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故事大全 > 哲理故事 >

赤裸着晚餐

时间:  2024-04-21   阅读:    作者:  于坚

  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三个客人来看戈伟的新房子。

  大家进门,一一脱去鞋子,换上拖鞋,跟着戈伟从一楼到三楼参观,厨房、客厅、卫生间、阳台、储藏室,甚至卧室都一一看了。就像戈伟预期的那样,大家一边走一边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捏捏窗帘,一面赞扬着。

  临上二楼的时候,胡娟娟说,戈伟,要不要关起门来。戈伟说,不用,透透气,对散发甲醛有好处,我这里的保安二十四小时日夜巡逻,安全得很。他站在通着前门的过道里,招呼大家,这里要注意一点,地砖没有贴平,这一块高出来一厘米,水泥干了才发现,所以垫块毯子遮一下,我倒是习惯了,你们要担心绊着哈。在卧室,李西尚腾身一跃,张开两条大腿倒在大床上试了试,说,不错,不错,够宽够大,弹性也够,就差个女人了。戈伟的房子坐北朝南,在三楼,可以看见小区外面是一群荒凉的山头,原来遮蔽着山头的树木已经被伐去,残留着树根。太阳照耀着,天空蔚蓝,远处依稀可以看见碧漪湖。

  参观罢,大家坐在戈伟家客厅落地窗外挑出去的阳台上喝茶。阳台上有四把白色的塑胶带编织的藤椅,中间是张压着玻璃片的圆桌,阳台有些倾斜,有两只脚得用报纸裹成块垫着,以保持平衡。一个小花园环绕着阳台,花园周边绿树成荫,附近的房子里已经看不到这里的情况。看上去很有些中产阶级的味道,气氛就像印象派的某幅画。其实那些植物并不是他种的,植物是邻居的杰作,他的积蓄只能得到这所房子的一半,欠了不少债,根本没有闲钱搞花园。搬进来的时候,他只能望着长了几棵野草、露出几截废塑料管的空地发愣。可到了夏天,邻居种的花草树木已经葱茏繁荣,环绕着他的领地,空地上也草木峥嵘起来。就明白一个道理,树木不是说谁家种的就是谁家的,它们是天空的另一部分,就算你用围墙围着,也免不了“一枝红杏出墙来”。在现代,择邻而居是不可能的,六百万人的城市,你怎么择?幸好他的邻居不喜欢围墙,因此得了好处,体会到什么是芳邻了。两边的房子还没有人住,毗邻的花园里荒草丛生,结满了蜘蛛网,倒也落得清静。

  戈伟泡了一壶普洱茶,四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大家都说这房子好,太便宜了,太宽敞了!谁也不对他的装修效果表态。在装修上,他只花了很少的钱。在这个小区,可以肯定他的装修是最便宜的,他的标准很低,能够住进来就行。花了很多心思,想搞出一种朴素但是厚重的效果,看来很失败,朋友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于心不甘,总盼望着下一拨来玩的人会美言几句。可大家似乎达成了共识,只是肯定这房子的面积、光线、朝向、花园等等与他设计的装修无关的部分。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戈伟觉得他这一辈子,唯一叫人看得起的地方,就是拥有这套房子。他觉得他这个人一无足取,胆小懦弱,上学的时候,他是全班的出气筒,总是被同学蔑视、戏弄、欺侮。今天来的这三个客人,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老师的宠儿,大合唱的领唱,举红旗的旗手,期末考试永远是前三名,大家都以为他们将来必有大出息。他学生时代的绰号“电报鸡”,就是李西尚给取的,从小学一直叫到高中。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无论如何都是老同学,恩恩怨怨早已淡忘,剩下来的只有温情。各有各的活法,请他们来,戈伟也不过是想改变一下他们对他的成见。

  李西尚问了一句,怎么不吊个顶?对此,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马上应道,怎么没有顶,没有顶还是房子吗?现在的人很庸俗,吊个顶并没有什么用处,其实就是吊些材料悬在头上,象征有钱,浪费了空间不说,还暗藏着危险,我们这个小区有一家,就发生过天花板垮下来的事情,幸好材料是轻质的,只是把人砸晕了。李西尚说,你这个也就是一种说法,有钱人才不这么想,他们就是要你知道他们有的是钱。钱越是用在无聊没意义铺张浪费的地方才越显出真是有钱。一分一厘精打细算汗水都抠出来的,那是穷人。李西尚说得对,他想起自己装修的那些日子,为了几个门上的拉手在日头下跑了无数个材料市场,比较各种价格,又要便宜,又要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瞥了一眼门上的拉手,曾经一直相信它有高贵豪华的感觉,现在看着好像正在耷拉下来,显而易见的寒酸。

  在老同学中间,戈伟是第一个住进这种带花园的连排别墅的。买的时候才七十多万,现在市场价格已经翻了一倍。他当过几年技工学校的语文老师,现在在统计局当办公室副主任。为买这个房子,向父母借了二十万,再加上他自己工作三十多年积蓄下的二十多万,又贷款三十多万,装修和买家具的钱是向哥哥借的,用了八万多。去年春节的时候搬进来住下,已经住了快两年了。

