喊我回去,奶奶不让,说是怕吓着我。
爷爷去世后第二天深夜,父亲冒雨赶了回来。
一声吆喝,摔盆,炮仗嘣,响器鸣,哭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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