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许多传统手艺都渐渐消失,如木匠,铁匠,裁缝等,乡下已很难找到。
以前我老宅隔壁倒有个木匠铺,可几天前回去发现,那座房子已倒塌,门口的路也没有了,木匠也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片野草枯藤罗织的荒凉景象。
那个木匠姓吉,手艺很好,我老家那张八仙桌就是他做的,只是后来自他做了生产队长后,就再也没时间做木匠了。
记得原先的队长是街西的黄三,白脸高个,他曾带着村民们整天挖沟修路,直到去世前两天,他还扛着铁锨去秧板田整地,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不是那场病没有捱过去,我想他准能干到现在。
他之所以临终前执意要吉木匠做队长,据说是看中了吉的大嗓门。
在农业社,每个人嗓门都不小,为了干活得力,村民们总会哎呦哎呦地喊上几声,只是那声音刚喊出来就被锄头砸进土里,别人听不见,村干部也听不着。不像吉木匠的喊声,洪亮清脆。
有一次几个村民出工迟了,吉在后面大喊一声,他们就被吓软了腿,瘫坐在那里起不得身。
只有西场的三麻子不害怕,因为三麻子的哥哥是村支书。他家原本有头驴扣在村头,早晨驴一叫三麻子就会起床出去拉货。许是那头驴后来也比不过吉的大嗓门,自打吉做了队长,就再也没听过驴叫了。
吉说话前总会习惯性打理两下嗓子,然后慢慢地说着第一第二,同时再用手指一点一点,像个指挥家。
在我的记忆中,乡村干部做报告大多都是这样,常会无由地清理嗓子,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咳嗽一声以作儆示。
吉做队长那会儿正赶上分产到户,每家每户都要添置农具,他供应着全庄上的牛扒木耙,生意一度很红火。
老队长病逝前曾向村里建议由吉接替他做队长,村支书也觉得吉的人缘好,加之村民们也都一致同意,因此才让他做了队长。其实村民们倒也不是看重吉有多大工作能力,只觉得他做了队长,往后哪家缺个牛扒木耙时会好办得多。
吉原是个孤儿,那年讨饭来到我们的村庄,是光棍吉大秃子收留的他。他能活下来已属不易,现在做了队长更是他一生最为荣耀的事。
吉没有多少文化,也学不来钻营,只知道拼命的干,可怎么干他也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干好干坏没有多大的意义,于他流多少汗更是没有关系,因为他看到许多没流汗的人都提拔成村主任了,自已至今还是一直做着队长,这让他很迷茫。
记得有一次村领导开会安排产业结构调整的事,吉在向村民们转达时却没弄懂,他只是一味重复着,我们要重视产业结构调整,要切合实际开展工作,他布置由老街汪四牵头,圩后的瘦爷配合,一定要把上级传达的任务落到实处。
会是开完了,却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其实吉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懂,只要他们知道产业结构调整这个名词就行了。
吉有自已的工作方法,他认为只要平时多批评村民,就可以提高自已的威信,尤其是乡领导过来检查时,他总会大声呵斥,声音大到可以晃动整个生产队。村民们也不敢搭腔,只有年轻人会捂着嘴偷偷地笑。
那天栽意杨树现场会时,吉发现老街的汪四语调好像高了不少,乡里领导差点就错认他是队长。汪四似乎也把自已当成队长似的,他一嗓子喊来十几个村民搬这搬那。那夜,吉一宿没睡,第二天就跑到村部说了许多关于生产队的发展规划。
西场的窑沟是吉领着村民挖的,挖了一年多,挖出来的土足够盖满整个村庄。原先老队长虽说也挖了好几年,可真正疏通还是吉的功劳。这也似乎就是他可供炫耀的政绩,做了一辈子队长到底有些作为。那条沟保证了一千多亩地的水稻,还让我们的村庄成为乡里引以自豪的粮仓。
老队长的事在村庄上早已成为经典,什么时候讲出来都感人至深。吉也想留下一些故事供人传颂,为此他常常把自已带着村民挖沟的事宣讲出去,他讲了左一次右一次,从街头讲到街尾,从盛夏讲到隆冬。可不知是何原因,村民们在茶余饭后评说的还是与他无关,终究忘不了老队长。
现在,农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只留下一些老人,他们种不来田,也做不了生意,更懒得去麻烦队长。队长也管不了老人们的事。即便逢年过节,年轻人回乡了,也不把队长当回事。说白了,队长在农村已是没有多大权威的人。
窑沟既宽又长,遥遥地通向远方,秧板地头却留下了没有挖完的那一截,宽敞的水流一到这里就变得又窄又急,这让吉的心里一直牵肠挂肚。
那天他又组织村民去挖沟,不巧的是,过那条沟时老街的汪四不小心跌倒,就这么轻轻的一跌,他就再也没能起来,医生说他是跌断了大腿。
汪四出事不久,村里就撤了吉的职务。小道消息把吉被撤的理由归纳为“四最”,挖沟时间最长,让村民干活最多,队里受益最少,让他下去最好。
吉的队长干不成了,可他还想着以前的事,窑沟那一段没有疏通怎么办,根套家后的路什么时候再垫些土。可这些活计说起来简单,如果凭他一个人,得干上半年时间。
吉迷茫了,村里张三李四去外地打工,老人们都议论好几天,可为啥撤队长这么大的事就这么静悄悄呢?
昨日那些老百姓还认识他,向他打招呼。现在他走进村庄时,像个陌生人一样,连路边的狗都不认识他,跟着他一个劲狂吠。他尝试着站起身来,鼓足劲又喊上一嗓子,村庄没动静。再喊!还是没动静。
每天太阳依旧从他家的房顶升起,傍晚还在麦田的尽头消逝,吉也还按照原先的方式早出晚归。即便不是队长了,他还得惦念着那没挖完的窑沟,惦念着那条需要修补的道路。
他有时候会去老队长的坟前,坐在那里呆呆向田野看,窑沟的水依旧慢慢的流着,庄稼也在惬意的翻着波浪。吉跟老队长有说不完的话,他感激老队长对他的信任,也为自已没有挖完那条窑沟而长吁短叹。
时间不长,村里人发现,吉在雇了几个人挖好那条窑沟后,就离家出走了,是打工还是搬迁却没人说得清楚。我直到至今也没见过他,偶尔回乡向别人提起他时,他们也是一带而过。
说起吉挖沟的事,我的同龄人约莫还能记得,年轻人多半就不知道了。只有每年栽水稻时,还会有人嘀咕,说啥时候都不能忘了那些挖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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