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寺
眼前这座暗红色的质朴大殿,是公元九世纪的建筑。深藏于北方刚毅青黛的连绵群山之中,暗红色的寺殿,像一位特别洁净的北方男子,内敛,雄阔,稳重,富有甘心避世的民间力量感。千年沧桑风雨,它居住于此,见证时光。就像此刻,宠辱不惊。
这座作为全寺核心的暗红色唐朝建筑,虽然只有一层,但面阔七间,有着深远伸出的屋檐和坚固简洁的无数斗拱。它位居于山间高台,殿后即是凿出的山壁,裸露出密密大斜纹的青色岩石。大殿坐东朝西,东、南、北三面皆为山峰环抱,唯西向开阔。地势,就像一张山野人家粗拙却又安妥的椅子。
寺殿的古老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面阔七间的大殿正面,中间有五间辟为红漆板门,左右最边上的两间和两山后间做了直棂木窗,其余则全部筑壁。殿的正门檐下,悬挂有一块奇特的龟形木匾。因为年代久远,匾上漆色几乎落尽,只残存依稀的宝蓝和暗红。匾上字迹,已经完全显露为木头的原色,但仍然清晰可辨:“佛光真容禅寺”。
殿前正中的庭地上,竖立一根雕有佛像的唐代石经幢。我看见了真实的唐朝文字,雅洁劲健,字字镌刻。
据说,这座寺庙的初创年代,要在更早的公元五世纪。彼时,一位北方的中国皇帝巡游至此,看到佛光普照此处山林,故赐寺名为佛光。到公元九世纪,又一位皇帝下诏废佛,在波及全国的灭法中,佛光寺除现在仍存的祖师塔外,其余建筑全被毁坏。废佛的皇帝死后,他的继任者却重兴佛法,眼前的木构暗红大殿,就是那次重建的遗存。当然,当年的重建不只一殿,在此殿底下的寺中第二层平台地面上(全寺随山势筑成平台三层,依次升高),就裸露着巨大唐代覆莲石柱础,表明那里在唐时也曾有过巨大建筑物。
寺殿古老,但这种古老却奇异地毫无衰败之感。掩映于殿前寺中的数十棵高直茂密的大松树,从大地深处拔出勃郁却又年轻的生气,形成祥云,烘托住了这座奇伟却低调的北方山中之寺。
由于战乱动荡,佛光寺曾经长时间沉眠于荒僻乡野,不为外人所知。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从一幅敦煌壁画上发现了线索,费尽艰辛,终于找到这座珍贵的唐寺——中国大地上仍存的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之一。梁思成这样记述当时寺之湮没情状:“藻井上面的黑暗空间……住着好几千只蝙蝠,它们聚集在脊檩上边,就像厚厚的一层鱼子酱一样,这就使我无法找到在上面可能写着的日期。除此之外,木材中又有千千万万吃蝙蝠血的臭虫。我们站着的顶棚上部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尘土,可能是几百年来积存的,不时还有蝙蝠的小尸体横竖陈其间。”佛光寺内,保留了众多价值无与伦比的唐代彩塑和壁画。寺的确切建造年代,是由梁思成随行的妻子林徽因首先发现的。林徽因当时在一根殿梁的根部,发现了很淡的墨迹,依稀读出这样的字迹:“佛殿主长安送供女弟子宁公遇”。林记起,宁公遇之名,也见于殿前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所立经幢的刻文中,文中也称其为“佛殿主”。“佛殿主”之名既写在梁上,又刻在幢上,则幢之建造当与大殿同时;即使不是同年兴工,幢之建立亦要在大殿完工之时。于是,殿宇究竟于何年建造,得到证实。
今天的佛光寺,因为地远位僻的缘故,依然少有人至,在山中独自寂寞清静。只开殿前正中一扇暗红斑驳板门的大殿,即使白昼也显昏暗。但人一入其内,顿时就被震撼。同样久远暗红的木格天花板下,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佛坛,佛、菩萨、弟子、童子、天王等数十尊唐代彩色佛像,不分高矮大小,齐齐赫然耸立于佛坛之上,整个场景,犹如仙林,只觉得昏暗的殿内空间,瞬间变得辉煌无比。各像面型丰腴,肌肉圆润。那传神的形体、庄凝的相貌、拂动的衣饰、莲瓣的手势,华贵,雍容,熙和,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凛然稳大气象。我尤其注意到一尊蹲踞着的供养菩萨像,双手端持盛放果品食物的碗盏,她(他)那特别人间又特别出世的悠远柔和面相,令我无法忘记。
