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树儿娘才从田里直起腰来。拼了一天的命，稻都给割趴下了，明天赶紧脱完粒，季节还好赶得上种晚稻。

　　树儿娘光着脚板，头上一顶跟夜色相差无几的草帽，高高低低地往回走。走到屋旁，站在外头张望的树儿看见了，大叫：“娘呃!”树儿娘抬起头，牙齿在嘴里闪出光来。

　　树儿娘快活地迎上去，牵起树儿的手。

　　回到家，屁股总算挨着板凳了，树儿娘满足地揉揉腿，又揉揉腰。

　　树儿把刀子放好，端来一个大瓷缸，瓷缸里头是早早就搁凉的茶。

　　树儿把瓷缸放回去，摇晃着端来脸盆，清凉的水冷不丁就从里头漾出来。

　　树儿说：今天我去钓鱼了，跟顺子两个。那个鬼家伙不知羞，叫我跟他比赛。

　　“结果呢?”

　　“他钓的一只猫都不够吃，好家伙，十多条鲫鱼差点掀翻了我的桶。”

　　“呵呵，咱树儿厉害。”

　　树儿也笑了，笑着身子欢快地飘进厨房，端来一大碗稀饭，稀饭上头卧着两条金黄的鲫鱼。

　　树儿做菜越来越有水平了。

　　树儿娘接过来便大口地吃。树儿弯着眉，在一旁看得同样津津有味，一边不停地给娘扇蚊子。

　　吃完，洗完澡，树儿娘同树儿搬了竹床到外面乘凉。竹床用湿毛巾擦过，凉凉的，躺在上头舒服极了。

　　夜已黑透，天空一点也不寂寞，星星挨挨挤挤地凑热闹。它们闪着亮光，仿佛地上的萤火虫全成仙了。地上，还有萤火虫从草间跃上来，闪烁消失，闪烁消失，神神秘秘在面前画出美丽的弧线。微风则是老天爷的恩赐，连不知身居何处的什么虫也满意地叫。

　　树儿躺在竹床上，望着星空，旁边的树儿娘也望星空，几乎看着了迷似的。树儿娘手里握一把蒲扇，很有节奏地轻轻摇动，制造些柔柔的风，可不知何时又会将蒲扇高高地扬起，重创那些搞突然袭击的蚊子，这时便与身体碰撞出啪啪的声响。

　　树儿挪了挪身子，说：“娘，你把背朝我，我再给你捶捶。”树儿娘转过身，让树儿的小拳头落在自己背上的时候，就笑了，她想起了树儿刚出生时那个可爱的小馒头一样的拳头。捶了一会儿，因为得不到蒲扇的保护，树儿让蚊子咬了，树儿娘让停了下来。

　　树儿坐起来说：“娘，你累就睡一会儿吧，我给你扇蚊子。”

　　“睡不着。”树儿娘想若是自己睡着了，树儿一个人在这夜里肯定会害怕。

　　“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吧。”树儿把身子坐得更端正了，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叫马良……神笔马良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每天它们都挂在空中，把大地给烤焦了。有一个叫后羿的人……”后羿射日的故事。

　　讲完了故事，树儿发现娘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没睡着。树儿就问：“娘，我讲的故事不好听吗?”

　　“哪里，好听得很呢!”

　　“好听怎么没让你睡着?”

　　树儿娘看了树儿一眼，不做声了，把目光又送到星星那儿。

　　夜更深了，远处的铁路上驶过一辆灯火辉煌的客车，客车轰隆隆地过去，仿佛一条火龙。

　　沉默了一会儿，树儿忽地搂住娘的脖子，说：“娘，我想跟你说件事。”

　　树儿娘腾出一只手来抚摸树儿的头发，笑着让树儿说。

　　树儿吞吞吐吐地说：“娘，你帮我找个爹吧，有了爹，你肯定不会这么累了，肯定睡得着了。”

　　树儿娘忘记了扇蚊子，她盯着面前不太清晰的树儿的脸，眼泪默默地淌了下来。树儿娘紧紧搂住树儿，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的树儿啊，你长大了。接着，树儿娘转头朝向前方的黑暗，黑暗里有座山，山脚下有座坟，坟里七年前就睡着树儿娘的男人宗贵。宗贵啊，树儿都明白你回不来了，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心里，你就是死不了哦?

　　这一夜，树儿娘想了好多好多，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