  李西尚说:“我估计房价要涨到和美国人的房子价格一样才差不多,就像人民币和美元,恐怕要到一比一才合适,如果美元和人民币是一比一,你这个房子就是一百五十万美元,你才花多少就买到了它?七十万人民币,就是十万美元。”李西尚二十年前移民去了美国,今年才回来探亲,看见他的老同学已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很是茫然,“没想到国内发展得这么快,我去美国二十年了,还住在公寓楼里,也就是八十多平米,花了几十万美元呢,这些钱要是在中国,可以买你这样的几栋。”李西尚与戈伟毕业后被国家分到郊区的一个技工学校当老师。在班上,李西尚可看不上戈伟,他是他开涮的对象之一。到了单位,两人的关系忽然近了,同学,这是彼此信任、发生好感的基础,慢慢地就形影不离了。学校周围都是树林,里面躲着麂子、山鸡、野兔、黄鼠狼、麻蛇……那时候他们领着国家工资,上完课无所事事,看海明威的小说,看电影杂志,后来还学会了打猎,一人买了一支猎枪,天天都要去树林里转转,打点什么。有时候也去躲在树林后面的碧漪湖钓鱼,游泳。打猎打上了瘾,甚至借了单位的三轮摩托骑着在方圆十公里的区域里寻找猎物。经常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归,摩托后座上挂着垂着尾巴的野兔,穿过月光斑驳的树林。李西尚去国外三十年,不知道戈伟的情况,一直以为他还在教书打猎,打到兔子就剥了皮红烧一锅,喝点酒,打打牙祭。牙祭,李西尚在美国一想到这个词就暗暗发笑,惨,真惨。也许他就是因为这个词的存在才去了美国。

  李西尚带来一只美国产的小口径猎枪送给戈伟,他这几年在新泽西州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工夫惦记旧交,感情早就淡漠了,临回国的时候才想起这个老同学来,买支猎枪送给他,是想显摆一下自己在美国的高档生活,现在看见他住这么大的房子,显然比自己过得好,非常吃惊,过去还真是小看了他,心情复杂,他找了个烟灰缸搁在自己面前,不一会儿,已经有三四个烟头在里面了。戈伟摆弄着那支猎枪,爱不释手,比较着它和那些便宜的金属拉手在质地上的差别。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枪管是镀镍的,显然是用最精密的车床车制,散发着闷黑的光。似乎刚刚响过一枪,一丝青烟才散去。还配着一盒子弹,弹壳金光灿烂,弹头短粗短粗的像个什么,Malegenitals!李西尚哈哈大笑,他还是那样,喜欢说粗话,喜欢用生殖系统比喻世界上的一切。李西尚抽出一颗子弹,接过枪,金属花生米喀嚓一声就钻进枪膛不见了。他没把子弹退出来,再把枪递给戈伟,指给他看保险。“记得把子弹取出来啊!”戈伟说:“我知道!”苏冶也把枪接过去,从头到尾摸了一遍,那样子就像抚摸一头爱犬。苏冶是个律师,也是老猎手,班上的军师,当同学欺负戈伟,他总是出来给戈伟解围。戈伟找了颗钉子,当场就在客厅的墙上找个位置钉上去,把猎枪挂起来。大家都叫好,说是顷刻就提高了装修的档次,满室生辉!像是在海明威的客厅里了。苏冶问李西尚,那么大一杆枪,你是怎么带进来的?这是非法的,现在私人不能再持有猎枪了,要登记注册的。李西尚说,这有什么难,只要有关系,什么带不进来,你还记得老戴吗,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火鸡”,经常跟着我们去打猎的那个,现在是海关的副关长了。

  李西尚去美国的时候曾经对戈伟扔下一句狠话,“过二十年我开着私人直升机回来,你还是个叫花子!”他对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下了飞机大吃一惊,气派堂皇的飞机场令他晕头转向,以为坐错了航班,这不是新泽西么?回到昆明已经一个星期,还倒不过时差来,倒不是生理上的时差,是空间上的时差,他什么都找不到了,邻居、熟人、街道、花园……都失踪了,到处是南腔北调的陌生人。他真的成了个外国人,有些人甚至听不懂他的老昆明口音,他得说普通话,甚至说英语,去哪里都要问路。他问戈伟,我们学校怎么样,还在羊场山?戈伟大笑,你没看出来,这里就是羊场山啊!啊,已经成了小区了?是啊,学校早就搬到新城去了,羊场山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个小区已经开发了五年,我的房子是第三期开发的。李西尚不说话了,又在烟灰缸里按下一个烟头。说话间,有个人在前门外面隔着栅栏张望,胡娟娟总是担心生人进来,先发现了,说,戈伟,有贼!他笑道,什么啊,花匠!为我们管理花园的。我们这里是高尚住宅区,物管费每平米就要三块,我这个房子是一百八十多平米,每个月就要交五百多呢。胡娟娟为大家续水,她去厨房提了一壶开水回来,说,戈伟,你的前门没有关,要不要关起来。戈伟说,不用,这里面安全得很,我睡觉都开着门呢!胡娟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现在是税务局的局长助理,染着黄头发。他们四人,小学中学都是同学,上了大学才分道扬镳。十多年过去,谁也没有干自己在大学学的专业,都换了多次工作,哪里待遇好就奔哪里。公认美国待遇最好,所以李西尚去了美国。苏冶学的是化学,现在当了律师。胡娟娟学的是声乐,后来停薪留职开过理发店、皮鞋店,再后来调进了税务局。戈伟自己则离开了学校,调到了统计局。他们平时不怎么来往,她昨天在饭局上遇到李西尚,说是戈伟买了别墅。“哦,那只电报鸡?不可能!”胡娟娟不相信,非要跟着过来看看。还记得我么?她问戈伟。当然记得啦,你不是喜欢吃大白兔奶糖的那个吗?你一个,温丽萍一个,我们在后面叫你们大轮胎和小轮胎,你是小轮胎。胡娟娟说,什么意思?哈哈哈,不能告诉你!胡娟娟说,我们女生在后面叫你花脸,你知不知道?戈伟说,我早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胡娟娟说,你有时候不男不女,有时候又凶神恶煞,绷着块猪腰子脸,猜不透。大家笑了一阵。胡娟娟站起来,又朝前门那边看,戈伟以为她要去洗手间,就说,在过道左边,冲水时多按一下,不然冲不干净,这种国产马桶质量不好,水量不够。胡娟娟说,没有呢,我是想去看看我的车在不在,才买的新车呢。戈伟说,你别土啦,这里是高尚住宅区,没有人敢随便进来的。胡娟娟还是走到门口瞟了一眼,又走回来,被那块地毯绊了一下,“拦脚绊手的!”一边说一边走回来坐下,又说,你白拉拉地有个车位,又不买车,房子都买得起,怎么就不连车一起买下?戈伟说,我其实没有钱,买了这个房子每个月还要还贷款,要还二十年,每个月要还一千二。我也就是买了这个房子,每天还是坐公车去上班,到单位要坐一个多小时。有时候新上岗的保安不认识我,不准进来,不相信我住在里面。住这里面的人都是开汽车的,而且都是二十万以上的车型。有些人来拜访,车子价位不高的还不敢开进来,停在外面。这话苏冶听了不爽,说,戈伟,自己都没有车,还要调侃别人。苏冶自己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开着他的小奥拓进小区,停在外面的大道边,走进来,谎称是打的来的。

