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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艺

时间:  2024-06-02   阅读:    作者:  王 进

  我不可能不想到土艺,从脑海里蹦到嘴边的第一个词语便是土艺。我不知道词典里有没有这个词,该解释为土的手艺,还是上升到土的艺术。也许,这只是我的杜撰,但我所说的土艺却从始至终真真实实客观存在着。

  有土的地方,就有土艺,从土诞生那天起,就有了土艺,哪怕那土艺是纯天然的,是造物所为。

  我何止千百次地想到土艺,逃离繁华,独守荒凉寂寞,脚踏土地,见识到土艺,思索玩味着土艺。

  远离古城,满目所触,是无边无际起伏的原野,以及点缀其间被原野包围的土村落,似一幅水墨画。梯形的土坝穿河而过,桑干河水多年断流,裸露出干涸褐黄的河床,斑斑驳驳,如土龟的背。深秋的风吹过,无遮无拦,对岸的山峦沟坡尽收眼底。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大自然神工鬼斧的土艺杰作,人造的原生态土艺佳作,俯拾皆是。置身其中,思维瞬间便穿越亘古,地上地下,一览无余。我真的还没有发现,有哪一种艺术或手艺,比土艺更悠久,更浑厚,更接近地气,像水归源泉炭肥沃土一样,本身就源于这片古老的厚土。

  我的祖辈们,从开始就得益于厚土的赐养,最感恩、最敬畏的自然是皇天后土,最娴熟、最本真的也是淳朴的土艺。这土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生命诞生的传说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土艺,之后代代遗传,生下就会,无师自通,哪个孩子不是玩尿泥长大的,土愈玩愈精,并达到前所未有的或已有的高度。直到有一天,到我们这一辈,玩腻了,便不安分起来,土艺渐渐断层,到我的下一代,完全远离土地村庄,几乎不知道土艺为何物了,像听一个遥远的传说,看一件出土古董,那目光是淡漠的,毫无表情的,甚至是轻蔑的,总以为是下里巴人的东西,狗肉一样上不了席面。自然,这不是他们的错,时也,势也。此时,我才醒悟,那辈辈传承的土艺,原本就不是与生俱来的,更不会遗传,况且,时光流淌到现代,早已不是秦汉时的明月了,一切都在变,转基因已不是什么稀罕的异物了,普遍到生活的角角落落,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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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还有谁,像我的祖辈,起码在我爷爷手里还是那样地,无论春耕秋作,起屋动土,乃至垒个锅灶,都虔诚地跑到土娘娘庙,上香,叩首,拜求指点和保佑。即便到我爹那一辈,也还要翻翻通书老皇历,看看吉凶,选个吉日良辰也就安心了。怕随意动土伤了龙骨动了龙脉,惹来祸患。到我们时,不能说无法无天,也差不到哪里去,土艺已生疏起来,仅限于欣赏而已,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土艺,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情感,唯童年所见,会影响整个一生。

  我至今难忘村西村庄间的大土堆,是何年何月如何形成的,有何用途,真像古老传说讲述的那样,是远古巨人留下的遗迹,或像村民坊间流传的,土堆里有两匹雌雄金马驹,日本人测量过,仪器里马驹的眼睛还在动,只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制服金马驹,才暂时放弃了挖掘计划。小时候,爬上大土堆,感觉土堆真大,几乎像一座村庄,自然,更像一座巨型的古墓。就是后来,伫立土丘上,环顾,旋转的风绕丘而过,赞叹土丘庞大之余,也有许多惊奇和不解久久萦绕心中。土丘有十亩大,人工来堆起,对村庄而言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那半圆的曲线几乎准确到百分之百,完全符合圆周率,倘若是大自然的杰作,未免太奇巧了,十几里外圆圆的火山丘群,是喷发留下的自然形状,并没有那么规整,几乎一座一个样,大体形似而已。但那土堆的颜色、土质,的确与周围不同,仿佛从天而降,历经千百万年,并未有什么本质的改变,也没有被同化掉,土丘几乎寸草不生,只是在吹来的浮土上长一些小草,也是稀稀拉拉,围绕着土丘的原野上,却杂草孳生,草木茂盛。土丘远看几乎光秃秃的,野生动物很少在上边钻洞安家,偶尔经过,也很少停伫。偌大的土丘,仿佛一直静静地沉睡未醒。

