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这种事情,肖培龙害怕的倒不是投诉。
他听一位同事说起,有一次去送外卖,里面的人怎么也不开门,原来居住者也是老人,早已离世多日,而叫外卖者毫不知情。
除了睡觉,肖培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他的手机总是处于接单状态,越是偏僻的社区,别的骑手都不愿接的单子,他越是积极。
魏敏奇暗自庆幸,以为丈夫沉浸在新工作带来的兴奋中,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这是可能的,忙碌会让人忘掉一切。丈夫当骑手四处奔走的日子,魏敏奇也在外面擦玻璃,有时候,擦着擦着,那张苍老、布满污垢的脸会从逐渐明亮的玻璃窗内跳出来,待她静心凝视,又不见了。
丈夫的工作并不顺利,他跑得很多,但遭客户投诉也多,一个月下来,他不仅没有赚到多少钱,还被平台警告了。
他在路上花的时间太长了。
客户们都等不及。
他好像不是在送外卖,而是在侦察地形。
——后来,魏敏奇找到丈夫的同事,他们如此跟她说。
丈夫做了三个月的美团骑手,县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跑遍了。估计,也见了不少人,形形色色的人。
你不是在工作,是在寻找你母亲吧?
——那天黄昏,她实在忍不住了,对着正在玄关处换鞋的丈夫似笑非笑地说道。
丈夫停下手上动作,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收紧了,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在思索是不是要将眼下的动作进行下去。他嘴里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并没有明确的意思——仅仅是对她问话的机械回应。他没有隐瞒什么,但也不想畅所欲言,似乎那是一件令他羞耻的事。
他只淡淡地说,我没有办法不那么做。
你应该知道的。
那天晚上,魏敏奇第一次感到丈夫在房间里的活动变得小心翼翼。往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新买的电脑上敲敲打打。这一次,敲打声明显变轻了,节奏变得恍惚,让她捉摸不透。期待中的场景依然没有出现,丈夫还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走出来,更没有将她接纳进去。直到那天,她擦完玻璃,回到家中,事情发生了。
书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台式电脑罩上防尘罩,丈夫离开了。魏敏奇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体随着盖在人造革上的沙发巾不断下滑,身陷漫漫黄沙之中,无力自拔。这一次,丈夫在纸条里干脆告诉她,一年前,他就加入一个特殊的寻人平台——针对全国各地走失的聋哑人——人们在平台提供各种找人线索。此次,正好有人在那里发布了一条视频,那上面的人很像他母亲。他要赶过去看看。
灯光下,魏敏奇举着那张惨白的A4纸,蛇行般寥寥几行字,在她眼前晃动,暗影不断变重、加深。她的意识一阵模糊。几天之后,她在卧室抽屉里发现一个信封,里头装着丈夫的智能手机。所有信息都被清空了,它变得很轻,徒具一个空壳。想象中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并未袭来。她感到惊讶,为自己并不算剧烈的反应而惊讶,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那天,她站在十二层高楼上擦拭玻璃窗。
那天,窗外呼啸的风,让她想起早逝的外婆。
八岁那年,她被母亲丢在外婆的房子里,那是一间孤零零的石头平房,立在稻田和风的中央。经常有劳作的农人路过家门口,停下脚步,不怀好意地往她们屋里张望。还有流浪汉、拾荒者不时地出现在窗户外面,拖着长长的头发,发出奇怪的叫声。无论坐在餐桌前,还是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田野里的风景。春天,麦浪翻滚,黄灿灿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送出醉人的芳香。到了夏天的晚上,她们将板凳搬到门前空地上,看路边草地上萤火虫飞舞,亮光点点,脚下燃烧的干艾草是用来驱蚊的,却熏得她泪水涟涟。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外婆总是说,别怕,熬熬就过去了。
如果能找到一两样事情做做,就过得更快了。
——外婆的事情是编织渔网。劳动时,她昂着头,眯缝着眼,旁若无人,好像自己所做的是世上最荣耀、最贵重的事。魏敏奇也会织网,闭着眼睛也能织。可她不喜欢织网,总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简单、最枯燥的事。她想做更有意义的事。那时候,她以为的有意义的事情肯定不是擦玻璃,那有什么意思,擦干净了还会变脏,甚至更脏,就像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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