  苏冶说,你经济不到位,买偌大个房子住着累不累啊!说了半天,戈伟就等着有人问到这一句,对于这个质疑,他已经像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胸有成竹了。大起声音说,先申明,我这个房子不是别墅,我就只有这一处房子。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我可不是要炒房,现在把这个房子卖掉,能挣到五六十万,不是开玩笑,天天有人打我的手机,问我卖不卖房子。苏冶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戈伟说,卖房子的倒给他们的么,知道我手机号的人多了,卖房子的、装修公司的、做窗帘的、卖木地板的、安水管的、收废报纸的、卖地毯的、卖假文凭的、放高利贷的,还有伪造证件的、卖黑车的、私装电视天线的……我装修房子那几个月,手机费一个月要用掉四百多。物业公司暗中把业主的电话卖给各种需要兜售什么的人,反正你也查不出来。烦啊,不接又不是,接了又生气。我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要住在接地气的房子里面。我小时候住的是四合院,三十多岁才搬到高楼上去,我一直想回地面去住,有花园,有四季,有院子,那才是人生!人生!

  戈伟说着说着,开始眉飞色舞。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单位上的房子,是我自己的房子!有产权的房子!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房子!他一连说了好几遍。我想怎么住就怎么住。真的,签完合同,我心里面那个叫做爽啊,复仇一样的爽啊!他学着诗朗诵的演员,张开两条手臂,用普通话又说了一句,爽啊!李西尚不明白,怎么买个房子会像复仇一样的爽呢?戈伟说,你忘记了那年分房子的事情了吗?哦,你不在,你去美国了。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所有的房子都是公家的,除了农民。国家如果不分房子给你,你就没房子住。我在单位上盼着分房子盼了十二年零三个月。一直住单身宿舍,八个人一间,又臭又挤,一个防着一个,八个人,倒有十多把锁,什么杂碎都要用箱子锁起来。苏冶说,是的,是的,在我以前的那个单位,锅炉房有个电工,连装咸菜的大口缸子都焊了把锁在上面。李西尚说,这个是小说啦!戈伟说,我绝对相信!更可怕的是大家互相监督,互相告密揭短,住在里面,一张纸片都不能乱扔,转个身就把你告了,连你看什么书都有人去告。戈伟没告诉大家的是,在集体宿舍,他饥渴的时候,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摸摸地搞,他睡的是高低床的上铺,动静稍大,床就容易摇晃,很不过瘾。有一次全宿舍都去参加国庆节的大游行,他因为感冒独自留在宿舍,机会难得,就决定带病工作,掀去被窝,他哼着歌子脱得精光,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做。这时候有人回来了,他因为处于亢奋状态,高低床摇得山响。人家不动声色,把他的高铺当成了色情表演的舞台,一只手捂着嘴一直看到结局,忽然哈哈大笑,并且立刻把这事传了出去。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的男老师见了他就面露微笑,女老师则不敢正眼看他。

  戈伟继续说,好不容易轮到分房子,只有二十多平米。还要按照工龄长短,单身汉还不分。我是和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打了个假结婚证才获得分房资格。这个假结婚搞得我焦头烂额,那个姑娘之所以同意和我假结婚,是图着能够调到省城来。事情完了她死活不肯离婚,搭上班车跑到我单位来闹,坐在学校大门口,当着全校学生老师的面,搞得我声名狼藉,后来赔给她家五千多才了结。五千多啊!在二十年前是什么概念,你们算算!我们那栋楼隔壁是公共厕所,有一间味道最大,我一直担心不要分到那一间,偏偏就分给我。我其实应该分对门这一间的,但是排在我后面这位是个科长,工龄晚我两年,单位上一定要把本来是我的那间分给他,说是有房子住就算好的了,还挑个什么。我虽说终于可以一个人住,还被臭了十年。这个还不算,钥匙拿到手,我就盘算着要铺那种地板。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有个镜头是在地板上移动,那种地板太漂亮了,俄罗斯的白桦木,我最喜欢,在这种地板上扔几本书、唱片,还有徐志摩的诗集……胡娟娟插话说,那么多年,小资的毛病还是改不掉。戈伟说,我本来就是一小资,不是文盲。这种地板原木市面上是没有,但是有仿造的,表面的一层是白桦木纹,价格不贵,可以乱真。都付了定金了,单位上忽然宣布,所有的房子统一装修,统一的门,统一的地板,统一的窗子,统一的马桶……装修的钱由单位出。原来单位上的那个女书记自己看中了一种宾馆流行的地板,又舍不得自己花钱,就找个借口,说是单位要改善职工的福利待遇,统一装修。你不要都不准,怕你没有享受到待遇就到处去说。装修完了才发钥匙,进去一看,气煞我也,房子已经被装修成个标准间。都完工了,你总不能敲掉重来,那不是暴殄天物?占小便宜都让你堵心。胡娟娟说,将就着住呗,又不要你的钱。戈伟说,虽说不要钱,可是住着心烦啊,我是窝着口恶气住了八年,看见那些地板窗子就想吐。单位的房子最可恨的,就是十一点必定关大门,单位的领导是老同志,他们十点就睡觉,十一点关大门还说是宽限了一小时呢。十多年啊,我夜生活都没有,一个单身汉,十一点就得回家睡觉,这叫什么事。苏冶说,十一点,我才起床呢!李西尚说,难怪找不到老婆,谈恋爱要在夜色里嘛!戈伟继续说,住在单位上,就像住在村子里,家家喜欢串门,动不动要进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忘记关门,门都不敲就进来,正在脱衣服,躲闪都来不及,人家还说,哦呀,短裤乃花布做的也!但是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早不见晚见,也不好说什么,我只能随时关着门,人家又说闲话,说是不知道他天天躲在里面干什么,是不是在发报啊!