  即便我穿越过无数次的土林,虽神奇,惊叹于造物土艺的精妙,但那种大自然的土艺杰作并不费解,风化的原理,还是能想通的。四季的风依旧吹过,雨雪依旧侵蚀,土林的变化微乎其微,傲然地挺立着,像冬季光秃秃的树干,并不惧严寒冰冷,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大自然的土艺虽高大如此,那是天地之始的造化,但在人类的土艺面前,就显得单一笨拙,还显得微不足道。不仅仅是登上土城墙,攀上群山之巅留存的绵延的土长城,甚至进入保存完好的古土堡,我才有这种感觉,就是平常所见的土艺,看似不起眼,甚或觉得笨拙、落后,但细想,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试想,我们的祖先,或者说人类的祖先,站在光秃秃的大地上,赤身裸体,只有一双手,一副头脑,毫无参照物或先例可言,却懂得就地取材,创造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土艺,使生命和种族近乎完美地延续下来,并成为土地上唯一的主宰,的确够伟大的,今天看来普通平凡的土艺,在最初,无疑是一种伟大的发明。

  尽管时光流逝,许多土艺离我们愈来愈远,几乎全被丢弃了。文明离我们越来越近,但土艺却越来越遥远,人类悬空起来,不接地气,心底不再踏实,愈来愈迷茫恍惚。但曾经,就是我儿时,土艺也还是普遍存在的,鲜活的。不久前,驱车出城,到乡野散心,沿途所见到处是断壁残垣的土墙土窑,黄蒿青草。站在故乡村东的高丘上,看着场面上两排新造的整齐的砖瓦房,曾经的村庄只能想象了,坡下坑坑洼洼的荒土上,就是我儿时生活过的村庄,上边的土屋土窑,在那时就有上百年的历史,土板墙生满苍苔,缝间长出黄蒿,土墙整个有些倾斜,但几年过去,并没有倒塌,还是老样子,虽然院落换了主人,但细看还是熟悉的面孔,不过是传给了儿孙。那时,我就惊奇于前辈的土艺,不仅精湛,而且深厚,经得住岁月的风风雨雨。

  雨季时,每每看见,院落的主人穿着雨衣,戴着草帽,踩着雨鞋,蹬着木梯子爬上窑顶或屋顶,添上湿漉漉的黄土,一遍一遍先用赤脚踩踏,后用石磙子碾压,日久年深,不断添土,窑间山墙上的弯壕几乎与顶平了,雨水洇不下去,窑内干燥温暖。我家是祖传下来的土窑,到我爷爷时铲去窑顶,续高了泥基墙,改造成窑房了。先是泥皮顶子,每年抹一次泥,还漏,后来捶了炭灰,雨季时,提着草木灰桶,在坑洼的地方铺一层,不停地来回踩踏、压实。围绕着院子的土板墙,也有了年道,虫蛀鼠洞的地方,填满湿土,夯实,像裤腿上的布补丁,圆圆的,照样儿遮风挡雨。有年秋天,我家街门楼边的土墙接口处塌了一个豁口,秋忙,没有时间脱泥基或打土基,我爷爷扛着方头大铁锹,跑到对面的南沟里,将筋软的水草地切割成一尺见方的块子,从下边兜底平铲,端到坡上,经过一上午的暴晒,到黄昏时已干透,成了干硬的梭基,垒在豁口处,比原先还结实。这种土艺,靠的是手上的巧劲,省事省时,我试过,没有完整地做成一块,村子里包括我爷爷只有少数几个人会,不像脱泥基脱炕板,甚至直接用土打土基,会的人很多,质量高低当别论,可鞋大鞋小总不至于走了样子。

