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宋诗人苏舜钦和欧阳修的贬谪诗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风貌:苏诗以愁苦愤懑为主,虽常有旷达之音,但仍不掩压抑沉重;欧诗则真不以贬谪为意,大有诗酒流连、热心生活之态。他们的贬谪诗既有宋诗“以理入诗”的普遍特色,又清新自然,有鲜明的个人特点。对于达观的追求是庆历年间贬谪诗的基本风貌,这其中有着复杂的历史和文化原因,而着眼于文学史,这样的诗风也有着明显的传承和流变关系。
【关键词】庆历;贬谪诗;苏舜钦;欧阳修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3-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3.010
贬谪几乎是古代文人不曾缺少的经历。关于宋代的贬谪诗,大量的研究集中于元祐文人,或因这其间出现了苏轼、黄庭坚这样的文坛巨匠,而酷烈的元祐党祸也使这些文人的命运与心理遭受着巨大的冲突,发而为声,诗文就有了动人的价值。但实际上,北宋庆历年间的贬谪诗对于宋代的贬谪诗风有着导夫先路的作用,到了元祐贬谪文人时则进一步发展成熟,从而奠定了宋代贬谪诗的基本风貌。
在庆历年间,欧阳修、苏舜钦等人既是活跃于政治舞台的主要力量,同时也富于文学成就。其中,欧阳修和苏舜钦年纪相仿,过从甚密,且主要的贬谪经历集中于北宋庆历前后。本文以二人的贬谪诗为例,探讨北宋庆历贬谪诗风。
一、欧、苏贬谪诗中的精神风貌
(一)苏舜钦之哀苦与故作旷达
宋代时,儒家思想从李唐年间儒释道三家并立的格局中脱颖而出,文人们的用世之心愈加炽烈,对道德名节的追求愈加坚定,那么无端陷谗遭贬,志向摧折,必然使其在诗文中发愁苦愤懑之音。对于“少慷慨有大志”“数上书论朝廷事”的苏舜钦,这一点尤为明显。
贬谪的苦闷,其内涵是多层次的。最直接的是悲哀于壮志难酬。苏舜钦在进奏院事件之前,还有一次“谪越”的经历,他在《湘公院冬夕有怀》中写道:
去年急雪洒窗夜,独对残灯观阵图。今夕悲风撼轩竹,又来开卷拥寒炉。禅房潇洒皆依旧,世路崎岖有万殊。[1]
下笔即是悲慨之音。首句算得以哀景写乐:虽然窗外风急雪骤,窗内残灯如豆,而此时的人却在“观阵图”,正是大好男儿一展志向之际,环境恶劣更衬得此心火热,勃勃雄心跃然纸上。到得今日,寒风寒炉依旧,却是身处贬所,不再是能大展宏图的时候了,“又来”二字便含了多少往昔难追、今不如昔的寥落无力。
奋然前进的路上之所以屡遭挫折,不能不说“小人”的陷害,于是痛斥奸邪便是又一桩情思。《尹子渐哀辞》中的“荆棘饱雨露,丛兰委污泥。紫鸾忽肠绝,永年赋狐狸”[1]便是既伤友人,又伤自己,借“荆棘”“丛兰”“紫鸾”“狐狸”等意象叹息高尚君子委落尘埃,而奸邪小人却正自得意。正邪不辨、明珠蒙尘的愤慨进一步发而成为不为世所知所容的孤芳与寥落:“予心本高洒,误为尘土隔。不知人间世,有此物外迹。落日将登舟,低回空自惜”[1](《金山寺》)暗含心志高洁不为尘世所容之意,“自惜”二字看来“惜”的是此处风光甚佳,自己却“不知人间世,有此物外迹”,恐怕更“惜”的是自己高尚的才德如此“物外迹”一般,不为人世所知。包含着这些沉痛而不如意的情思,便无怪于忧伤与叹息随口即来:“难息人间险,临流涕一挥”[1](《淮中风浪》)、“客况知谁念,人生与愿违”[1](《舟行有感》)。
面对长久的不如意时,人们天然地会想各种法子排解,这又为贬谪诗歌引入了旷达的声音。但是所谓旷达也有故作旷达和真旷达之分。可以说,在苏舜钦的作品中几乎不曾真正旷达过,虽然他的诗歌有大量豪迈的表达,如:
脱身离网罟,含笑入烟萝。(《离京后作》)[1];山林益有味,足可销吾忧。(《舟至崔桥士人张生抱琴携酒见赠》)[1];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过苏州》)[1];捕鱼没浅浦,矫翅入紫空。嬉游意自得,肯顾冥冥鸿。(《滞舟》)[1]
