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能写史诗性小说,也能写《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家庭伦理小说,”司南插嘴道,“虽然写的是家庭伦理,但如果读者长着一双慧眼,就会把这本书当作人性的启示录来读。托尔斯泰给我最强烈的感受是他的真挚和怕死——我很早就读过他的《忏悔录》,它直接来源于托翁对死亡的恐惧。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出生在贵族家庭,却自认是农奴的朋友,总想解放他们,但农奴们却没有一个真正相信他,啊,这太像一个笨拙的讽刺了。”
“就像梵高!生前只有他弟弟提奥买过他的画,而死后他的画却成了全世界拍卖价格最贵的画,有人说这是梵高的荣誉,说明他被社会承认了,”她激动地说,“可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像是命运对伟大艺术家的讽刺,而且是恶毒的讽刺!”
“命运对那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总是不公平的,尤其在他们生前……”他惋惜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命运对那些杰出创作者的不公平也体现在寿命上,比如契诃夫,”鹿婧说,“那么才华横溢,却只活了四十多岁……如果命运再给他三十年时间,他会创作出怎样惊人的作品啊!”
“是的,可惜极了!”司南继续说,“在短篇小说家里,我最喜欢契诃夫。但比起他的小说,我更爱他的剧本。《樱桃园》《三姐妹》和《万尼亚舅舅》,是三座高峰,光芒万丈。契诃夫的心灵世界足够复杂,但他呈现这种复杂时依托的却是一种纯真的情感。现在的作家学不了契诃夫,因为他们都太精了,本来能写出了不起的文字,但由于太精于算计,所以只会使自己的文本趋于平庸和肤浅。”
“司南,你说得对极了!”鹿婧兴奋地说道,“契诃夫的文本内核中确实有极为纯真的一面,很罕见,而且写得又那么深刻,这太难做到了!真让你抓到了他的精髓——那巴尔扎克呢?你看巴尔扎克的照片,他满脸横肉,显得非常粗鲁,就像一个底层商贩,但他可是一个大人物啊,是文豪啊!他的小说元气十足、思想锐利,我觉得他才是最棒的!”
“同意,绝对同意!”司南大笑着说,“你喜欢雨果吗?”
“喜欢,但我更喜欢巴尔扎克!”鹿婧开心地说道,望着司南的眼睛笑了起来,“雨果其实是个历史小说家,他的叙事技巧是通俗小说的笔法,而且有执拗的恶趣味,比如《巴黎圣母院》。这部小说的败笔就是他大谈巴黎建筑美学的那些篇章,像学术报告……”
“比起巴尔扎克,我更喜欢雨果——最喜欢他的《九三年》,”司南看着向他微笑的鹿婧,声调有力又亲切,“有一些经典作家,甚至是大师,我却喜欢不起来,比如海明威。我不喜欢海明威的小说,除了《老人与海》,他的其他小说我都读不下去,觉得累,感觉像是提着一大桶水在读他的书,费劲儿。他的写法是电报体,我却觉得他行文啰啰嗦嗦。我的直觉,他在文法上太自负了,但因为他是天才,所以这些缺陷被他的才华掩盖住了。还有,他备受赞誉的写巴黎文人生活的散文集《流动的盛宴》,我读起来也觉得很枯燥,仿佛一帮文艺青年的不知所以的梦游,令人厌倦……”
他们谈到了卡夫卡、卡佛和卡尔维诺。
“卡夫卡像一个负债者,一生都在还债,但这债务不是他一个人欠的,而是全人类欠的……”司南接着说,“卡佛则太丧,有这样一个丈夫,妻子迟早会吐血。但卡佛的小说里有诗意,这太宝贵了,就是那种在非常绝望又绝不自杀的情景中硬要活下去的勇气,充满了独特的诗意。这种诗意没有自怜自艾,是有尊严的一种诗意……”
“还有卡尔维诺。他是一个文学顽童,或者是一个文本花花公子,所以他是一个高手。他小说里最深刻的那部分,你读起来并不感到吃力,没有负担,但你却能领会到他给予读者的那种深刻性——举重若轻啊!噢,对了,你怎么看现代派?”鹿婧突然问司南,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我十七八岁时开始读现代派,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穆齐尔,等等。什么新鲜就读什么,什么激进就读什么。那时年轻,竟然觉得巴尔扎克的写法已经过时了。”他郑重地回答道,“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我阅读了不少老派小说,有些是重读,就是那些叙事性的、19世纪的小说,比如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狄更斯的小说。我发现他们写得还是好,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好,是那种牢固的好。他们并没有过时,也永远不会过时。过时的只是当今那些空有名声且立意肤浅的作家,或者模仿了现代派作家的一招半式,只会在结构和形式上虚张声势的作家——他们的小说只是快餐式的小说,一诞生就会过期,就会发出腐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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