  这些土艺,我们家族最笨的三爷爷也会,祖上留下间半房又破又旧,容纳不下后辈儿孙,又没钱盖新房,就选择了光用力气不花钱的碹土窑。捎昏带晌,出地收工回来,三爷爷就领着女人和孩子,在后场畔的空地上脱泥基,到秋天时,就脱了小山一样的泥基垛。然后,和邻里匀工取土,夯窑腿,两边是两块长木板,立起,顶紧,中间填黄土,赤脚踩后,两个后生提着拴了绳索的石础子,喊着同步的号子,起起落落地夯腰基腿。三爷爷两手提着木夯子,不停地击打夯实着。窑腿成形后,干一段日子,就在拱形的顶架上砌泥基,半圆的顶子很快砌就,干透时,成了一整块,就可取掉架子,土窑腿和泥基墙泥基顶早混为一体,之后填窑仓抹窑顶,安上门窗,盘上土炕,就能住人了,冬暖夏凉。

  下板院西角的茅坑房,就是用土基垒成的。我喜欢脱土基,午休时,悄悄地跑到三爷爷新窑前,帮三爷爷往长方模框里铲湿土,更喜欢提着带把的小石础夯实湿土,也喜欢稍干时拔出土基上的木模子,待干透时,土基像砖坯一样结实。这种土基墙,轻便灵巧,用不着和泥垒,铲些湿土压缝,干垒起就相当结实。

  村庄里,除了地主的院落是砖瓦的,又高又大,鹤立鸡群,就是有钱的老财,也是泥基砌墙外边包砖的后背硬。村东头有名的齐老财,就土艺精湛娴熟,偌大的东场院,就是他领着弟兄老婆孩子,一铁锹土,一铁锹泥,建筑起了土屋子。

  这种土艺,老辈人几乎都是行家里手。上溯五百多年前,我的祖先们,从洪洞大槐树下行走到桑干河畔,在荒置的坡崖上驻步,用最原始的土艺,挖掘了窑,用黏土烧制了日用土陶,创立了最初的村庄,百十年后又移到较平坦的坡后,最初的村庄,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土碹窑,后来才改造成窑房,又在空地上盖了茅草屋。我小时候,家里还有祖辈留下的土陶器,黑边笨碗,土黄盘子,红瓦盆,最漂亮的一件是土黄红边带盖的气死猫,放上肉食,猫眼看着吃不上,那时已算文明进步了,懂得土水火的关系,烧制出的陶器,虽粗糙,却厚实耐用。至于后来,在土陶的基础上,深知水土比例及火候成色,产生了陶瓷,大概更炉火纯青了。孰胜孰劣,看似不言而喻,但究竟如何,真的不好言说。小时候,乃至长大后,我常常跑到村外传说中的南瓦窑,在长满荒草的废墟上挖掘,偶尔也能找到一两片盆沿碗底,但没有一次挖出完整的陶器,至于烧窑原址,几乎没有一丝痕迹了。解放后的砖场瓦窑,就建在传说中古烧窑的旁边,村庄周围土地虽多,也只有那一片的黏土适合做坯烧制。那边取土的断崖间,有两层别处根本没有的土,一层是湿漉漉滴水的白土,挖出时是泥团,见风就干硬起来,一层是绛红的黄土,见风就散成面子,油油土一样细腻。不知从哪辈起,人们夏天挖上白土黄土,储藏起来,腊月里刷墙用,村里长着一种细细的龙须草,拔起来干透,扎白土刷,刷出的墙又白又亮,细看是缜密的线段组成的格子,有股清香的土味。白土刷墙壁,黄土刷锅台,刷了土的墙不挂尘,不生虫子。旧年深秋初春,饥不择食的狼群会跑到沟崖边,啃白土吃,屙出的粪干后发白,放在烽火台上燃烧,烟气直冲云霄,称狼烟。我妈说,村东沟古窑洞旁有一种土,相当细腻,不硌牙,灾年,人们挖上当干粮吃,也顶饥,吃多了肚子胀,老人们叫观音土。

  几乎每一位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在土的面前,都是与生俱来当之无愧的泥土艺术家。黄土造人的女娲,之后的后土娘娘,乃至村庙中专管生育会捏泥孩子的曹奶奶,都是玩土的高手,对土艺无不精湛娴熟。

