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公安县1954年留下的泄洪区行走,就像在远古的荒原上一样容易迷路,除了重新长起来的庄稼,很少可以看见村庄,几乎没有什么人文活动的标志。开始就是结束。大洪水之后就是这样,你可以开始,但这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的汽车在分洪大堤上艰难前进,随便问一个正在放羊的老人,他立即就回忆起1954年的情况,为了保证荆州大堤的安全,在长江的三次特大洪峰中,北闸曾经三次开闸泄洪。家什全部搬到了安全区,住在棚子里,规定的时间一到,啪啪开枪,洪水就来了,然后一切就不见了。建立一个地方,建立它的传统、血缘、姓氏、家谱、腊肉和方言需要三百年,但洪水只是几秒种的时间,一切就不见了。公安县是袁宏道的故乡,他只是由于进入了文字的不朽象牙塔,才得以幸存。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1954年开闸泄洪的北闸,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近50年,这个闸门依然保持高度警惕,一个单位在这里日夜值班,闸门情况良好,看不出来已经存在了半个世纪,还装修了一遍,贴了白瓷砖。闸门前面有几个小湖,是1954年的冲进来的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清得发蓝,50年前的长江之水就是这样的。比今天的水要清很多,再往上几百年,水更清,可以说长江是一条蓝色的河流,“春来江水绿入蓝”,是一个事实,现在的江水到了春天也无法这么说了吧。一群野鸭在湖面上拍翅逃跑,一群鱼摆尾散去。这些水被几个农民承包了,在里面养鱼,他们对1954年一无所知,知道的恐怕不会回来。放眼望去,除了农民搭在鱼塘边的棚子和“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的庄稼,还是没有什么生活卷土重来的迹象,天空、大地,植物,就这些。闸那边还是洪水席卷之后,泥沙俱下的样子,水已经干了,泥沙像被巨大的犁啃过一样,残留着。我们继续向北,去长江,大野苍茫,安静无声。站在大地上,我们看不出长江在哪里,分不出南北,只是凭着感觉,顺着土路慢慢找,仿佛是去找一条躲在什么地方的巨蟒。汽车开上爬下,要有很好的技术,才能进去,幸好老章就是这样一个司机。汽车爬到一个高坝,长江忽然露面了,是它吗?有些不像。时值傍晚,茫茫大江与茫茫天空混为一潭,看不见彼岸,看不出它要流向何方。在峡谷中,河流可以看出走向,但在宽阔之地,就看不出来,好像是不动的。其实河流的本性并不是流动,它是不动,以坚持那叫做河流者。长江躺在灰白色的大雾下面,好像正在帐子里睡觉,我连滚带爬下了高堤,掀开雾的一角走进沙滩,那巨大的身子露出来一个背,一艘货轮像鬼影一样在它的鼾声中突突驶过,平静的江水卷起了波浪,一个骷髅被带起来,冲到沙滩上,停下来。长满青苔,两个黑洞望着天空。一切散去,只留下一个骨骸,近乎石头,最基本的东西,其他的附着物都是语词的喧嚣。表情、姿态、花容月貌、花了数十年保养的面具、只是喧嚣。骷髅,每一个都是同一个,再没有个性,面貌、姿态、性别、死亡的小卧室,规格一致,没有名分、没有历史、是谁?为什么?不知道。死亡是没有历史、没有时间的。正是这种不知道,令人害怕。我多次在长江里看到死者,它每天要接纳多少死亡哪,接纳死亡,对于它是日常收支之一,很平常的事情,我从未在小河里看到过骷髅。我害怕飞机、汽车、害怕塑料,但我从不害怕这河流,它是比死亡更大,更长久的,我知道屈原怀石下沉时为什么那样神秘地微笑着,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他在回家。返回的时候我们完全迷路了,雾、黑夜,黑暗中还有人在移动,知道的人。但我们没有耻而下问,老章是一个不喜欢问路的司机,这种“不知道”的时候并不多,也就是个把小时而已,这不是古代的大地,我们知道的太多了,屈原从前披头散发,仰天追问的那些,不是都知道了么。果然,我们,在黑暗里才摸索了半小时,汽车的灯光就在远方亮了,我们的车子突然停止了颠簸,老马识途了,轻快地疾驶起来,我们很肤浅地松了一口气。
昔日,造物主创造世界的时候,把大地搞得非常复杂,深切的峡谷、入云的高山、广阔的平原、坝子、沙漠、大海、冰川、火山……复杂多样的大地使得人类的组成也很复杂,使人群分出各种不同的类型、民族、语言。美国西部的牛仔、阿拉斯加的淘金者、非洲黑人、西藏高原上的僧侣、横断山区的傈僳族与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眉清目秀的市民是完全不同的。人类像大地一样丰富复杂,英雄豪杰、小家碧玉、盲流土匪、贩夫走卒、秀才书生都有自己的活法、用武之地。为什么世界上有那样多的民族,因为大地不是干巴巴的单一一块。中国北方崇尚理性、大气、宗教气质,南方精通具体、性灵,崇尚人生和日常生活,这不是书上的观念,而是大地安排的。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就是大地。在南方的长江,他的诗歌写的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在北方的黄河,他写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所谓在哪座山说哪座山的话,每个民族的文章、语言不同,是大地的复杂造成的。有些地方属于英雄种族、例如西藏的康巴地区,江南水乡的人在那里就永远只是游客,随时担心着心脏血压。有些地方适宜施展心计,而不需动脚动手,云南土著在那里被视为当然的憨包。但这里面也许有好玩不好玩,对生命的威胁大小的区别;艰辛然而充实,舒服但是腐败;却没有贵贱高低的区别。患着肺病的布拉格市民卡夫卡心中块垒未必就小于在育空的雪地上与狼群搏斗身强力壮的杰克·伦敦。大地的丰富复杂导致了文明的丰富复杂,人心的丰富复杂、方言的丰富复杂、感情的丰富复杂……但大地的这种原始状态只是一个古典的伊甸园,它并不符合现代文明的理想,令长江诗人屈原“抱石沉江”的“去终古之所居”,乃是文明的一贯方向。造物主创造的大地,只是保证最基本的生存,在他创造的世界里,人不过是动物之一。今天,大地的基本状态是人类实现技术统治的理想国的天然障碍。改造大地的运动率先从西方开始,然后席卷全球。这个全球化运动的种种努力就是要使大地更适合于人类的越来越扩张、越来越方便舒适、标准化、数字化的生活世界。现代主义的方向不是复杂多样的凸凸凹凹,抛开它的种种玄妙理论,其目标无非是把大地改造成一个标准化的现代平台,网络,令每一个傻瓜都可以像一台计算机那样更方便幸福地生活,或者使所有英雄都像傻瓜那样使用计算机。再也不需要登山英雄了,技术有一天可以通过一台电梯把所有恐高症患者都安全地送到喜马拉雅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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