但仔细分析可知,这些句子中仍深藏愁苦悲愤:若非心中仍自介怀不平,又何以在诗中屡屡提及“网罟”“忧”“苦”等事,为何还是会看到那高空中的“冥冥鸿”,这一作者渴望却不可及的理想?虽言“笑”“销”“轻”,用心理学的话语来讲,更像出于一种“生本能”,并不意味着作者心里真的放下了。至于后来的“云间宿古寺,花下招歌姝。胜境寻已遍,赏心未尝孤”[1](《送关永言赴彭门》)、“云壑已通尘外意,茅斋仍得日高眠”[1](《答仲仪见寄》)等句虽然再无一点愁苦的影子,却自幽寂孤寥,更像是贬居日久的一种妥协,大有人生久不如意,于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精神内涵。
(二)欧阳修的真豪迈
相比之下,欧阳修的性情会更爽朗一些,这表现在:
其一,欧公在贬谪途中亦有愁苦之作,但没有这样曲折。虽然有时也故作旷达,更多的还是将愁苦二字直接腾于纸上,像“迁客初经此,愁词作楚歌”[2](《下牢津》)的迁谪之愁、“殊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2](《黄溪夜泊》)的思乡之愁、“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2](《戏答元珍》)的往昔不复之愁等,皆是直接书写,并不遮掩。
其二,欧公的贬谪诗中有相当数量的真正积极达观的作品。欧阳修一生有三次贬谪,而上述的愁苦之音基本出现在第一次贬谪夷陵的经历中,到了第二次贬谪滁州时,诗作中就全是“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山林之乐”和与民同乐的“太守之乐”了。纵览欧阳修的诗作,其真正的旷达并不需要宣之于口,而是表现在点滴的细节中。反映他在贬谪期间乐观豁达的心态的诗作大约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记述其游览山水的,如《龙溪》《丰乐亭游春三首》《题滁州醉翁亭》《幽谷晚饮》等作品,所述是真正的山水之乐而无一点尘俗之心;一类是细究物理的,如《啼鸟》中细细地点出了各种鸟类的名字并描写了它的叫声,《大热二首》细致入微地通过自身的感受、眼前万物的动态和自己的想象反映了天之暑热。看似题材琐屑,然而作者能这样沉于生活并细致地观察生活,已足以说明其心态的安闲悠然了;还有一类是述写生活中的情趣的,如《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一诗中“绯桃一树独後发,意若待我留芳菲。清香嫩蕊含不吐,日日怪我来何迟。无情草木不解语,向我有意偏依依”[2]等句,作者与花为友,相知相戏,足见其生活态度之积极,这样看来,诗中第二句“人生此事尚难必,况欲功名书鼎彝”便是真的旷达,而不是愤激之语了。
其三,欧阳修不仅自己旷达,还以同样的口吻劝慰友人。对于郁怀难解的好友苏舜钦,他即说“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2](《沧浪亭》)。这些诗作的语言一派闲散自如,全无涉贬谪事,作者的心态可见一斑。待到第三次贬谪亳州时,豁达的本性和丰富的阅历便使他已然一副快要超脱世俗、出尘为仙的姿态了。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此二者有故作旷达与真旷达之分,但并不意味着有高下之别。逆境中的达观固然是颇值得欣赏的智慧,而一腔真情哀怨的流露同样具有感人至深的魅力,文学的审美内核正在于此。
二、欧、苏贬谪诗的艺术风格
(一)平淡理性
宋诗的整体风格是以文为诗和以理入诗,这在部分庆历贬谪诗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如苏舜钦的《维舟野步呈子履》:
……古人负才业,未必为世用。吾侪性疏拙,摈弃安足痛。四顾不见人,高歌免惊众。[1]