  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与土最亲近的童年。我坐在舅奶奶身边,一边听她讲曹奶奶泥捏男孩女孩的故事,一边等着她用南沟沿的黏土,和成筋泥,捏冬天能取暖捂手的泥手炉,顺便给我捏只蛋形的泥哨子,手指按着眼儿,按按放放,就吹出动听的乡土音乐,浑厚,深沉,有种泥土的味道。后来读贾平凹的《废都》,我才知道,这土哨就是几近失传的埙,坐在土堎上、土城墙上吹奏,风流过,的确别有一番古风韵。舅奶奶捏的泥哨,随玩随丢了,很是可惜。后来旅游时,在平遥古城我买过两只埙,不过不是舅奶奶捏的纯泥土阴干的,已烧成陶了。

  坐在小学校的土炕上,盘着腿,在土面儿盆里跟着先生写字,写满抹平,反复地使用,比后来的石板还方便。

  我出生时,躺在炕上忍着疼痛等待父亲买回草纸生产的母亲,望眼欲穿,依然不见父亲的影子。我爷爷从西沟沿端回一簸箕油油土,铺在炕上。我便出生在柔软的油油土上,第一声哭就是从土上传出的,奶奶剪断连着母体的脐带,在伤口处,抹上羊粪拌黄土面的泥浆。直到少年时,手脚碰破,血流不止,也还是捏一撮土撒上止血的,伤口不会化脓,愈后如初。

  这种娘胎里带来的土艺,几乎充满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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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现在,对古老的土艺,我骨子里还是亲近的。同时一直认为,现代人已远离土地,在土面前的笨拙,对土艺前所未有的无知,何止是一种罪过,终将或业已酿成祸患。也是一大缺陷,不接地气,无论如何都是浮浅的,不是单纯,而是缺乏一种起码的厚度和深刻。

  但眼睁睁地看着,土艺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也无可奈何。书柜里的那两只埙,静静地躺着,发不出一声雄浑悲壮苍凉的音乐,已成为附庸风雅的工艺品了,不再是真正的土艺。

  金库

  在我童年的梦中,每每做着一个梦,一个重复的梦,在村庄或田野的某个地方,藏匿着一个金库,黄灿灿的金子,堆积如小山。

  就是醒后,虽一无所有,面对荒凉、贫瘠的土地,到处是黄土坷垃,黄蒿白草,连石块也少有,金属也不多,更不要说珍贵的金子了。但我还是相信,梦中那个熟悉的地方,由于我们司空见惯,熟之又熟,早已视而不见了。可那地方的确存在,虽然很难准确判断,是这里还是那里,真的有一座金库。贫穷与富有,本来就是孪生的,相去不远。

  其实,那时我连金子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老人们说,很金贵,黄澄澄的,柔软而坚硬,他们也没有见过。

  金子一样的梦幻,几乎贯穿着我整个贫穷的童年。

  我的家乡,在晋西北腹地,被群山环抱着,属黄土高原,相对周边而言,较为平坦,在丘陵起伏、山川纵横的三晋大地,也算平坦的小平原了。有山,但很远,晴天看得见峰峦,云青山蓝,水墨画似的;雨天,先是戴帽,之后天山一色,切割成绵绵褥线的雨丝,一时起伏连绵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村庄不远处,有浮石山,半圆的,像个馍馍,说是山,但村里人从来没当山看待过,光秃秃的,顶上凹了回去,像中心啃了一大口的馍馍,几乎寸草不生,羊不路过,鸟不拉屎的地方。

  生活在火山边的村人,似乎更喜欢略微起伏的田野,深沟沿上的断崖,绝壁下潺湲流淌的河流。放牧歇脚,锄田歇缓时,喜欢坐在高高的崖头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禾浪一浪压一浪地滚着,扑鼻的花香一阵一阵飘来,又弥散去。眼前是蓝莹莹的天穹,时而飘逸时而凝伫的白云,河水如长长的银蛇,在阳光下慵懒地,缓缓蠕动而去。人字形的雁阵,近了,远了,反反复复。大多时候,灰蓝的天穹上空荡荡的,高远,孤寂,偶尔有苍鹰掠过,展开翅翼,俯冲而下,黑乎乎一片,那叫声惊心动魄,经久不散。也有人说,不是鹰,是老雕,比鹰还要个大刚猛。这时,我的脑海,迅速幻化出另一种形象,神勇的汉子会挽弓蹬马,射杀天空上盘旋的黑老雕,有时箭矢就被大雕咬住了,一折两段,从天上缓缓掉下来,随后飘来老雕若有若无的啸声。大漠风沙,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壮景,一直存在于想象中,从未见识过。

