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肖培龙带还是女朋友的魏敏奇回老家,指给她看那片荆棘丛生的野地——这就是我们家的宅基地。那时候,她还想,多好的地啊,这家人为什么不在那里造房子,造那种三层楼的房子,顶楼平台上放一个卫星锅,可以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号。她并不知道,那里曾经有过木头房子,也有过一场火灾。
整个故事中,最让魏敏奇难以置信的是丈夫的母亲竟然是一名来历不明的聋哑人,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除了喝酒,她还好与人叽里呱啦地吵架,嘴上吵不过,就用头撞别人,把人撞倒在地上,乐得拍手大笑。
丈夫出走后,魏敏奇眼前不时晃动着流浪汉、拾荒者等来路不明者的身影,他们在小区外头转来转去,在垃圾桶里淘吃的,或者干脆闭着眼睛,蜷在街角睡着了,脏兮兮的长发,脸庞黑瘦,浑身散发出怪味儿,让她寝食难安。好像那些人中就有她的丈夫,有她丈夫的母亲,母子俩此刻正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团聚。
有一次,她从商场里出来,把手里的食物顺手递给一名拾荒者,那是一只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那人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撕开包装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事后,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莫名其妙,县城里有那么多伛偻着身子在垃圾桶里捡吃的人,她怎么关心得过来。
魏敏奇做过很多工作,卖衣服的工作,超市收银员的工作,给人带小孩的工作,这些工作长则几个月,短则十几天,她都做不久。肖培龙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一份商场保安的工作,他干到离家出走。
慢慢地,她喜欢上了去不同人家屋里工作,细细打量别人家的房子、家具、墙壁上的全家福,想象着这一家人的生活场景。对这一切,她充满兴趣,有一股难言的好奇心。整个屋子里,她对哪些地方最容易藏污纳垢了然于心。平常清洁者最易忽视的地方,成为她的工作重点。一旦来到劳动现场,她体内隐藏着的洁净一切的触须便不遗余力地张开——她从不允许死角的存在。

尤其是玻璃。只需瞥上一眼,她就知道哪些玻璃是好的,哪些质量欠佳,天生不足。那些好的玻璃,看着清澈、透亮,没有气泡,没有划伤,没有线道和斑点。更重要的是,它们散发出坚定、果决的气息,任何尘灰、水渍与油垢都无法遮挡它的光芒。
有一次,她去一间单身公寓给一年轻姑娘做保洁,公寓空荡荡的,大统间里只放着床、沙发和茶几等少数几样家具;敞开式厨房冷冷清清,没有油烟机,没有灶台,只有一个似乎好久没有使用过的电磁炉。地板和玻璃窗看着也还干净,似乎没有大搞卫生的必要。姑娘斜躺在床上涂指甲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姑娘问她一个月赚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丈夫是做什么的。
关于丈夫的出走,魏敏奇从来没有说过实话。流传在亲戚们口头的版本是,丈夫肖培龙炒股炒丢了家里的钱,羞愧地离开了。对此,他们都同情她,并对离家者的行为表示愤慨,认为他肯定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不然不会这么做。
魏敏奇没想到自己会将所有情况一股脑儿向一个陌生女人和盘托出,她的丈夫肖培龙不是炒股亏损离家出走,而是去寻找他的哑巴母亲了。
她带着激愤与怨怼诉说丈夫的荒唐行为,而那姑娘一声不吭,安静地涂着指甲油,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魏敏奇毫无察觉,继续往下说,一想到他可能睡在垃圾堆里,吃着捡来的食物,被人当成乞丐辱骂和殴打,我怎么能……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出来了,被顺利地带出来了。如此哭了一会儿,当想起某一幕,她又破涕为笑。
肖培龙对她不错,可以说有恩于她。
有一年清明节,她生病了,不能回老家给亡父上坟,他自告奋勇提出要替她去完成心愿。那时候,他们认识还没几个月。那年,母亲住在外地姐姐家,别的兄妹也都在外面打工。他一个外乡人居然找到那座位于深山里的荒坟,还给坟前除了荒草,拔了荆棘,回来笑嘻嘻地告诉她,在她父亲坟前种下一棵桂树。他种下的不是松、柏,而是金桂。以后,四野无人,金桂飘香,就不怕找不到路了。
现在,那棵桂树也有碗口粗细了吧,每年金秋,在无人的山坳里兀自吐露芳香。然后,花瓣飘落,随风而逝。魏敏奇一直想在桂花盛开的秋日回乡扫墓,在父亲坟前坐到天黑,和他说说话。她太久没有回去了。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