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大家高高兴兴忙于准备过节的时候,万里外飞来了一封家书,弟弟说:母亲去世了!
我感到一片茫然,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从何想起。
母亲是八十几岁的人了,辛辛苦苦过了一世,幸而活到了解放后的今天,过了些比较称心的日子。但是,年岁是不饶人的,担心着的事情,还是这样突然地降临了。
我努力唤起我对于故乡和童年的回忆,希望母亲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再度显现。可是,我想起来的是什么呢?别的事情都有些模糊,独有下面的情节使我永难忘怀,而且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就感到难言的痛苦。
我的家庭是中农成分,自从我记事之日起,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不过,在解放以前,由于反动统治的压迫剥削,所谓中农,也已经破落不堪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套完好的大车,但后来却变成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行不得了。家里曾经养过一牛一马(那是恰好可以驶那辆大车的),后来却只剩了一头老黄牛,也瘦得只余一个骨头架子。我还记得从前房子是比较整齐的,过了些年,我从远方回家一看,有几间房子已经塌了房顶,几间勉强支持着的老屋,屋顶上也长满了荒草,好像蓬首垢面的老人。总之,家里已是一片衰败景象。当然,虽说败落,却也还没有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自己能够劳动的人,他们从年轻时候起,一天到晚,都是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年纪大了,也还是照样劳动。我的弟弟也是一个好庄稼人,他那么诚朴勤俭,那样喜欢劳动,很像我父亲的当年。就这样,一年到头,总还是可以糊口的,只不过有时候听到父亲长吁短叹,说道,“看起来,日子是越过越难过了!”幼小者,当然是无知无识,对于家里的生计,是不会挂在心上的,自己心里所想的,倒是一些非常美妙的事物。然而,不妙的事物,却不断发生着。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是多么可怕呀!他经常骂母亲,母亲不敢回答,只是暗自叹息,有时藏在自己屋里啜注。有一次,我刚从外面回家,忽然听到父亲大声詈骂,却不见人影。循声寻去,才发现父亲把母亲关在屋里,一面斥骂,一面不知用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母亲身上抽打。我害怕极了,父亲用力抽打的声音,比打在我自己身上还更痛楚,若是打我自己,我会咬住牙根一句话也不说的。我听见母亲哀哀啼哭的声音,我的心快要痛裂了。我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我的心里已经被恨的感情充满了。我恨,我恨的是谁呢?难道是恨我自己的父亲?不,我分辨不清楚。我总认为父亲是个好人,他从来不欺侮人,他受了外人的欺侮也从来不想报复,我怎么能恨这样的人呢!但是,他又为什么这样打我的母亲?母亲犯了什么不得了的过错?我真是想不通。我用力推那屋门,关门得紧紧的,一点也推不动。失望之余,我这才哇地哭了出来。
以后,隔不多久,就会有这类的事情发生。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痛苦,我想问,又不知道应该问谁。
终于,我算是弄明白了,是当我到邻家去找一个小伙伴时,听人家告诉我的。人家说:我外婆家本来很穷,现在越穷得难以度日了(这是我知道的,我父亲总不让我到外婆家去)。我的外婆又经常卧病不起,我那个“拙于谋生”的舅舅,无可如何,就只好向我母亲求援。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舅舅就来家里取点米面或干粮回去,我那母亲也偶尔拿些东西去外婆家帮顾帮顾。就是这样,不料终于被父亲觉察了。父亲虽然这样凶暴地对待母亲,母亲却还是不顾死活地帮顾自己的老母亲和亲兄弟。
我的同情心自然是在母亲一边的,我很想帮助母亲,但是无可如何,母亲也从来不让我知道这些事,她却是假装无事似的,依旧对我那么慈爱。我只是暗暗地抱怨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难道他不知道外婆家里经常断炊吗?我想问问父亲,却又十分害怕。我是知道父亲的脾气的。我从人家后园移了月季花来载在自己窗前,父亲看见了,一怒而把我的月季花拔掉,而且用力把月季花丢到房顶上。我为了报复他,当他不在的时候,用尽了力气,把父亲幼年时种在水缸旁的枸杞拔断了。这一下,可惹下了滔天大祸,如不是母亲护着真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现在由于母亲受到这样的委屈,我更害怕父亲了。以后,我渐渐长大,我就离开了家乡。我在外边常常想起家里这些可怕的争吵,殴打的声音、啜泣的声音,还常常在我耳朵里发出回响。虽然我也渐渐地懂得了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我对于我那辛苦一世的父亲也还是感到不易理解。
我的父亲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去世的,我没有看见他最后的颜色。现在,我的母亲又去世了,我还是没有来得及回去。接到弟弟来信,稍稍沉静之后,我所想起来的只是这件事,可见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多么深痛的伤痕。
如果死而有知,我想母亲一定会告诉父亲说:“过去的事情,你大概不会忘怀,那时候你只责怪我,那是因为你不懂事。我活到了新社会,我就懂得了很多新道理,过去那类事 也不会有了。孩子们,乡亲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因而,也让我们老年人一同高兴吧。”
以上,是某某同志的日记的一章。得到他的同意,我一字不易地照抄在这里,日记里所说的那个父亲确是一个好人,正如那个母亲是一个好人一样,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两个老好人,就这样互相折磨了多少年。那个早死的父亲,他自己不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后死的母亲就似乎知道了一点。日记的作者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也只记下了这一现象,或者说,他在这段充满了感情的日记里用简单的笔触画出了这一形象,而这又不只是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的形象,而是在旧社会里的一种意识形态。我之所以珍视这段日记,其原因正在于此,因为这可以进一步加以分析,作为我正在从事的“社会意识发展史”研究的一个生动的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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