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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铁岭下

时间:  2024-04-20   阅读:    作者:  陈平原

  农校子弟

  从3岁到15岁,我在粤东洋铁岭下的汕头农校生活了十三年。那时交通不便,信息封闭,童年及少年的我,基本上就以这所学校(加上几里路外的小学和初中)作为活动天地。小时候浑浑噩噩,长大后方才晓得,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实在太小太小了。

  一条公路穿校而过,东边是十几间大教室,四百米跑道围起来的体育场,还有几排学生宿舍。西边有四排教师宿舍,一座图书馆,两层的办公楼,以及饭厅(礼堂)和厨房。这就是学校的主体结构了,往东推进是农田,往西发展是果园。公路拐弯处立有一座四面纪念碑,上面隶书“毛主席万岁”等标语,那是我父亲的手笔,当初十分得意。文革期间,父亲被关押审查,每天经过此碑,我都默默注视,不是敬祝领袖万寿无疆,而是希望这碑上的字不被铲除,那就意味着父亲能平安归来。

  因为是90度急转弯,又是上坡,那地方很容易出车祸。记得有一年,大卡车上坡急转时出问题,轮子一直滚到小卖部前,把柜台都撞坏了,好在没伤着人。从这里岔开去,有一坑坑洼洼的小路,经过一养牛场和小池塘,就来到农校家属区,再就是养猪场了。

  不知汕头农校到底有多少教职工,反正家属区不大,两排平房相向而立,中间有一小广场,植有几株橄榄树。宿舍区分上下两级,有五六米的台阶连接,合起来也就三十间左右。每家一间带厨房的小屋,各自独立做饭,偶有挪到门口表演的。十多年前,我曾重归故里,站在那狭小且破败不堪的旧居前,感叹当初我们三兄弟和阿嫲(祖母)就生活在这十二三平米的空间。记得屋里安放两张木床,中间夹一高桌,既是饭桌也是书桌。旁边是装衣物的柜子,还有几只小板凳,再就是锅碗瓢盆了。当初也没觉得特别苦,因相对于周边村子的农民,我们的生活还算是好的。

  父母住在几百米外的教师宿舍,也只有一间房,今天看来,同样十分简陋。好在旁边就是图书馆,母亲早年是图书馆员,我上小学那年,她才调到潮州华侨中学教语文。农校不设幼儿园,我童年嬉戏的空间,除了可随意奔跑的山野,再就是图书馆里纵横交错的书间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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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不知茱萸为何物》(1999年8月19日《人民日报》),开篇就是:“夏夜里,阵阵凉风过后,暑气尽消。眼前萤火闪烁,背景则是黑黝黝的大山,学校操场的草地上,父母和我们三兄弟围坐一圈,在一片蛙声中,比赛背诵唐诗——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那操场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木棉树,现在不知是否还在。至于背唐诗,我长大后才发现,父亲用的是中华书局“古典文学普及读本”的《唐诗一百首》。几年前央视做我的专访,还专门到网上买了一册作为道具。

  家属区旁,有一道蜿蜒的小溪,弯弯曲曲,时深时浅。踩着垫高的石头,跨过小溪,就是一片分配给各家耕作的自留地。高处种蔬菜,低处植芋头,因后者需要较多水分。阿嫲擅长农活,在那块小地盘上深耕细作,收获颇丰。尤其是种植芋头,保水施肥等,那是需要技术的。我跟在她后面,帮点小忙,以至日后插队务农,拿起锄头有模有样。小溪里有鱼,大多藏在石头间,个头很小,忙碌大半天,收获甚微,但好玩。

  顺着小溪,可以一直走到半山腰。曾经跟着农校的老师,沿溪采集各种中草药,可惜那些宝贝第二天就被母亲扔了,害得我心疼好几天。坡越来越陡,关键处必须手足并用。好在山并不高,海拔只有三百米。爬到山顶,环顾四周,也没什么特殊的风景。有几处残破的碉堡,据说抗战时,国军和日寇在此地有过一场激烈战斗。

  文革爆发,父母被隔离审查,红卫兵前来抄家,开始只管教师宿舍,后来才延伸到家属区。那年我已十三岁,颇为懂事,一看情势不好,预先自己检查一遍。房子很小,很快发现柜子上有一包装严密的袋子,打开一看,藏着生锈的子弹壳,子弹壳里还有纸条。那年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我取纸条时手一直发抖,担心真有什么变天账或密电码。打开纸条一看,是父亲的字迹,说某年某月某日登洋铁岭,在碉堡旁捡到此子弹壳,遥想当初战斗场面,然后就是一段抒情文字。父亲自幼爱好文学,属于典型的文青,如此举措,完全可以理解。可在那个年代,无风尚且三尺浪,我怕说不清楚,赶紧将父亲精心收藏的子弹壳和小纸条一并消灭。