  戈伟讲到这里已经站起来,其他三个人仰望着他。我现在是扬眉吐气,真的是扬眉吐气,二十四小时,分分钟想出就出想进就进。这个房子的装修是我自己设计的,那个叫爽啊!水泥楼梯,砸掉!换木的!墙,砸掉,打通!下水管,改成向西流!马桶,改成向东走!玻璃,砸掉!顶,掀掉!地板!白桦木!俄罗斯!大家一起喊,笑得要死。戈伟继续说,最精彩的还是装修房子那几天,我把110都叫来了!110?装修房子还要叫110?李西尚不明白。保护我的私人住宅!戈伟说。物管的人以为这个小区是一个单位,按照单位的概念来管这个小区。我的计划是把厨房和保姆房打通,取消保姆房,我一个单身汉,要什么保姆?我想把保姆房的阳台用玻璃落地封掉,改成餐厅,玻璃外面种棵樱花树,透明的春天,樱花开起来,阳光像瀑布一样挂着,春天的时候你们过来看,那是仙境。开工的过程中,这个自以为是的单位就来干涉了。我的阳台已经拆掉,房子上开了个大口,但是保安不准我把玻璃运进来,说是要物管处开放行条。我只好去找物管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长得像处长的胖子,我一看见就生气,仿佛又回到了单位的房管科。我说什么他都不准我运玻璃进去,还命令我恢复已经拆掉了的保姆房。那种口气,完全是房管科长。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说,他们的文件有规定。我说,什么文件,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开工资雇来为我服务的,你定条例我怎么不知道?我疯了是不是,自己开工资雇个领导来管着我?这些话就把他惹恼了,他恐怕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张口结舌,反驳不了。他说,你运的是非法建筑材料!我说,我就是运一车炸弹进去你也管不着,那是公安局管的,你有什么资格规定什么是非法什么不非法?他说不出道理来,可就是不准我运玻璃进去,我简直气疯了。工人在大门口等着,围着七八个保安,戴着头盔,拿着电棒,僵持了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用老办法,找关系,托熟人,打了一通电话,求爷爷告奶奶,为了一块玻璃板欠下一大笔人情债。终于找到他的上面的一个副主任,主任在电话那头对这个胖子说,我是他弟弟的朋友的爱人的妹妹的娃娃的老师的同事,先让我拉进去再说。根本不听。天旋地转之余,喝了瓶矿泉水,这才顿悟,这是侵犯人权了,应该叫110。当时天都快黑了,我向胖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给我进去,就报110!不准。胖子枕着两只手说。于是我拨了110,抖着手指头,拨了三遍才拨对,拨出去我就后悔了,心虚,110不来怎么办,我不是就砸了,下楼的台阶都没有,下次要进来只有扛大刀了。我活了四十七年,从来没有和110打过交道,天生就害怕这些开警车的家伙。过了十分钟,警车晃着红灯来了,下来三个警察,戴着白手套,问是谁报的警。我。声音小滴滴的,说了事情原委。那个老警察走到胖子跟前,说,这种事情你们没有权力管,就算他装修房子有什么违反市容规定的,也是由城管局管。你要让人家进去,你这么做是违法的。那个胖子没想到警察会站在我这边,吓出一身冷汗。真是时代不同了,我对警察有了好感。工人一阵欢呼,“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玻璃装在拖拉机上,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戈伟唱了起来。大家一直在笑,听到这里,都跟着唱起来。

  事情还没有完呢。戈伟接着说下去。天黑了,玻璃只有明天来装。那个安玻璃的工人叫老熊,满嘴的酒气。说好九点来安玻璃,他下午一点才来。也不好责备他什么,担心他情绪不好乱整。前一拨装木地板的工人,就是因为我多说了两句,他们上卫生间不兴冲水,留着给下一位冲。我抱怨了两句,就不高兴了,装完地板,留着最后一块,把垃圾扫到下面去。我是因为闻到怪味才发现的,让他们返工,撬坏的地板还是我自己掏钱。玻璃相当重,四个人才抬得起来,每块都是三米多高,共三块,结果安了两块,中间那块多出十多厘米,放不进去。只好拿回工厂去返工。返工还要排队,又等了几天,打电话来说可以安了。因为我叫过110,整个小区的保安都知道我了,我担心这么大块玻璃拿进来的时候,又出什么麻烦。就想个主意,叫工人趁中午保安吃饭的时候再行动,不走大门,直接把玻璃从栅栏外面传递进来。这一招很成功,等巡逻的保安跑过来时,玻璃已抬进我的国境线。保安跟着就越境跑到我家门口的楼梯上,还没开口,我已经大吼,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谁叫你进来的!再走一步我就打!保安愣了一下,他习惯穿了这身制服,任何地方都可以进去盘问,只要他不高兴他就可以。站住!检查你的身份证!这种事情经历过多次呢。李西尚说,我也被检查过,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就叫你站住,我说有什么事情,他说检查身份证,我说,大街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查我,他说,看着你像个坏人,我就一拳打过去,后来还是学校去派出所把我领出来。戈伟说,这事我记得,指甲壳被整掉了半个呢。这一次对不起了,滚!保安嗫嚅了几句只好退出去。我站在门口的楼梯上说,我犯了什么法你去告公安局,让他们来逮捕我。你滚开!老子我开工资雇你来保护我的住宅,你怎么对待你的主人?我故意站在门口的楼梯上,居高临下,美国电影里面有这种镜头,真是扬眉吐气啊!在单位上我可不敢这么说话,低八度。

