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诡道是正道,文走曲径是坦途。谈论文章,最忌怀抱宋襄公之仁,对作者那些迂曲别致的笔墨,横竖看不顺眼。作家不是政客,无需时时处处把“政治正确”牢记心头,我们应该允许——甚至鼓励——作家闹些情绪,只要写得漂亮,夹枪带棒也未尝不可。也许可以位列中华第一经典的《史记》,笔墨上空就笼罩着压城牢骚。假如司马迁心如止水、宠辱不惊,他的《史记》或许会更严谨些,但恐怕不会那么出色了。
今儿说说唐德刚先生,确切地讲,是那位给胡适立传的唐德刚。对唐德刚我真是佩服得不打一处来,他的文字通脱麻利,既有中华诗性小品的蕴藉灵动,又得西式随笔的幽默霸悍,从中不仅可以感到作者的腔调手势,运气的话,还能听到他吹口哨、打榧指。他是一位才子气突突直冒的文士,笔墨张扬,文字表情一如川西风光,正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孩儿脸的成果之一是,对胡适最大的礼赞,出自唐德刚,对胡适最大的蔑视,竟然也出自唐德刚。前者如:“就学问的‘宽度’来说,胡适真是个新旧、中西、文言、白话及诗、词、歌、赋,样样都来的‘一脚踢’的??大材。他的确具备一个‘开山大师’的条件,只有像他这样的学者才能纵观古今,盱衡全局,而不至于闭门造车,坐井观天。……时贤自郐而下,则不足论矣。”“胡适之那种盖世才华,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那个毫无文采的杜威和他这个风流倜傥的大弟子一比,简直是俗不可耐!”后者却成了这样:“那时如果没有陈独秀办个《新青年》杂志,他不能一稿两投,胡氏那几篇徒足哗众的小文章,也不过就是几张覆缶废纸罢了,传世云乎哉!”“吾人如试把胡适当年所编的《季报》和王纪五后来所编《月刊》细细比较,那前者比后者实在也高明得有限。就凭那几篇烂文章,便能煸起一代文风,两朝开继,成佛成祖,这在阮籍看来,就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了!”瞧,眨眼间,那位“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的“开山大师”,已堕落成一个浑水摸鱼的“竖子”了,难怪性情暴烈的台岛老媪苏雪林要骂他“妄诞、疯狂、荒谬、浅薄、轻率、欺诈、下流和轻薄”了,甚至,那位性情温婉的天才女科学家吴健雄,也要“破例认真地”数落他几句。唐德刚尝如此自辩:“吴大姐举了好几个例子,但是竟然没有一个是我的书上有过的。”清平世界,荡荡乾坤,话莫说大了,不才上引两例,可是白纸黑字摘自大著的。
我知道,唐德刚历来推崇所谓“笔则笔,削则削”的良史古法,也曾当面“开玩笑”地向胡适许诺:“以后替你老人家写传记我一定一句一注,绝不‘渲染’!”但他偶尔确实有点笔墨失控,导致“渲染”过度。我们敬重“我爱吾师,我更爱真理”的态度,也尊重一切不为尊者讳的治史风范,但话说回来,你口气那么恣意干吗?作者的倨恭不定,会诱使读者进退失据。在最适合与唐著横向比较的旷世名著《约翰逊传》里,同样身为晚辈的作者鲍斯威尔也会提到传主的若干瑕疵(如借钱不愿还),但他没有一次不让人感到情非得已,绝不至于像唐德刚那样,字缝里好像崩出一根“终于可以损你几句了”的恩仇獠牙。当然,唐德刚是大才子,逞才使性即使不是才子的天赋权利,也是他的天赐性情。才子写作,与NBA球星打球好有一比,逮住机会,就要秀一把灌篮绝技。问题在于,你如此高张猿臂,飞身而下,就不怕把弱小的胡适博士撞飞出界吗?
曾读到止庵先生一篇评论前辈邓云乡的文章,当时他正试图拿邓云乡与周作人进行文风比较。邓氏虽佳,但与知堂相比,则不如远甚。这本来也没什么,对寻常文人来说,得与周作人比较一下,即使稍逊一筹乃至三筹,亦差堪自傲了。谁知止庵先生顾虑重重,硬是写出一段帷幕深深的趣文:“相形之下,邓氏于此未免略有不及。若论博学多识,差可相提并论;以深厚求之,似乎稍逊一筹。然而另一方面,反倒更显凡人本色,读来或许更觉亲切,亦未可知”。——咦,作者貌似什么都说到了,公允之态唯云天可表,细瞅之下又啥都没说:进一步,退半步;退一步,进半步,边打手心边捏脚,小辈的礼数固已尽到极致,惜乎文字已气息奄奄。这当儿,我忍不住想劝他:您就学学唐德刚的刚猛做派,扣一个篮吧,也免得我们误以为邓老先生过于小性子,需要你用文字做成襁褓,把他裹起来。
诚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寻常人家是这样,对学者作家亦是如此。文字中的礼数,大概妙在尽与不尽之间,如果德刚大师失之于佚荡,止庵居士就失之于恭谨了。
(选自《南方周末》2009年2月5日)
最后的告密者
舒芜先生去世了。这位弱冠时即以哲学天分为人瞩目的才俊,临了却以20世纪中国最大的告密者形象永驻世间,足见命运无常,造化弄人。
也是巧合,晚生如我,三年前有幸在BBS论坛上与舒芜先生有过几次文字往还。舒芜当时八十有四,意气健旺,下面这段话,出自他的《现代朱批》,是他亲自贴到论坛上来的:
我们现在没有了皇帝,听说是群众至高无上,那么历次政治运动中革命群众审查牛鬼蛇神的材料所写的批语,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朱批,无论是不是用红笔写的,同样应该重视。此类文件档案,有些已经发还被审查过的本人,有些没有归还,流落到旧书文物市场,如果有心人着意搜集,排比归纳,加以研究,实在是功在苍生的盛业。谨在此呼吁,年富力强的有志者曷兴乎来!
