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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葵和黑衣编织的暑期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阿贝尔

  石摞子垒砌的院墙里空无一人,连一只鸡鸭也看不见。他突然害怕起来,摇摇晃晃站上门槛,希望能看到院墙外面。

  站在门槛上,确实能看见石摞子院墙外的人。他们从院墙外经过,牵着牛或者挑着水桶,要么就是背着背篼……偶尔也有戴斗笠披蓑衣、扛着网杆的。个矮的只看得见脑壳顶顶——在院墙外一冒一冒,个高的可以看到脸,但都晓得是谁。看不见脸的,看脑壳顶顶或者听声音也晓得——咳嗽、擤鼻涕、唱山歌子。石摞子院墙也不都一样高,有高有矮,还有缺口,就是个矮的,脑壳顶顶也有冒得多和冒得少的时候,冒得多的时候也可以看见脸——看不到整张脸,只能看到半张脸。

  除了这些从院墙外经过的人,还能看见在稻田里薅秧子、扯稗子或者在稻田间刨水和摘桑叶的人。更远处,隔着大河,能看见对岸草地上晒簟的人或者吹吹打打送葬的人。

  然而,这些人往往都是在他不想看见的时候看见的——赶驴子下河的早晨、刚开始擦拭老古董的上午或者人正当困乏的午后,等到了傍晚婆婆不在的时候,却又一个都看不见。

  有一天午睡,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进城了。梦醒后他就想马上知道长河湾到城里究竟有多远。

  长河湾就是他们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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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有两个小时,他破例没有擦拭那几件老古董,而是到下院子去找他认为可以告诉他正确答案的人去了。

  一个是保管员,他当过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因为旧伤复发无法出工。一个是汤表婆,她不出工,也不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闲逛,要不就是进城赶场,顺带从城东娘家带些吃的回来。还有一个就是申纪忠,生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他天天进城,不是交公粮就是拉大粪、拉化肥,回来得早的话,喜欢到孙寡妇家去喝瓢凉水、摆些龙门阵。汤表婆经常搭申纪忠的拖拉机,放学的路上,他时常看见她高高地坐在化肥口袋上或者粪桶上。孙寡妇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甜的,夏天是又凉又甜。孙寡妇家住的房子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要高大、宽敞,门窗虽已垮二垮三,上面的雕花却十分的了得。

  汤表婆不在,他找到保管员,问从长河湾到城里的里程。保管员正在后门外修理钓鱼竿,看也不看他。他走拢去问,保管员还是不理他,只顾一截一截捋鱼线。钓鱼竿线盘上的叶片散了一地,鱼线搅在了一起。保管员看上有些烦躁,但看不出受过重伤。

  “表叔,从我们这儿到城里到底有好远?”他喊了人,蹲在保管员旁边又问。这一次,他说的是“从这儿”,没有说“长河湾”。

  “问啥问?没看到我在捋化学线?”保管员站起来,把捋了一半的鱼线扔在地上,生气地说,“再问,我可是又要给你擦石碳酸!都不信你不怕石碳酸!”

  保管员边说边往矮得碰头的石板房里走,看不出他有旧伤复发的迹象。

  他当然怕石碳酸了——他腿肚上起疹子,母亲带他到保管员家去擦过一回,凡是接触到石碳酸的肉转眼就翻白了,火烧火燎地疼,随后便结了壳,脱了一层皮。

  从保管员家院子出来,他径直去了孙寡妇家。在路口,他确定他听见了申纪忠喝凉水的声音——叮叮咚咚。他能想象他的喉咙和肚子有多宽绰。

  来到前头院子,果然看见申纪忠在那儿,他站在堂屋中间,举着一只黑浸浸的木瓢,正张开露出两排烟熏牙的大嘴在喝水,喉头随着凉水下肚有节奏地颤动着,像是一个圆圆的被水冲转的阀门。他身上穿的两股筋有一点紧身,透出鼓棱包胀的肌肉。

  孙寡妇站在门槛外面,用一双豌豆角儿似的眼睛看着喝凉水的人。

  他走过去,骑在门槛上,问申纪忠从这儿到城里有多少里程。申纪忠根本不知道里程是什么,转过身来,把瓢从脸上移开,显得很茫然。

  孙寡妇问他问这个干啥,是不是想进城。他说不是,问到耍。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埋着头,在门槛上一上一下移动着身体,在想象里骑一匹真马。孙寡妇家的门槛又高又厚,十三岁的他骑在上面两只脚刚好着地。

  申纪忠一直在喝凉水,肚子看着看着鼓起来。

  等了一会儿,孙寡妇告诉他从这儿到城里搭拖拉机要一个多小时,走路的话要三四个小时。末了说:“要不你去走一回,走一回就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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