  李西尚、胡娟娟、苏冶都在笑。李西尚用发油整理过的头发散开了,用手重新抹好;胡娟娟笑得眼球发了洪水,眼镜片被冲得一片模糊,取下来用小手帕擦着;苏冶笑得浑身颤抖,秃顶冒出了稀汗。戈伟打住话头看着他,担心他就要不省人事,他却用袖子揩着脑门,说,我发现你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你那么畏缩,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甚至吓得尿裤子。胡娟娟和李西尚立刻作证,是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戈伟只好承认。然后呢?然后,就安玻璃,说起来我又要气疯掉,玻璃是安进去了,但是窄了五厘米,一大条缝。李西尚笑翻了自己的椅子,滚到花园的草地上。戈伟越发妙语连珠,我对老熊说,你的卷尺是不是水做的,会膨胀?老熊笑着说,戈师,装修,装修,边装边修!别急嘛。他根本不急,返工的成本都是他自己负担,也无所谓。给我装这个玻璃他倒贴了几十块钱,还咧嘴笑呢。云南人。这块玻璃又报废了,得重新划一块。第三次运玻璃,还是按照原计划从栅栏上偷运进来,结果老熊忘记把计划告诉司机,玻璃再次被拉到大门口,当然是不给进,又是大闹,大吵,最后报110。这么折腾,我都筋疲力尽啦!我本来还计划把二楼的阳台也封起来,把三楼的窗子换成落地的,阳台上再搭个玻璃顶,那还要干多少次架,报多少次110,我家不成了派出所啦!设计房子的这些人也是可恶,他只在外观上下工夫,猛一看见你还真是心动,像瑞士,像意大利,像新加坡,名字取得好听,苏黎世花园。但是房子的格局设计得很不合理,像是设计展览馆,天天要用的地方,厨房啦,卧室啦,洗手间啦,很小,客厅却巨大,看看,是不是可以做会议室?客厅一天也就偶尔用两三次四五次,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电视,看电视需要那么大的地方?只有敲掉重新布局。装修,岂止是刷刷墙的事情,简直就是重新盖房子!洗衣间被搞在一楼的楼梯下面,黑恰恰的,怎么洗?而且洗了晾在哪里?装修已经够烦人的了,还遇上这种物管,完全是场灾难。改造完一楼我病了一个星期。后来苏冶劝我说,算啦,将就住,二楼三楼就别动了,你要在这个小区住一辈子,你和物管这么对着干,以后没有好处。他们只要趁你不在的时候弄只死猫丢到你花园里,就能恶心死你。再说了,物管雇来的保安流动性很大,哪日你走在小区里人家从后面给你一榔头,然后远走高飞,你人都找不到。说得我心惊肉跳,当晚就做噩梦。苏冶说,我不给你踩踩刹车,你恐怕到现在都住不进来。戈伟说,当然,得高人指点嘛,现在我和保安物业已经恢复了良好关系。还不是老苏教的,八月十五,买几盒月饼慰劳慰劳他们。后来有个保安悄悄告诉我,物管之所以不准装修,是担心住户改变了小区的整体外观,剩下的房子卖不出去,影响以后几期的开发。苏冶说,就是,房子卖完,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你就是炸掉房子重新盖他也管不着,物业公司本身就是开发商找来的,他们其实是一伙的。

  胡娟娟削一个梨给大家吃,四个人一人分了一牙,再抿口茶,看看飞来飞去的蝴蝶。胡娟娟认识,说,是虎纹蝶,好多年不见了。接着说起茶来,我觉得这个茶味道不正,有股老房子墙壁的土霉味。真正的普洱茶是回甜的,这个茶是苦涩。胡娟娟说得对,戈伟买得很便宜,但从来没有人说不好喝,倒有人问他是不是几千块一斤的。戈伟说,普洱茶讲究的就是这种老房子的味道。苏冶说,茶是养心的,味道这么苦,怎么养心?我还是喜欢龙井,那才是茶。普洱茶是贩夫走卒喝的,俗不可耐,以前是用来清热解暑的一味中药,现在人海鲜吃多了,以为普洱茶可以降血脂,所以时尚起来。但这不是茶,是草药。真正有品位的茶不是这种浓液,像咖啡一样难看,咖啡就是提神的药。茶品的是味,味是什么?就是无,就是没有什么实用处,只是有个意思,像诗那样。好茶有香无色,或者色浅味深,道在其中,看着是水,喝一口,齿香,那才是茶。你不见以前的老茶杯上,印的字都是“可清心也”。普洱茶就像咖啡一样,实用主义,没有品位。现在什么都是装修出来的,就是一把稻草,包装到位,也可以吹成好茶,“闪亮登场”!苏冶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说。胡娟娟说,真是高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论普洱茶,电视台应该请你去做节目。苏冶说,这个就不必了,说出去还不把云南人惹翻,现在什么都是生意经,你不能评论任何事情,都是人家的生意。李西尚说,是的,说不得,不能说,这不是茶的问题,是生意的问题。

  李西尚说,他在飞机上看到报纸上报道,最近上海有一个楼刚刚盖好,就整个倒塌下来,齐桩拔出来倒在地上,幸好还没有住人。胡娟娟说,太可怕了!现在的房子最好不要买,质量不过关。她看了戈伟一眼,你这个房子会不会倒掉啊!听见这话,戈伟真是想拿烟灰缸砸过去。她说着了他的心病。房子买了两年,地基一直在下沉,墙根都出现了很宽的裂缝,用了很多土才遮掩起来。他去问开发商,说是自然下沉,以后就不会了。可是“以后”是什么时候,开发商也说不出来。他一直为此不安,找了许多建筑方面的书来看,还了解了羊场山一带的地质结构,都快成业余工程师了。胡娟娟说着,眼睛就四下瞅,还真给她看见了,你瞧瞧,这个阳台都歪掉了,肯定是地基在下沉,再下去点,恐怕你要住在比萨斜塔里。戈伟说,一般都会自然沉降一些,等两年就好了。那三个人挪了挪,似乎房子马上要倒下来。这个举动使戈伟难受,开水沸了也没听见,厨房里传来焦煳味才赶忙奔过去,被那毯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回来的时候脸色就阴沉了,刚才是灿烂的晴天,响亮,快乐,现在却晴转阴。