欧阳修的《重读〈徂徕集〉》:
……我欲贵子文,刻以金玉联。金可烁而销,玉可碎非坚。不若书以纸,六经皆纸传……待彼谤焰熄,放此光芒悬。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2]
这些句子都具有宋诗这样的特点:既明白晓畅,又具有极强的记叙性和议论性,作诗宛如作文,也就是所谓的宋人“以议论为诗”“以学问为诗”。
(二)摹景之“清”
贬所虽偏,却在一定程度上使士大夫走出了书斋,将广袤的自然送到了诗人眼前。人生的逆境和偏远的贬所让他们得以沉静下来审视人生,走向自然,加上宋人本身即细于观物的风习,这种情况下便将更加活泼的风气带入了诗歌。
庆历年间的贬谪诗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是“清新”。这种“清新”一方面告别了魏晋时期那种古朴不加雕饰的自然,而将情景和融,承了唐人的山明水秀之风;另一方面又尚不及后世诸如苏黄一般,因为思考的深刻、学问的深入和诗艺的成熟而使诗作显得非常精妙圆融,而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自然之感。具体到这两位代表诗人,二人的清新在同中又有些许的差异。
苏舜钦诗中的“清新”更表现为一种秀丽,有时带着淡淡的轻愁。如《寄题赵叔平嘉树亭》:
嘉树名亭古意同,拂檐围砌共青葱。午阴闲淡茶烟外,晓韵萧疏睡雨中。开户常时对君子,绕轩终日是清风。盘根得地年年盛,岂学春林一晌红。[1]
诗中从用词到展现的景象,皆是一派清和雅丽,又带着一点淡淡的落寞与寂寥,似与作者心中压抑着的深沉的郁结遥相呼应。而其《晚泊淮中渡头》可谓最为人所道,诗境虽近于枯寂,却在一片萧索中若隐若现着诗人忧愁哀怨的身影,是全然将物我相融,已能追摹唐人之风了。
欧阳修的诗作则在清新之中更有一些刚健爽朗的意味,他的《江行赠雁》就是很有味道的一首绝句:
云间征雁水间栖,缯缴方多羽翼微。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更南飞。[2]
起首以雁自比,自己本在云间,如今却落于潭水,而周围网罟正多——这是宋代贬谪文人处境的典型写照。接着作者不写难,不写哀,不借雁自伤自怜,反而以为遇此江雁是遇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了,所谓“岁晚同是客”“伴我更南飞”,言语间竟有着不掩的欣喜。“云间征雁水间栖”,此为清,“莫辞伴我更南飞”,此为朗,二者相成,成就了诗人贬谪中作的清新刚健之风。
(三)个人性情的折射
苏舜钦刚直慷慨,在贬谪之地的作品仍保留了其性情中的雄奇恣肆。而贬谪的人生经历在一定程度上沉淀了诗人的内心,加之经年来诗艺的磨炼,其落笔更加沉着。诸如这样的句子:“春风如怒虎,掀浪沃斜晖”[1](《淮中风浪》)、“便将决渤澥,出手洗乾坤”[1](《夏热昼寝感咏》)、“溪声来从一气外,楼阁插在苍霞中。艳歌横飞送落日,哀筝自响吹霜风”[1](《和彦猷晚宴明月楼二首·其一》),想象依旧雄奇阔大,想落天外,但又不如早年那般肆无忌惮,会更兼及诗歌的诗味和美感。
欧阳修的诗作则不以豪迈见长,因为其生性比较豁达通透,所以时常会触及一些关于生命时空的宏大主题,但写在诗中更多的不是说理而是感悟,其诗也就在深度思考的同时具有了抒情的美感。“风云凄已高,岁月惊何迈”[2](《秋晚凝翠亭》)伤于年华老去,“一樽莫惜临岐别,十载相逢各白头”[2](《走笔答原甫提刑学士》)是岁月的更迭,“乃知异物世所少,万金争买传几人。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2](《菱溪大石》)传达的则是一种辽远的时空之感。诗歌中的哲理性意味,也使得诗境更加空远,诗韵更加悠长。
三、形成原因
庆历年间的贬谪诗歌透露着一种精神风貌:诗人们在逆境中努力追求着达观、思悟与美,无论是否真的做到,至少诗风不以愁苦哀伤为主。这与此时的士风有莫大的关系。
