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洁完毕,她收了姑娘发的微信红包,正想离开。姑娘忽然眼神一转,叫住她,魏姐,你干这行太辛苦啦!不如把自己打扮打扮,减减肥,一定可以的。
姑娘眨眨眼睛,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直到那一刻,魏敏奇才明白姑娘的职业。那种单身公寓里住着很多这种职业的人。马上,她尴尬地大笑,说自己太老了,没有人要了,只能干干保洁工作了。说这些话时,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害臊不已。姑娘张开好看的嘴巴,还想再说什么,可电梯门已经打开,她迫不及待地走进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魏敏奇不能接受的仅仅是丈夫的出走理由,他不是去打工、经商,而是去寻找一个不可能找到的人。这世上,多少人,找着找着,就把自己找丢了。没有头绪,毫无线索,从此沦为流浪者、乞丐,成为脱离人群的异类。她在大街上经常看见这样的人,衣衫褴褛,指甲乌黑,眼神里全是茫然。无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但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无处可去。
深夜无法入睡时,魏敏奇仍然给那个总是关机的手机号发送短信。公寓里年轻姑娘说的话,在经过一番润饰和添油加醋后,被她编辑成文字发给丈夫。她还告诉丈夫自己现在是精严寺义工,每星期都要去寺里义务劳动,擦洗玻璃和油烟机。但她没说在义工队伍中,有个男人对她有点意思,她还给那人家里做过几次保洁工作,但一分钱也没拿到。还有一个叫玲姐的女人,是义工队队长,家里房子很大,经常让她去搞卫生,也从来不付工钱,只送她快要过期的食品、半腐烂的水果,以及标签也没摘掉的衣服——那通常也是别人送的。以后,她可不会那么傻了。
在编辑这些短信时,她嘴唇翕动,好像对着丈夫悄声私语。她相信他会看到这些短信。当夜深人静,他会偷偷打开手机,一字一句地读完它们,然后叹息一声,再关机。他躲在暗处,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一旦她遇到麻烦事,他就会赶回来。尤其是当她逐渐爱上保洁工作,从擦拭玻璃中获得巨大乐趣后,那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
魏敏奇更加卖力地工作——擦拭玻璃,在上面划着弧形线圈,像彩虹,像拱桥,她动作爽利,节奏明快,从不拖泥带水,好像要把它们擦到近乎透明、无形,完全没有玻璃的存在。没有比让一块普通、甚至颇为劣质的玻璃恢复通透的本性,更让她感到满足。她先用湿抹布把尘灰揩去,再以揉成团的废报纸擦拭。报纸上的油墨能帮助蒙尘的玻璃快速恢复洁净。她喜欢旧报纸,也喜欢醋,它们都有类似的功效。只有劳作时刻,她才感到自己完全地融入生活之中,感到这个县城的每一扇窗户、每一面玻璃都与她有关。她要为它们的洁净负责。
她的时间逐渐被保洁工作占据,找她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回头客,他们被她的工作能力震撼,手脚麻利,几乎做到一尘不染。
那天晚上,她从客户家里出来已经快八点了,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坐在门口空地上,屁股底下垫了一只编织袋,脑袋歪倒在门板上,似乎睡着了。那是时隔一年零两个月又三天,魏敏奇在自家门前再次见到丈夫肖培龙。
肖培龙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好几次,被魏敏奇叫起来,吃完一点东西后,又倒头睡下。有时候,食物还含在嘴里,他就躺下了,似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魏敏奇守了他两天。第三天,她出门擦玻璃,下午从客户家回来,见到一个安静、消瘦、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像个客人那样坐在自家客厅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胡乱摁着,却始终没能将面前的屏幕打开——他根本没发觉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早已失修的录像机遥控器。见到她后,他马上丢了遥控器,起身望向她,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好似一个少年在别人家做客,玩着主人家的东西,不幸被撞见了。
丈夫回来了,但她分明觉得他离得更远——他们中间好似隔着一块怎么也擦不净的玻璃。在一年零两个月又三天之前,他们可不这样,俩人常常饭后散步,路线呈辐射状,往县城的东西南北四个角延伸。现在,他只愿去小区对面的小公园里走走,还要在她的一再请求之下。小公园门口有居无定所的外省青年,利用音响、麦克风等设备,卖艺赚钱,经常表演的曲目有《水手》《星星点灯》《大海》《我的未来不是梦》等,惹来围观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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