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摊牛总,小城名人。
牛总的成名,依靠了两个特殊场所——补鞋摊和自乐摊。小城百姓有不识县长的,却没有不识补鞋牛总的。牛总的成名,也依靠了其先天不足:身形矮小,立正站直八九十厘米,不及常人一半呢。
牛总的成名,更依靠了小城市民的呵护与扶持。
牛总个头矮小,开办的公司也袖珍。北关巷口,一间依照地形建造的出租屋,十平方米不到,里头窄,门口宽,窄的那头量身搭了一张小床,门口宽的地方设摊办公司。
天不下雨的日子,牛总都是将摊位移在屋外街头——用客户的话说——现场办公的。牛总身后,租房门口,悬挂了长方形纸质招牌,上有墨笔字迹:牛氏鞋业有限公司。这招牌,是热心客户的赠品,幽默中透着激励,戏谑里含着友善。
小城人修鞋补鞋,自己太忙,没空儿等,只要向牛总交代哪儿需修补,往他小脚旁一搁,按说好的时间来取,保证修补得熨熨帖帖。收费呢,从不曾冒过,蒙牛奶纸盒充当“保险柜”,敞放在牛总旁边,牛总三块两块说个数,客户自觉投放。
牛总矮小的身躯,蕴含了无尽能量,每天中午多顾不得休息,最奢侈,仅趴在鞋机上,或半躺在工具箱旁,解个乏,打个盹,然后抹掉嘴角的哈喇子重新干活。直忙到日落西山,暮色降临,看看没了挡手的活儿,牛总整理“保险柜”,小元钞票一大把,心里便实落落地打烊歇息了。
跟许多创业者一样,最初立足小城那会儿,牛总称得上狼狈了。坐摊在破旧的补鞋机旁,人又小又瘦,蚂蚁似的,目光畏缩,连正视路人都不敢,更别说招揽生意了。有好心大妈率先援手,拿自家的破旧鞋子给他试验,甚至蹲守在摊位前,手把手指导。那时的牛总还不是牛总。
人们唤他矬子,只针对其身形,无轻蔑意味。锉子有点补鞋基础,加上心灵手巧,慢慢能自如地举锤子、摇机子了,尽管修补得不上档次,挣不够租房的钱,只能在城管的眼皮底下露宿街头,可毕竟能拿劳动所得买碗热饭吃了。
小城民风淳朴,拿破旧鞋子援助矬子的不少。矬子也拼命卖力,一钉一铆,一针一线,不敢马虎,手艺也一天天长进。慢慢地,摊位前出现了时髦男女,尽管属于不明真相的过路客,皮鞋、革鞋、高跟、平跟……每接一次活儿,矬子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可经过汗津津的努力,总能勉强完工,没遇找碴儿赔钱的事儿。
活儿增多,收入渐好,心情自然愉悦。无鞋修补的时候,矬子忍不住哼几声秦腔,中规中矩,有板有眼,被热心人听见,才相邀赴自乐摊了。
自乐摊,顾名思义,是市民自娱自乐吼秦腔的场所,小城隔几个街口,就红红火火设一处。两把胡琴,几件响器,外加简陋的扩音设备,晚饭后拣宽地儿一摆,吸引嗜好者蚊蝇般聚拢了。
不管男女,无分老幼,只要有兴致,谁都可吼几嗓子;不吼也不打紧,就当忠实观众吧,沉浸在对秦腔的迷恋中。
自乐摊尽管业余,可藏龙卧虎,有高手呢。矬子被人推举,本来没谁看好的。出乎意料的是,矬子立定叫板,鼓点响,胡琴起,劈空一吼,便赢得满场喝彩了。《三对面》中包相爷“王朝传来马汉禀,他言说公主到府中……”哪像矬子发出的声量啊,宽广,厚重,嗓眼像能跑火车。
直当处,无遮无拦,挟沙带石;尖锐处,如刺如刃,攮心戳肺;拐弯处,百转千回,音绝韵存。面部表情又那般入戏,立眉皱眼,龇牙抖须,配合适当动作,让观众刮目相看,赞不绝口。
“哪来的矬子,这般能吼?”
“北关补鞋呢。”知情者回答。
矬子一吼成名,成自乐摊嘉宾了。他能吼所有秦腔包公,戏文烂熟,唱腔硬朗,让人喜欢得不得了。补鞋摊一下热闹起来。
除好心眷顾的大妈跟无意路过的男女,多为专程绕道的“票友”。可回归鞋机旁的矬子,比自乐摊猥琐多了:短短的双腿,支撑了瘦小的上身,头发灰白,在顶上乱蓬蓬罩着,脸面黑枯,起皱,分明沧桑中年了,连说话的声腔,也锐减了吼秦腔的霸气,沙哑而低沉……
好在毕竟厮混街头久了,敢放眼正视风景和行人了,抡锤子,摇机子,黑汗白汗任流淌。
旧鞋子虽臭,却能臭出两元三元的人民币,无异于衣食父母啊,该掏的掏,该刷的刷,该钉的钉,该缝的缝,鸡爪似的双手忙不过,便将针头线脑钉儿铆儿之类的临时别在嘴边,搞得嘴巴脏兮兮的,让人啼笑皆非。小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北关补鞋的矬子能吼秦腔,能吼秦腔的矬子在北关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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