  忘记是哪一年了,反正是文革前不久,所谓“英雄辈出”的时代,不时有舍身救列车、救羊群、救粮食的故事传来。某天晚上,农校仓库起火,有一学生奋不顾身与歹徒搏斗,手臂被刺了两刀,还高喊“不要管我,救火要紧”,于是成了学校大力表彰的对象。可没过几天,县公安局来人,把这“英雄”抓走了。这才知道,原来是那学生想当英雄想疯了,自导自演了这出好戏。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小孩子根本不懂,也不关心,若非此事跌宕起伏,戏剧性太强,我对农校的日常生活完全没有记忆。也不对,应该这么说,我对农校的唯一兴趣,是国庆及春节的聚餐与文艺表演。

  农校家属区的卫生条件实在太差,大人小孩上百口,只有四个公厕的位子。要不就起早贪黑,排队蹲坑,要不就走好远的路,教师宿舍区那边有较大的公厕。于是,几乎是无师自通,小孩子都跑到竹林深处自己解决了。那竹林很大,孩子们各有自己的方位,一般不会撞车。而大自然自我清洁的力量,那才叫奇妙,基本上不会有污秽的痕迹。唯一不方便的是刮风下雨天,或者半夜里需要出恭。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厕所文化”》(《十月》1995年第2期),其中有这么一段:“周作人在《入厕读书》中,曾抱怨北京那种‘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的茅厕。此等去处,倘遇风雨,实在难以‘悠然见南山’。个中滋味,下过乡插过队的,大致都能领略。没有屋顶的厕所,偶尔也有好处,比如‘观风景’。可比起日晒雨淋的不便来,这点‘风雅’我宁肯牺牲。”那天在北大课堂上讲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引“莫须有先生脚踏双砖之上,悠然见南山”时,学生们没有任何反应,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与调侃,这才想起,他们从小就没见识过此等情景。

  随着上山下乡运动的展开,儿时伙伴风流云散,唯一留下的,就是曾经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堂的遥远记忆了。

  上学去

  春花烂漫,独木桥上,三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孩,背着书包上学堂,旁边还有一条小狗,正摇尾乞怜。第一次看到潮籍著名画家林丰俗(1939—2017)晚年国画《上学去》(2005),我当即热泪盈眶。早已消逝的童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六十年前,刚满六周岁的我,就是这么随着一众农校子弟,歪歪扭扭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广东汕头农校办在洋铁岭下,离潮州市区有十多公里,农校子弟上学于是成了大问题。经过家长们一番商议,全都就近入读枫洋小学。小学离家大约四里,路况不好,小孩子需走半小时。碰上台风或大雨,偶尔也能请假,一般天气,都是结伴上学。

  上学路上,有一条七八米宽的小河,若走正路,从桥上过,需多花十分钟。抄近路也可以,那就是借道架在小河上的木制水槽。平衡能力好且胆子大的,借助木槽中间的横格,一步步往前挪。年纪小的,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好将书包甩到背后,手脚并用,全神贯注往前爬。祖母说,她好多次跟在我们后面,一直目送我们过了小河,才折回家。下雨天路滑,那没办法,只好乖乖走大路。平常日子,仗着人多,前呼后拥,居然也都过来了。

  记得初小阶段,我的学习成绩很一般,有一学期因逃学,语文得了三分,刚刚及格,把父亲气得抄起了鸡毛掸子。可这不怨我,农校子弟普遍学习成绩欠佳。关键不在路远,而是经常无端受辱,被扔泥巴掷石块是常事,若擦身而过,骑在牛背上的牧童,还会用半湿的缰绳抽打。因此,上学路上总是栖栖遑遑,没有安全感。如此心神不定,走进课室,焉能马上静下心来读书?

  牧童如此刁蛮,并非无缘无故。家里大人告诉他们,农校占了他们的地盘,害得他们生活如此艰难。这些农校子弟吃商品粮,是城里人,可又生活在乡村,属于寄生虫,没干什么好事。1952年,汕头农校从广东惠来县葵潭镇迁来潮安县古巷镇枫洋村洋铁岭下时,确实得到了不少划拨的土地,至于政府是否以及如何补偿乡民,我不清楚。不管怎么说,这肯定影响了当地民众的生活质量。据说农校领导的主要任务是与村干部搞好关系,逢年过节,请客吃饭。至于普通村民,根本不管这一套(村干部的真实态度其实也难说),认准自己吃了大亏,不时与农校师生发生摩擦,即便偷东西被抓,也都理直气壮。上级领导多次前来协调,但这属于结构性矛盾,无法解决。