我无意为舒芜在胡风案中扮演的角色辩护,包括胡风在内共计两千余名牵连者身受的惨痛种种,容不得后人轻言宽容。当我们把牢狱里的光阴还原成静默的“嘀嗒”声,而不是把苦难抽象成一个概念,同时,只要氤氲出大面积告密的那种妖邪氛围尚未从法律上根除,任何可能遮蔽历史的“向前看”之举,都应接受质疑。
读者想必注意到,上面摘出的这段话,与舒芜留给世人的告密者印象,格格不入,夸张点说,好像秦桧在朗诵岳飞的《满江红》、姚文元在教育我们如何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气节。当然,这是个错觉,人的复杂性及既往时代的严酷性,足以让历史上的告密者,幻化出十八般形象来,我们切忌把它归类成单一脸谱。
作为一种人类现象,告密古已有之,古希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阿卡奈人》,甚至出现了“把告密人当作陶器运走”的荒诞情节。不过,今日之告密者,非得结合一种现代极权体制,方能得到有效观察。当一种政体闪耀出不容置疑且至高无上的道德—权力辉光,它就倾向于将异议者宣布成敌人,故无论逻辑上还是现实上,它都会鼓励出卖。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里说:“一旦一个国家……原则上允许甚至希望告密时,其他正派人就会被恐惧所驱使,而扮演告密者的角色。”尤其,当人们“不被怀疑是‘站在魔鬼一边而是站在上帝一边’”时,他们更可能将告密镀上金光,好像告密不是出卖,而是在向上帝献祭。
在与我们的体验更为切近的《古拉格群岛》里,索尔仁尼琴探讨了大量告密现象,他沮丧地写道:“我国的空气本身就促使人们去当‘密工’……半个世纪或40年来的狱外告密行为是一件完全没有危险的事情。”他分析道:“告密制度……收买面撒得这样宽的目的之一很明显的是:要使每一个黎民百姓都能闻到告密渠道的气息;要做到在每一群人里、每一个办公室里、每一所住宅里都有一名眼线或者使所有人都担心身旁有眼线。”一旦做到了这点,那么,他们“除了削弱人们之间的联系之外”,还能达到另一个目的,“凡是被收买过的人由于害怕被社会揭露,必定非常关心现政权的持续稳定。”所以,当“背叛成为生存方式”之后,“人们发现风险最小的生存方式就是经常地背叛。”
这是斯大林时代的告密,中国的情况或有不同,不过,索尔仁尼琴还说过几句让我脊背生凉的话,他说,“斯大林一生中差不多样样都是从奴隶制的东方(指中国)学来的”,当一些囚犯误以为会被关押到“距中国边界不远的地方”而高兴时,索氏冷冷地说:“他们没有认识到中国比我国还要坏得多”。
谴责舒芜吗?可以,而且应该,但之前我们最好扪心自问:自己若生于彼,是否会出淤泥而不染?一周前看到一个帖子:“一份围攻胡风的名单”,作者刘火在“旧书店里觅得三册由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的《胡风文艺思想批判论文汇集》”,撞见一份壮观的名单,其中既有我们不以为怪的人,如姚文元、舒芜、周扬、何其芳,也有令人默然心伤的名字,如茅盾、曹禺,更有我们原以为不会遇到的人物,如王元化。下面这句话,即出自王元化笔下:“不管胡风的露骨的宣传或是用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来掩盖自己的主张,他的反党反人民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文艺思想,是必须彻底批判的”。
我得说,此事并没有改变我对王元化先生的敬意,正如我不曾把最高的敬意献给巴金。这份名单的价值在于让我明白:尽管王元化相当优秀,但就坚守真正的知识分子立场而言,优秀到当年王元化那种程度,还远远不够。一个人在履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意志上有所亏欠,那么,无论他拥有多少令人称道的品质,都不足以逃离这份名单;假如他还同时拥有“一颗红心”,通体焕发着忠诚、奉献的品德,那就等于招认,他是一个随时待命的告密者,只要获得机会,他随时会在一种自以为圣洁的庄重气氛里,向至爱亲朋刺出致命一刀。
我曾自问:如果把我代入,我会进入类似名单吗?我确信不会。但我也知道,我如此确信,是因为先行替换了一个条件:今日之我所具备的独立意志,是拟想中的当年之我不可能具备的,在一个大棚养鸡场的环境里,想象自己与众不同地长出一根鹤的脖子,委实过于臭美。事实是,只有为数寥寥真正具有自由思想的独立人——如陈寅恪、钱锺书,尽管他们从未摆出战士的造型——才不曾在这些地方留下把柄。我想起索尔仁尼琴的深重喟叹:“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太多了。”
茨威格告诉我们,日内瓦有过一条制约告密者的法律,“任何控告别人犯罪的自由市民也要被拘留,直到他能证明他的控告是正确时才能获释。”我相信,即使有了这条法律,告密者仍会出现,好在那已问题不大了,只要舒芜的告密与胡风的悲剧不存在关联,我们大可仿效古希腊人的做法,“把告密人当作陶器运走”。到了那时,“最后的告密者”才会不再成为一种企盼吧?
“谨在此呼吁,年富力强的有志者曷兴乎来”!并遥祝舒芜先生灵魂安息。
(选自《东方早报》2009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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