  那三个人毫无觉察,仿佛团结起来一定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这一壶进行到底。戈伟看见李西尚朝胡娟娟使了个眼色,他觉得三个人好像已经达成了共谋。李西尚说,他觉得二楼墙面上的黑砂玻璃设计得不好,显得阴沉。胡娟娟附和道,是有些害怕,会看见自己的影子,自己吓着自己。你们下楼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里面有个人在动,吓了一跳。这几块玻璃是戈伟的一处心病,装修的时候,来了个搞设计的朋友,建议在二楼搞点新加坡效果,现在最新潮的款式,可以提高装修的档次,看起来就像五星级宾馆,而且不贵,“五星级宾馆,而且不贵”使戈伟动心,就照着改,在墙上装了黑玻璃。才住进去的那几天,戈伟老是被自己的影子吓着,像是有个鬼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他自己习惯了,家里的人、朋友又被吓着。戈伟说,这个设计确实很失败,等有时间敲掉算了。其实他知道,这是一个大手术,墙要重新补,电线要另外排,整个家要再次成为工地,进进出出,乱七八糟,灰尘滚滚,而且所费不赀,所以他一直拖着。胡娟娟还是不放过这个话题,又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卫生太难搞了,而且晚上很恐怖啊,你这里还有月光,一个人我可不敢住。她没说错,这房子对依然单身的戈伟来说,确实是太大了,可是,落地并且带花园的房子都在一百八十平米以上。设计房子的已经形成通识,小房子就没有资格带花园阳台。胡娟娟还不知道的是,这个小区许多人买了房子并不住,只是囤积着,等到价位高的时候再卖出去。许多人是贷款买的,自己根本住不起。房价一涨再涨,就更没有人来住了,都盼着涨出一栋摩天大楼来。一到晚上,小区荒凉黑暗,只有保安幽灵似的巡逻,有几次还惊到他。天一黑,他只有一个人关在房子里看电视。他曾经接父母来住,“生活就是度假”,这是苏黎世花园的售房口号。二老住在县城里,来趟省城要坐四个半小时的车。才住了两天,他们就要回去了,说是住着害怕,心慌,人影都见不着一个。两晚上都没睡好。而且大白天,小区里的大路上总是灰尘滚滚,因为开发商先做小区最外围的楼盘,看着很气派,已经完成的样子,其实里面空着,最后才开发那些看不见的地皮。所以住进来两年,小区里一直是大卡车进进出出。戈伟的父母第三天就坚决地回老家去了,而且任他再怎么花言巧语求他们来享受别墅,他们都不来了。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苏冶也来凑热闹了,他说,这个小区没有人气,不好玩。买不着CD,没有酒吧,没有美女,看不成电影,没有书店,没有舞厅,没有性用品专卖店,没有……胡娟娟说,没有菜市场,没有小吃摊,没有花店,没有馆子,没有庙会,没有茶馆,没有裁缝铺,没有土杂店,没有补鞋匠,没有收废纸的;进门还要盘问,衣冠不整还怀疑你要偷东西,不是有事情,谁愿意来!李西尚说,这些么就算了,没有也罢,有个超级市场也可以对付,最重要的是没有寺庙,没有教堂,在我们美国,每个小区里面都有教堂、咖啡馆,大家可以在那里交流,这里有没有咖啡馆?戈伟老实回答,刚开始的时候超级市场旁边开过一家,关掉了,没人喝。苏冶说,如果要玩的话,还得到老城去。戈伟说,那里倒是人气旺,可是没有私家花园。李西尚说,要么你好玩,住到城里去;要么你孤独,守着个花园。你喜欢孤独,住到美国去最好,我倒是很想回来,住在百货大楼附近。这种荒凉的小区,美国太多了。胡娟娟说,我还是愿意住在单位的旧房子里,安全,不收物管费,出个事情隔壁都是熟人,敲敲门就来了,一个人住在这里,恐怕死掉三个月都没有人知道。李西尚说,你说的就是美国,这种事情太普遍了。胡娟娟说,刚刚我来的时候,看见路上在拆房子,那些房子还新得很,怎么已经在拆着了?戈伟知道,因为那个小区正好挡在新规划的公路线上,政府下令拆迁了。里面的居民反对两个月,集体上访,打出布标把公路都堵起来,结果招来两个班的警察,抓掉几个带头的,就拆掉了。律师苏冶说,现在虽然有物权法,但是你们知不知道第四十二条?苏冶倒背如流:“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规定的权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体所有的土地和单位、个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动产。”“公共利益”由谁来确定?政府?老百姓?谁说了算?这对任何一栋房子都是隐患。戈伟也研究过物权法,他买的时候就担心这个,所以多番考察地势。他估计这一片是不可能再修公路什么的,因为距离北面的碧漪湖只有两公里。苏冶不以为然,万一以后政府的政策又变成退湖还渔呢,那可说不定,你没有看见现在许多地方都在退耕还林了。如果基本政策变了,你别说是一个小区,就是一个城市,叫你变成山你也得堆起一座山来。八十岁搬家的人我见得多了,苏冶说。