(一)宋人的济世情怀
庆历士风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和追求。这种高昂的情怀使得文人们即使贬谪离朝,依然心念着造福一方生民,于是宋朝的亭台楼阁、山水游记等作品才会出现相当数量的“众乐”描写,而不是如唐人一样,只是作为探幽寻胜的心灵安慰和高尚人格的寄托而已。[5]他们在地方任上依然可以践行自己的理想,进退出处的矛盾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消解。同时,庆历年间政治相对开明,朋党之争刚刚萌芽而没有过于酷烈的祸端,仁宗又对士大夫们尤其宽仁,这些被贬谪的文人们实际上仍然很有进取的机会。
(二)宋人的名节观
宋人的名节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庆历贬谪诗歌中的旷达风貌。这种名节观来自儒家的道德理想。一方面,它要求人端方守正,克己自持,这为文人们追求旷达的生活姿态提供了心理内驱力,因为在他们看来,为了现实的不如意便郁结于心,而致于形骸毁损,大约是不“雅”不“正”的,这种“失态”当然有悖于君子之行,不是端方君子所当为,所以他们积极地调整,以最完美的姿态接受人生的风浪;另一方面,儒家的教养使他们坚持心中的“道”不灭,所以纵然遭贬,处境不堪,却仍以名节相尚,砥砺前行。这既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道德实践的要求,而这要求已是一种不再需要外在约束的自觉主动地践行。
(三)“理性”的时代风气
宋时儒学复兴,普遍盛行一种讲“理”风气,宋人又性情内敛,对人生有较深刻的理性认识,共同导致了北宋的士人们更致力于寻求内在的安稳,讲求“道”,讲求“天人合一”,他们“倡言顺应大化,抱素守真的‘明道’与无适不可的‘见性’;强调人格、操守,努力寻求与认识自我的地位和价值”[7]。故而无论政治上进退穷达,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人格上“自持”,在生命态度上“自适”。同时,宋代儒道佛的合流亦是宋人旷达通透的思想形成的又一因素。
(四)文学自身的发展
从文学史的脉络看,也不难为庆历贬谪诗找到它的位置。就贬谪题材而言,上溯可至先秦屈原,一直到唐朝,其风格都是以哀怨为主。到了唐朝中后期有了转变的迹象。刘禹锡和柳宗元试着去消解这种愁怨,不过似乎并不成功——尤其是柳宗元,从心理轨迹上看苏舜钦却是与其有几分相似,只是前者是更明显的强颜欢笑,纸上却不避“凄神寒骨”之辞,后者的怨怼毕竟藏于深处,表现于诗歌中只是静水微澜。同时期的白居易却是真的更为超然,“以其‘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安心思想、‘吾道寻知止’的知足观念、‘应似诸天观下界’的看破态度,为北宋贬谪士人开了走向超越的先河”[8]。经过了这样的过渡期,以及宋初王禹偁、石介等前辈在道学人格上的修养和指导,到了庆历年间,贬谪诗歌中的自持、镇定、超然等态度已渐渐定型。向后,自然也开了元祐诗歌的一派超越洒脱,并且融合了愈加深刻的人生思考和精深的儒释道三家学问,到了苏黄的手中,便是更加精妙圆融和成熟的境界了。
综上所述,庆历贬谪诗在精神风貌上以旷达为主,兼有庆历时期士人们的用世之心和守节之志;在诗歌风格上,则弃前期之浮华而取清新之貌。欧阳修和苏舜钦可以认为是这一时期较有代表性的诗人,他们一生中有丰富的贬谪经历,其诗作也各有特色,并且承前启后,在古代贬谪诗风的转变中起了定型的作用。到了苏黄所处的元祐时期,旷达超脱已是贬谪中的主流,而我们也能从中看到更为精彩的任运任性和超越书写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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