这座北方的暗红色质朴殿宇,像一块时间琥珀,唐朝的伟大气息,被完整地保存于殿内。
天涯·夜话
旅馆房间很大。一个异乡人在其中,更显得室内空空荡荡。壁灯昏黄,浴室里的光则刷白一片,像虚弱炫眼的石灰颜色。风尘仆仆的旅行背包现在孤独在屋角,随身携带的不锈钢茶缸(这种材质的杯,不怕挤摔,甚至还可作为野外炊具)被我拿出来,倒了半杯水,立在狭小的床头柜上。茶缸旁边,还有一包刚刚拆开,吸了一支的白沙烟。注视着这包烟,又想起刚才在喧杂夜市中的那个小烟酒店,想起昏暗街边到处都是的、卖奇异热带水果的乱哄哄地摊。房内有些闷人。推开床边的移门,走到室外露台。顿时,黑夜大海的磅礴气息,便汹涌着弥漫过来。目光越过不远处朦胧的椰林,我知道,那边就是大海,激荡着涛声的黑夜里的大海。
之前,是在一处露天的晚间饮食座上。这里是中国最南端的岛城。和饮食座隔一条街路,就是海滩以及无尽的墨蓝大海。十二月,在故乡该是最凛冽的寒冬,而此处身旁的树,依然于夜色里盛开着白色花朵。和一位熟悉的长者对坐,散漫谈话。他也是江南人,我们曾在同一单位共过事。长者退休之后,倾其积蓄,不远万里,在这天涯尽头的岛城,买下一个单间定居下来。他热爱这里的气候、阳光、海滩、椰林,热爱这里的菜场和渔肆。他说,长时间看着大海,人就会自然地从俗世中超拔出来,想到哲学和诗。长者早年从事专业烹饪教学,体验过道家辟谷,后来供职于媒体,但是对烹饪,这一精微独特的文化载体,始终牵结于心,他对此一领域的理论有着精深研究。长者耗费心血撰就的专著《味觉审美学》有开拓之功,各方看好却终未能出版;而随手写下的美食书,反而受到市场追捧。在那家媒体单位退休之时,长者获得了国家权威部门所颁的“中国餐饮文化大师”称号,对此盛誉,他淡然待之,依然喜欢过他自己清贫而自得的隐居生活。隐约可闻的波涛声伴着我们的漫聊或沉默。远在天涯的一晚相逢谈话,我印象最深的,是长者对于人生的个人识见和追求:享受、创造。他强调认为,人,生而为人,首先就要享受生命,让欲望得到满足,享受是对生命的真正尊重;其次是创造,用一己之力,为他人,为社会创造有形或无形的财富。有享受、有创造的生命,才是完美的,才不负走来人间一遭……
南国的夜很短。似乎很快,黎明的霞光就来敲打我旅馆的窗户。起床。一个人去到海边。有节奏的海浪声中,正遇日出。阳光从大海上空浓厚的云层间射过来,像舞台上的束束追光。大海起伏、一望无垠,拍打着整个中国的大海在眼前起伏。一瞬之时,如此清晰地感知:此刻,我所立身的,确实是宇宙间一颗壮美的星球。
兰州
在青藏高原东缘的这座古城内部,黄河以它湍急粗拙的身态,一下子撞击着我的视线。虽然已经浑浊,却仍然带有雪域寒意的黄河,在南北山脉的夹挤下,莽撞地,将狭长的古城割(隔)为两半。黄河流动,在我的目睹中,这不是翻滚的河波,这是急速奔涌的北方黄土,又像万千黄皮肤的人类在永恒涌动。
“固若金汤”的兰州城,是坚硬的,傲拔的。城与河的流动,昼夜产生摩擦。这是我在兰州独自听到的秘密而又奇异的声音,无论我在何处,它充斥着我的耳朵和内心,并且,还迫不及待地逐渐放大。在河上那座年代久远的铁桥上,我听见这种声音;在南关什子汽车和人群的嘈杂中,我听见这种声音;在暮色白塔山顶,我听见这种声音;在“酒香阁”前烤羊肉串摊暗红灼炽的火焰旁,我听见这种声音;在深夜和当地友人的谈话间,我听见这种声音……
此城是广袤中原和无尽西域之间过渡的一个重要节点,与城摩擦着,黄河流动。逝者如斯,不舍晨昏。在东西狭长的兰州城内部,流动着的这条著名河流,是古城人每时每刻可以凝视的一去不返的直观时间。沉默却又湍急的黄河经过此城。确实,这是急速奔涌的液体北方黄土,又像万千黄皮肤人类的脊背在挤撞着前移。暗夜之中,河流的涌动,那么古老,那么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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