  税务局的胡娟娟说,国家正在研究物业税,像你这种豪宅,以后一年恐怕要上十万的税。未必吧?戈伟自言自语,他完全被击垮了,这一刀捅到他的最要命处。如果还要交物业税他就根本负担不起这个房子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只有卖掉房子。胡娟娟说,也不见得就卖得掉,号称值一百五十万,也要卖得出去呀,要有人舍得这个钱的么!戈伟说,那就贱卖嘛。就算一百万卖了,我也还赚十万呢。胡娟娟说,那还得看你什么时候卖,如果这个小区要拆迁,消息传出去,你就卖不掉了。华侨李西尚说,现在如果再来场革命的话,祖宗三代都不用查,只管把大炮对准你们这个小区,叫个什么来着?“苏黎世花园!”对,大炮对准“苏黎世花园”,开炮!命中的绝对都是资产阶级、百万富翁,虽然你是最穷的一个,但也是起码的百万富翁,不会冤枉你的。华侨、律师、税务员笑得前仰后合,茶水喷了一身。这么大的豪宅,没有女主人真是可惜!胡娟娟的话头才起,戈伟赶紧提起茶壶去了厨房,这才掐断了话头,他害怕他们接下来又拿他的婚姻问题说事。

  本来这三个人是来参观欣赏他的新家的,后来却唇枪舌剑,说得他心惊肉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学校,全班同学集体拿他恶作剧的那一幕。有一天,下课铃才响,他的帽子就被坐在后排的陶韬一把抢去,朝天一抛,全班一阵欢呼,就在教室里传起球来,男生抛给女生,女生抛给男生。戈伟当时患了斑秃,一只手捂着脑袋,满教室乱钻,想抢回帽子,全班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上课铃响才还给他。最可怕的是女同学们刀子一样尖厉的笑声,戈伟知道,他在这些女生眼里的形象是永远完蛋了。主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李西尚感觉到了,说,老戈,别在意,说着玩的,但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长个心眼就得,中国的事情说不清楚,你要是没买这个房子,恐怕你更后悔。没买的人看着房价天天在涨,还不是忧心忡忡的?谁也吃不到定心丸。这就叫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戈伟本来想请他们吃了晚饭再回去,在自己的别墅里,将家传的烹调手艺露上一把,这也是他多年的梦想之一。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改变了主意,几次抬起手腕看表。那三个批评家明白了,就起身告辞。李西尚自己把烟灰缸抖干净,才坐了三个多小时,他就抽掉了一包烟。出门的时候,胡娟娟意犹未尽,说,我来的时候,看见那些保安在停车场上练武,像防暴警察一样,至于吗?戈伟不搭话,看着她钻进汽车,那深红色壳子的车子在夕阳的光辉下闪亮刺眼,是辆奥迪,估计得二十多万。

  他们走后,戈伟继续寻思那些话,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也是戈伟买房子的时候没有料到的。开始的时候看不出来,住下后问题就出来了。当初他看中这个小区,就是看着售楼处装修得气派堂皇,楼盘从表面看也很有现代感,而且商家还事先装修了几套房子让人参观,那真是装修得跟天堂似的,令人动心。胡娟娟说的那些“防暴警察”,给他的是安全感,觉得这里的保安很敬业。没想到竟然也是为了对付他这样敢于呼叫110的住户。等住进来,才发现,这房子不是为了好住、天长地久地过日子而设计的,是为了卖掉而设计的商品房。“商品房”,当初他并没有深思这个词的含义,现在才深有体会:商品,那就是用来流通的,只有傻子才想着去守着它。房子是从怎么抢眼、怎么惹人注意、怎么好卖的立场设计的,好不好住,那是次要的。设计商品房的恐怕都是些崇拜新潮时尚的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没有生活经验。但设计房子,那可是上了年纪的人的事,只有他们才知道房子如何才好住,适合定居。买房的时候,戈伟看见售楼部里那些正在低头签合同的未来邻居,心里就高兴,以为家家都会像自己一样,签下字就意味着要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生儿育女,四世同堂。没想到大家签完单子就永远消失了,把他和几个傻帽孤零零地抛弃在荒野般的屋群中。他签的是家,人家签的是股票,人家只是要买了等房价涨的时候再卖出去,根本没打算住。定居是不重要的,赚钱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要定居,前进,赚钱才是生活的意义。只有他这种浪漫主义的傻帽才会想定居这种事情,结果定居成了一个负担。在一个普遍渴望前进再前进的时代,你又如何定居呢?隔壁的两家还没有住人,他们是什么样的邻居呢?会不会养狗,或者把花园改成停车场,现在的人那么热爱汽车,汽车比花园更重要,有的人家一家就有三辆。或者在花园里盖房子,扩大居住面积,把花园、阳台改成仓库、洗衣房甚至厕所都有可能,那样他就没法隐居了。戈伟看着与邻家相连的那面墙壁,它现在静悄悄的,似乎酝酿着风暴,戈伟一直在等着这场风暴到来,将来的某一日,他的安宁生活将再次被破坏,钻机、风镐、切割机将像世界大战一样地响起来,大卡车拉着水泥、钢筋从他门口驶过,然后将水泥倾倒在他家旁边,灰尘再次弥漫……退一万步,他可以现在就卖掉这所房子,赚一笔远走高飞,可那就是卖掉了生活的意义,卖掉他的生命,卖掉他的乐趣,他无论住在哪里,也只是行尸走肉地住着。戈伟想得头晕,想得惶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说吧。

  他一丝不挂,连短裤都没有穿,斜阳穿过厨房的小窗,照到他的私处。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喜欢在房间里裸体,因为周围树木的遮挡,外面的人从任何一个窗子都看不见房间里面的情况,他没有告诉别人的是,这也是他买这所房子的一个重要理由。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一群迫害狂刚刚走掉,他又恢复了自由。

  赤裸的晚餐,听到这个短语的人也许以为这是一个隐喻,有点中产阶级的味道,有点巴黎印象派的味道。某种高雅而糜烂的生活,波西米亚小说里某一章节。不对,那就是戈伟一丝不挂地在给自己做晚餐。他之前洗了个澡,皮肤散发着六神沐浴液可疑的香味,那是六个神的气味吗?有点像工业酒精的味道。