  我的祖祖辈辈,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坚守在村庄,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有的人,或者可以说,大多数村民,至死没有离开过村庄半步,务实,知足,安于现状。就是我,少小离家,左冲右突,也并没有走多远,还在晋北小平原上转悠,甚至没有越过远远遥望过的山岚。村庄里的人们,住在土坯砌碹的窑里,睡在厚实温暖的土炕上,闻着泥土草香,已经很知足了,甚至不敢做瓦房院的梦。后来,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住上了瓦房院,吃上了白面大米,我爹满足得不得了,不止一次夸耀,比村里旧年的老财还享福,他们那会儿不过夏天穿件府绸衫,摇把描金黑纸扇,躺在毡上吸几锅水烟,每天吃顿细水糕罢了。至于一般人家的生活,炕上铺不起苇席,过素大年的人家,不在少数,多了去。人们似乎习惯了贫穷的日子,并不感到苦,盼风调雨顺,基本温饱,就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至于金子,想都不会想,太遥远了。

  据说,往西南方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到了赵武灵王命名的地方,叫灵丘,那里大山连绵起伏,多是石头山,山中有金子,夜晚常常闪闪发光,走近遍寻不见。因山重水复,道路迢迢,村里没有人去过,也只是听说。

  在我记事时,村里的庙也拆光了,最大的三官庙里,原本有鎏金塑像,也有人说是鎏铜的;瓦房院支离破碎,一下雨就漏,高桌上放着瓦盆,滴滴答答,接漏水。最宏伟的建筑,就是祖辈遗留下的庙前大戏台,梁柱油漆斑斑驳驳,花花绿绿的图案,已经无法辨认出最初的眉目了。唱乡戏的衣饰、道具,就是从前地主家的穿饰用具,土改时没收来的,归了公,无非杏木柳木,绫罗绸缎,还有几件小银器,银锁、头簪、耳环之类。金器好像从来没有过,据我奶奶说,财主的老娘,也是银戒指、玉扳儿,只是宽厚一些,最多用大银簪插着头发。黄灿灿的金子,乡下人自然没见过,不过是道古时说说,京城遍地是黄金,连茅房地也是黄金铺的,方方的大金砖,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故事从小听腻了,但关于金子的本来面目,一直是模糊的,像磨得瓢嘴铜勺的铜,也许更光亮些,或者像银子,只是颜色是黄的。

  想象中的金子,要么过分光亮,像正午的太阳似的刺眼,倒看不清本来面目了;要么黄是黄,却缺少应有的金光,青铜一般暗淡。即便在梦里,和河沙中的卵石块也没有两样。虚幻的形象,无论如何总实在不起来。尽管村里人一直传说,曾在日本人手里做过警长的段老大,有一钵碗金戒指,但也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见他拿出过,或戴过。也有人传说,段老大从前在外做买卖的五玉叔叔,藏有真家伙,有回在城墙根避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藏宝洞,意外地得了金砖金元宝。这也只是猜测,那老汉我见过,瘦高的麻秆一样,吸着长长的玉嘴旱烟锅,倒是常上供销社买吃食,村人便猜度钱的来源,于是有人就传说,看见他从城墙洞挖出元宝,慢慢拿小刀刀刻下小金块,换成现钞买吃食。问他,从来都是笑笑,不置可否,人们更深信不疑了,连他亲孙子都相信,有一天,等老人家归西前,那花不完的金砖、元宝,自然会传给他,一辈子将衣食无忧了。

