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东北,黑色的土地一直绵延到夕阳垂下的暮光里,举目望去,偌大的天地停着我和寂静的旷野。风,应是从大兴安岭而来,还带着寒意,掠过了将化未化的水泡子,吹过了覆过雪的黑土,扰动了暂停在此刻的平静,然后就无休止地从北向南,从西往东而去。双眸可视间,防风林的枝杈末端被动地在风中动摇着,这还是没有树叶的季节,候鸟在争着往返。
浅淡的黑色从四周渐渐漫了上来,我看或不看,西边的天,就是只残剩着不黄不白的光亮。我迎着风,昂首而立,感受风舞衣襟,气入肺腑,早春时节,东北的风,依旧带有沁人心脾的寒。气爽神清!在不经意间,任由风带去了束于形体的魂魄,去到了那白山黑水的深处,去到了更莽荒的历史北疆。所见之处的东北,可以行千军,走万马,可以装得下任何一场马背上的厮杀。往前,再往前,没有疑云伏兵的山重水绕,就是荡气回肠的平川万里。风起,好像战鼓也起,汹涌澎湃,顿生豪情。宜高歌,当畅饮,带着野性的呼唤,奔走于松江密林。无边际的天地!也只有无边际的天地,才能生有直爽的热情,才有百年饮冰,不凉热血而铿锵不倒的东北人,无论男女。
趁着个周末,挤了个空闲,驶进了松嫩平原,独自往长白山方向而去。夜早已从四野八荒漫上来了,不尽眼的土地在沉寂。在我距离这座北国江城越来越近的时候,寒意亦越来越重。是松花江畔行吟不止的晚风的缘故吗?索性驱车往江边而去。
早春的北国,残雪在杂木间依稀可见,江水是一条被封冻的白。可在其他流段的江水还是处于千里冰封状态的时候,穿过吉林的松花江载着一船的清辉,载着垂柳的倒影,川流不息。江波一波推送一波,江风卧在水面上,在起伏中,低声哭嚎。月亮岂非也在悲凄?倒在水面上的圆月支离破碎,被清风寒水送走悲喜。这是见过古今的月,见过秽人,见过成熟在江畔的黍,见过陶罐盛放的渔猎文明,还见过居于此的秽人与商周的开放往来……明月无声,照透历史,询问九天,如今日之月近乎满月的月,能有几多?此刻人间,不问历史分合,我依然望月圆。
沿江岸行走,走进松花江,走进黑色渐深的时间。吟诵着“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的诗句,也走进康熙在松江之畔放歌的年代。松江,此时还是雄伟的。浮云曜日,入江胸怀,箫韶雅乐,奏者松涛。旌旗猎猎,战鼓彻响,披甲战士,待旦持矛。玄烨,这位清朝圣祖皇帝,昂首视天,低头察地,远观松江以北,朝着雅克萨望去,以坐拥天下的姿态,自信发问:浮云能蔽日?我来此,是来问俗而非观兵。
吉林的松花江,玄烨在此临江,今日也由我来观一阵松涛,听一声江临。水流得不急不缓,像载着千年的古韵一样,而又隐隐地透着豪迈和悲怆。没有哪一个文明在翻开的长卷中没有衰亡,没有哪一个氏族在人类的长河里没有堙灭。化为一阵风,化为一抔土,或许就往水里一掬,真就能捞出一些历史的遗迹。曾经的这一片江水,属于商周时期西团山上渔猎的秽人,属于龙潭山山城上的高句丽,属于海东青飞过的粟末靺鞨,属于当年在江畔饮马的女真部落,属于大清,属于满族,属于中国。此刻,这片江水也属于我,一个过去的我,一个现在的我。
我,其实是为了这一片江水而来。
在这个江城快睡熟了的夜,除了偶有摩托车从江边大道而过,夜,几近无人。也恰好,开春的山水便于与我独语。我迎着风,背着风,我追着风,江只有寒江,人只有孤影,月光投下清辉,雅兴所至,正想放歌。一川江,一光月,独入我杯中。遥想历史当年,肯定会有一个部落的文明在这片江上点亮过篝火,与明月将这片江水同照。靺鞨,扶余?那我便不知道了。或许江水知道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踪迹,也或许,江水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江水一定见过我了。我也应该是踏在了谁前进的脚印上,一步一步往所追寻的地方不懈求索。闭上眼,听江的到来,物与我皆忘。
晚风吹过我,我也是晚风。我荡漾在江边,从史前,到有人迹可寻,到都城建起,到乾隆在其立碑;见过尸体浮水,见过血水染红松花江,见过小岛国屈辱的屠刀从那个时代砍来,在那一刻,水是有一刻断流的,为文明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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