  他要对付的食物是一个番茄,一只鸡蛋和一点腊肉,他的计划是将它们与一些米饭烹制成另一种东西,他已经想象出它的气味、颜色和样子,黏糊糊的,红黄相间。它们都没有穿衣服,它们从来就没有穿过衣服,它们没有裁缝铺。颜色不是衣服,你不能说番茄穿着红短裤,那是幼儿园的说法,这家伙根本就什么都不穿,为的是你拿起来就可以不假思索地一口吃掉它。那一碗米饭也是赤裸裸的,那么多颗,也许有上千颗吧,一粒也没有穿衣服。穿着衣服的米,还了得,谁吃得下去?大多数时候,他穿着衣服,穿着一条长裤和一条短裤吃掉它们。他一直为自己穿着衣服吃它们深感内疚,如果换成大米来吃他,他可不是就太麻烦了?大米得为他脱光衣服。一有机会,他就回到裸体状态,他已经很多次这样赤裸裸地吃掉它们了,在穿衣服这件事情上,总得平等吧?所以,夏天下午五点的时候,一个裸体的男子和一只裸体的番茄、一个裸体的鸡蛋、一些裸体的大米一起待在厨房里,这场面在正人君子看来,未免有点色情。正人君子已经注意到他无耻地提到了他的老二,他们已经准备去向有关部门报告了。有报道说,在法国,在房间里裸体而不关窗子是违法的。他当然关着窗子,他的窗子就是那些树木和天空。那些树木也是裸体的,它们保护着他的裸体,谁又是它们的衣服或者窗子?天空,天空后面的云……有时候,戈伟会被某种隐隐的担忧袭击,像是短暂的头晕。裸体,一种隐秘的犯罪,一种难以启齿的恶习,又像是一种报复,一种挑衅。他想象着他的房间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下面就是他多年前工作的那所学校,下面坐着全体师生和员工,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他得意洋洋,搂着想象中的舞伴,探腿转身,跳探戈舞,音箱开到最大,像是家里来了一支乐队。从前,戈伟没有开关窗子的习惯,窗子只是墙壁的一部分,永远不能打开,他的卧室对面就是办公大楼。现在,他可以随便打开他的任何部分,他的鼻子是裸体的,他的耳朵是裸体的,他的胳肢窝是裸体的,脚后跟是裸体的,腰子没穿衣服,臀部没戴口罩,眼睛嘴巴和舌头都没有套着短裤……它们都是裸体的,他在光天化日下裸体,在黑暗最黑暗的时候裸体,裸体睡觉,裸体起床,裸体刷牙,裸体看电视,裸体洗澡,裸体听莫扎特的安魂曲,裸体唱歌……甚至有一次,他裸体埋身于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被单中,修理洗衣机的插座,起身的时候,发现对面那家的阳台上有只狗赤条条地看着他。他曾经在月光好的晚上裸体躺在花园里听蝉鸣,他也喜欢在阳光灿烂的冬天悄悄地溜到花园里,让太阳照亮他的私处,照耀他的肚脐眼。裸体,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自我的实现、存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着,在世界上,是有尊严的人群中的一员,活着,像个人样。

  他在锅子里倒了些油,把搅稀了的鸡蛋摊到锅底上,煎起来。又倒进米饭、番茄,拌着。

  忽然听到后面有个声音说:“戈师,刚洗澡啊?”转身来看,是小区里的花匠李桂。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过过道,来到厨房门口,靠着,手里提着一双手套,正在瞟他的老二。戈伟猛地弯身捂住自己的私处,又觉得很狼狈,放开了,直起腰来,愣着,忽然,怒火万丈冲起来。脸都红了,怒不可遏地大喊:“你妈的X,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李桂笑嘻嘻的:“戈师,莫生气嘛,我是看见你出去送客人,家门没关,怕有小偷,进来看一下!”在这个小区里面,李桂是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了,有时候他还让他到家里来洗个澡。他身材修长,如果不是当花匠,换套行头,那就是个电影演员,可以演游击队长。他洗澡的时候,总是把衣服脱在沙发上,光着屁股就跑进浴室,一边洗还一边哼着他家乡的地方民歌。洗完澡,他赤裸着身体就走出来,站在客厅里水淋淋地擦干身体。他的身体很结实,臀部圆鼓鼓的,男根饱满,肌肉发达,是劳动造就的自然发达,不是练哑铃练出来的。他的身体使戈伟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他有点崇拜他的身体,竟想入非非地巴望着他经常来家洗澡。

  李桂显然在忍着笑容,他看见了他的私处,看见他隆起的肚子和已经松弛、正在滑坡的胸。戈伟羞愧难当,再次大吼,滚出去!李桂表情迷茫地退到客厅里,被那块地毯绊了一下,还指望着戈伟的怒火是假扮的,立即就会转怒为喜。他在客厅里站着不动,眼睛显然还在研究他的老二。戈伟向那支猎枪走了过去,取下来,对准他:“滚出去,我喊三声!”他知道他的样子就像个美国电影里面的主角,举枪对着闯进他家的不速之客,他调整着姿势,使自己更像哪个电影中的角色。李桂说:“别开玩笑,戈师,你买了杆猎枪啊,太漂亮了,能不能给我看看?”戈伟并不确定李西尚先前装进去的子弹有没有取出来。他决定像俄罗斯电影里面用左轮手枪对着自己脑袋的人那样赌一把。

  “三!”他扣动了扳机。

  轰地一声,李桂应声倒地。

  身子扭曲起来,捂着腰或是胸口,就像多年前他在羊场山击中的麂子中的某一只。

  想到有人要来了,他走回楼上的卧室,把猎枪靠在床边,开始套短裤。

  闻见一股子浓烈的焦味,他煎的晚餐煳了。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高情商emo文案(精选110句)山村雨后题每日一善文案正能量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禅语感悟人生的句子(精选27句)那一季的莲花开落蓝色风信子无处安放的爱情少年的你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行至盛夏,花木扶疏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