  那时,我小小的心中,的确充满羡慕、嫉妒,尽管我奶奶说啥人啥命,讨吃抱棍,我还是常常想,要是我也有个金元宝,那该多好。可想象中的金元宝,总是没有一丝质感,像石头一样沉重,像山药蛋一样柔软,小刀子就能刻动,是冰凉的,还是温热的,我不知道。我每每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断崖上,任秋风吹过,思绪却无法随风而去,远山,近水,田野,沟壑,山洪后的乱麻一样,东倒西歪,总是乱无头绪。多少岁月从指间流过,春夏秋冬轮转着,似乎从来就没有多少改变,记忆中的岁月,和大树的年轮相似,总是一模一样,有时候感觉仿佛凝固了一样。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平平淡淡,甚至平实得没有一点传说,如死水微澜。这片苍茫的土地,黄黄绿绿,似乎一直就这样生生息息着,春去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大自然的轮回。就像我的祖祖辈辈,生息在这片土地上,坚守着最初也是最后的村庄,但没有一个人能讲得出他们的历史,没有一户人家能往前推七代八代,到祖父时,就只有一个空荡荡如谷糠壳般的名字了,这名字周边村落里也有重复,并没有多少意义。土地,村庄,农人,都没有故事可讲。

  修葺旧屋,或老墙倒塌时,偶有制钱、银元发现,也有散落的玛瑙玉石珠儿,就是没有金子,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耳环。末了,我相信了父亲的感慨,像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会有金子,有金子也养不住,也不会发光了。

  邻村倒是有一个关于金子的传说,尽管很荒诞。为了一个缥缈的金子的传说,我和小伙伴们,曾经步行二十多里,赶到一座荒芜的大土丘前,端详,探寻,甚至伏在土丘顶上狗一样谛听,没有一丝音讯,连传说中马的嘶叫声也没有。这是两座大土丘,当地人叫大土堆,直径有里数大,土质是和周围的黄土不一样,稍微发白,上边不生花木,只稀稀拉拉长着一种白草,偶尔有几苗几乎贴地开着碎小蓝花的香草,远看就像汗毛一样。蛇鼠虫蚁,很少在上边筑巢挖洞。土丘的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叫陈庄,村里人祖辈传说,从前有个张大脚,被天兵追杀,跑到这儿后,累了,脱下鞋抖土,连藏在鞋里的金马驹都抖落出来,被抖出的尘土埋住了,就成了后来的两座大土堆。村里的老人们说,金马驹至今还埋在土丘里,大概早长成大金马了。据说,天气晴好的日子,伏在丘上,有时还听得见马嘶呢,但我没有听见过,连虫鸣也很少听见过。后来读大学时,我请教过老师,他说,那儿是胡汉争战的边境地带,当时常有大将阵亡,说不定是两座将军墓。我想想,也是,张大脚的传说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即便真有过巨人时代,也不可能有那么高大的巨人,抖抖鞋壳里的土,就成了几里方圆的大土丘。更何况,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金马驹,平白埋在土里。即便真有,这么多年过去,也早逃遁了。老人们常说,金子有腿,见土就钻,会行走的。

  不过,那时候,我很相信这个少有的传说,睡梦里,不止一次见识了金马驹,铜铃般的大眼睛盯凝着我,闪闪发光,猛地一声嘶鸣,朝天空奔腾而去,似天马行空。惊醒后,热汗淋淋,什么也没有,阳光从窗帘透进屋里,光亮亮的,天明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幻想的减少,乃至破灭,对金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愈来愈淡,甚至彻底忘却了。乡野依旧灰茫茫的,风流过,岁月边消边长,似乎一动不动。只有生命的苍老和延续,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岁月的流淌。侄儿降生时,请了一个邻村的老稳娘婆,接了四十多年生,冬夜里,她围着棉褥子坐在炕头上,等婴儿临盆,说着说着,她竟说曾给狐妖接过生,也是这么一个冬夜,她已入睡了,窗户一响,跳进来一个男人,让她别怕,是来请她接生的。并让她闭上眼,只感到一阵风吹过,再睁眼时,已进了一个山洞,扑面的是狐骚气,要生产的是一只母狐子,虽有几分人样,但狐子的尾巴却藏不住,她战战颤颤地接生了,果然,生下的是一只小狐子。临走,抓了一把草叶,硬说是金叶,塞进她的棉袄口袋,回家掏出要扔,一看是金叶子。她隐约记得,这洞就在村东的东沟里。我信以为真,第二天就约了三个伙伴,去东沟寻找,想看一看那一篮子金叶,终于找到了一个和她描述的相似的古洞,钻进去摸,在最里处,摸见一串串软软的东西,不会是传说中的软黄金吧?拿出来一看,是蛇蛋,扔下就跑。

