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不是维护现实的，而是促进现实的改变与完善。这是文学的批判精神。

　　因此，真正作家的人生注定是悲剧色彩的。因为一个人生命过程中的遭逢顺逆，是同他与生存现实保持怎样的关系有着密切关联，而真正的作家与现实的关系常常是不和谐的。作家只有能够强烈地感受到现实的不合理性，甚至只有经历了大痛苦、大绝望，才有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来。因此作家与现实的关系是不能和谐的，一旦和谐，作家的创造力也就萎缩、停滞了。甚至按照医学上关于健康的三条标准之一——“有很好的社会适应能力，能够适应现实”——来衡量，他们也是属于“不健康”的人。如果他们适应现实就不能敏锐地感受到现实的不合理了。真正的作家都甘心选择这种悲剧人生。

　　在缺少民主的社会里，真正的作家和现实的关系会达到“紧张”的地步。这样的例子中外都不乏见。鲁迅一生与现实的关系都是紧张的。他以文学为武器，同封建专制作斗争不屈服，深刻揭示和剖析封建专制下人性扭曲的国民性格，同时还要面对与同一营垒的将帅的矛盾。他和周扬等人的冲突就是这样。鲁迅曾说他既要面对正面的敌人，又要侧站着提防自己营垒的暗箭，可见他与现实关系的紧张程度。著名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帕斯特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同现实关系的紧张也是世所共知的，他们被专制政府关押过、流放过、批判过，经受了各种困苦。索尔仁尼琴用“牛犊顶橡树”来比喻他和现实的冲突，专制的现实当然比他强大得多，但他绝不屈服。他说：“对于为真理而忧心如焚的作家来说，过去和现在的生活都从来没有轻松过，将来也不会!”中国最有良心的剧作家沙叶新先生创作的话剧《假如我是真的》未上演便被禁，别的剧本也有被禁演的，还怎么正常创作呢?可以想见其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但他不能正常写剧本了就写杂文，他的杂文令人喝彩，就避免了“诉诸言语的作家，如果长时间无言，也如同自杀”(高行健语)的结果。

　　真正的作家是思想家，至少也是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的。他们的思想观念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也许不能被人们所接受，因而他们是孤独的。或者他们的思想观念人们内心是赞同的，但由于受到现实环境的这样那样的制约而不敢表露出来，而他们敢于表达和奉行自己的观点，因而很可能是“大逆不道”、“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就是他们与现实的关系的状况。

　　评论家吴亮在一篇文章中谈及作家思想与世俗潮流的区别时，这样写道：“向时代(这里“时代”是“现实”的代用词——笔者注)妥协是我们得以继续生存的一项聪明选择，可是这种选择对文学家和艺术家则是灾难性的。……以为顺应潮流也是文学家艺术家的必然归宿，我们又怎么能指望想象力的保持?这样要求文学家艺术家是否过分挑剔了?难道他们非要成为脱离现实的人吗?难道他们可能生活在时代之外吗?而他们的想象不是建立在现实经验和时代之上吗?——这些似是而非的诘问显然只能由缺乏想象力的人来提出。对此我想说，唯有那些富有想象力和反现实冲动的文学家艺术家才是真正现实的，而紧贴着现实经验的人(其实是“市侩”——笔者注)则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文学家艺术家。”(吴亮：《闲聊时代》，新疆人民出版社)

　　当今的中国作家大约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像沙叶新先生那样的，文学创作无法正常进行下去，但仍然在网上说话，针砭时弊，尽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不过他最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二是沉默的，这其中又分两种，一种是在沉默中消沉和死亡，一种是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当然是作品的“爆发”，他们也许在进行索尔仁尼琴那样的“地下写作”，其作品目前是不能问世的。三是那些目前在文坛上很活跃的人，这些人分三种：一种是其作品与现实相安无事的，即创作与现实没有多大关连，比如那些写玄幻的、写神神道道的作品的人，这些作者的艺术想象力应该说不错，这种作品当然也可以有，但显然不宜太多太滥，更不可成为主流。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学这种作品成为主流，那是“杯挨”。文学决不可太多的脱开与现实生活的关连。这类创作如果是在已确立民主体制的社会里，可以丰富人们的生活情趣，就像美国的《哈利·波特》那样。但在确立民主体制尚为头等大事的社会里，文学应该为社会的民主化尽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现实生活还有么多的问题需要我们去描写去反映，这是文学的良心。此时此地，太多的、远离现实的、纯娱乐的创作则显得不着调。第二种是以创作维护现实、歌唱现实的，甚至涂脂抹粉，如写“做鬼也幸福”的诗那样的，取消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泯灭了文学的良心，这就更不值一说了。第三种是创作也取材现实生活，但并不敢从根本上揭示现实的本质，比如一些写官场、写反腐的作品。这些写官场写反腐的作品相比以上那两种作品，还算是有良心的，但由于受到当下意识形态的限制，这些作品有无法克服的弊端，最终免不了是写由“清官”或由“上级”来解决了腐败问题。如果是个人恶行而产生的腐败也许可以由“清官”和“上级”来解决，但中国官场的腐败并非只是个人恶行，而是一种体制原因的腐败，就不是现存体制所能解决的了。而这些写反腐的作品无一不是写在现存体制内解决腐败问题，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中国目前出作品的主要就是以上这三类作家。所以当代中国没有什么好的文学作品奉献给世界，就是必然的了。

　　让我们寄希望于以后。寄希望于第一类作家和第二类作家中的后面那一种作家，也寄希望第三类中最后一种作家挣脱主流意识形态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