  之后,升学,我毫无留恋地离开村庄,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起伏的丘陵,遍野的高粱谷黍,羊肠一样雪白的土路,路上车辙上灰绿的车前子,烟村,崖头,深沟,半坡,闭上眼都看得一清二楚,熟到不能再熟,习以为常,真的没有多少可留恋的。我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

  后来,听说,人们都这样说,大概是真的,村里的一个铜货,就是脑子不太灵活,在崖上挖药材,竟挖出一座金库,就在断崖上,有两堆金子,全是金砖、元宝,总共有四十多斤重,起初以为是黄铜,到收购站卖后才发现,是地道的黄金,上边有字迹,经过专家的考证,说是汉金,是座汉代随军金库。金子分装在褡子的两边,驮在马背上,大概在和匈奴的一次激战中,全军覆灭,管金库的马匹也跑散了,中了箭,倒在悬崖上,被风沙掩埋了。

  那断崖,我自然熟悉。儿时,在上边何止坐过上百回,还刨过几回甜草苗呢,就是叫甘草的药材。但从来没有想到,在黄土下会有一座金库,很像曾经梦中的金库,有着成堆的黄灿灿的金子。或许,有几次铁挠爪就要触到,已经触到了金子,以为是尿浆石,最多是还要坚硬一些的虱子石,怕折了挠爪指儿,就没有再往深刨,又埋住了。村里人讲究,挖甜草苗时,挖完要埋住,甜草苗才会继续生长,生生不息。含着晒干的甜草苗段,遇见唾液,草里的甜便会散发出来,甜到心里去了,很下火。那时,总以为有金库,也应在东沟的古洞里,起码也藏在平坦处的大石块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鸟不拉屎的断崖上。

  不过,那时就有人说,在断崖上见到过晒暖暖的大蛇,我还以为,那大蛇是守护甜草苗王的,村里老人们一直说,每一株大甜草苗旁,都有一条蛇守护着,挖甜草苗要在午后挖,趁蛇午休时挖出来。谁又知道,那大蛇原来是守护着金库。千百年来,经过断崖,停伫在断崖上挖药材的何止铜货一人,但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只有遇见这个铜货,金库才开启了门扉,出世了。

  我翻阅了汉书,还有许多野史,终究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是离有名的白登之战的土丘,也有六十多里。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断崖上有过激战。也许,主战场并不在这里,不过是溃退经过而已。在汉代,胡汉相争的年月,在晋北这片开阔的土地上,经常发生激烈的争战,至于局部战斗,更是家常便饭。为土地、牛羊、美女,还是金钱,真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或许,并不如专家所言,有过那样一个激战的故事,掌管马上金库的人,只是贪财逃了出来,被追杀,才逃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人马受伤后,倒在断崖上的,也未可知。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断崖还在,但周围已经面目全非,过去陡峭的断崖似乎矮了半截。站在断崖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儿会有一座曾经遗失的马上金库,静静地躺了上千年。倘若不是偶遇铜货,一个傻子,还将潜藏下去,一直没有故事,像我平淡的乡村和木讷的村民,在被遗忘中艰难而快乐地麻木地生生息息,到今天,又快繁衍不下去了。金库的事吵了几天,很快平息下去,像吹过的风,了无痕迹。村里人始终认为,金库也罢,金子也罢,本来就不属于这片贫瘠的土地,就是村里人,大多也是从大槐树迁移来的,真正的土著居民,早寥寥无几了。而此时,在城里的金店,我已经见识过儿时渴望的金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金子,说实话,除了人为的名贵,若论其他,呵呵,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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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左手流年,右手遗忘唯有暗香来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