  多年后回想这些,既理解当地农民的怨恨,也觉得我们实在无辜。本来是政府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怎么最后板子都打在农校子弟的屁股上?当初不晓得这些,总觉得那些骑在牛背上的孩童心肠狠毒,无缘无故打人,真可恶。一见前面有牛群过来,赶紧拐弯,换一条路走。好在乡间阡陌纵横,七转八转,总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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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学路上,随时有挨打的可能。你可以回家哭诉,也可以到学校告状,但都没有用。家长抚慰之余,只能提醒孩子们出行要结伴,好互相照应,而且还再三叮嘱,别跟他们吵,没道理可讲的,见势不妙赶紧跑。如此难堪的局面,大人可以理智分析,小孩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这世界实在可怕。

  终于顶不住了,全体农校子弟转学到古巷小学,那是我刚上五年级的时候。古巷是镇所在地,相对文明些。多走两里路,换来的是心安,上学路上不再担惊受怕。班主任李老师对我们这些插班生多有关照,我很快就融入了新集体,开始体会到读书的乐趣。此后,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作文经常贴堂,人也开始变得自信起来。记得小学毕业前夕,我有一篇谈读书的作文,被刻印发行全镇(公社)各学校。前些年,偶然看到自己“珍藏多年”的那篇“少作”,虽惭愧得无地自容,但还是很怀念那让我真正站立起来,开始昂首走路的古巷小学。

  到古巷小学念书,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同样有大路小路之别。不用说,大路远,小路近。通常走的是小路,出门后,把鞋子脱下来,打个结,挂在脖子上,等快到学校时,才重新穿上。走在宽窄不一、干湿不定的田间小道,赤脚更为方便,即便不小心滑下去,也都没关系。

  但有一点,若碰到雷雨天,还是挺吓人的。书包里永远备着雨衣,小雨大雨都不怕,怕的是天边不断打闪,平地一声闷雷。雷雨天上路,诀窍是不说话,排成行,快步走,迅速脱离危险区。这个时候,特别忌讳在孤零零的橄榄树下躲雨,那样容易被雷劈。我读小学那些年,不时听闻当地农民触雷电。水田如镜,远处有散落耕作的农夫,儿童矮小,只要不站到大树底下,还是比较安全的。

  这就说到林丰俗题为《上学去》的国画,其实有两幅。除了上述横写的,还有一幅竖的——古木参天的林间小路上,走过来几个蹦蹦跳跳、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此画作于1963年,那时林先生还在广州美院念书,属于技术操练阶段。一看就明白,画面主体是松树,孩子只是点缀,应景而已。

  可背着书包上学堂这个场景,似乎不断萦绕在画家脑海里,于是有了1976年3月24日的写生《春雨小霁》,2000年10月的《丹霞朝暾》以及2012年12月的《山路梅花自在香》——都是山水画,可画中总有那么几个小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堂。尤其是最后一幅,既写景,也抒情,画题寄托遥深。对于乡下孩子来说,最好的劝学诗句,莫过于“梅花香自苦寒来”。

  林丰俗先生是从潮安乡下走出来的大画家,儿时上学,是否也像我当年那样坎坷,不得而知,但童年上学路上的所见所闻,包括山水、人事与心情,几十年后记忆犹新,才会在山水画中不断呈现。或许,这些山水画中作为点缀的书包与红领巾,乃画家无法释怀的童趣与诗心。至于作为读者的我,由乡贤这些充满诗意的画作勾起的回忆,则复杂多了——可谓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逃学记

  同龄人中,像我这么“学历完整”的,不算太多。小学、初中、高中、本科、硕士、博士,一个都没拉下,可天知道,这中间的水分有多大。作为七七级大学生,上大学后的路我走得比较顺,往前推,可就狼狈极了:念高中时正值“右倾回潮”,虽说乡村中学水平低,好歹课是照常上的。初中三年则纯属瞎逛,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只好旁观同学“闹革命”。高小好些,经常受到表扬,很是意气风发,初小则很不愉快,偶尔还逃学。

  虽说真正意义上的“逃学”只有一次,但后果很严重,故至今记忆犹新。

  初夏时节,天气晴好,还像往常一样,十多个农校子弟结伴上学堂。那年我念小学二年级,走在队伍里,属于跟屁虫性质。路过一片龙眼树林,不知谁说起昨天有人在此捕捉了好几只漂亮的龙眼鸡,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冲进林子里,希望碰碰运气。热闹了好一阵,突然想起上学的事。这时候,某位带头大哥说,课没什么好上,不去了。于是大家一片欢呼,就这么定了。

  这片龙眼林少说也有上百棵树,密密麻麻,分布均匀。树盖遮天蔽日,大热天可躺在底下睡觉,因几乎不透阳光。这应该是农校试验性质的果园。树不小,可攀爬,承受得了小孩子的重量,又不太高,摔下来也没什么关系。平日也曾在林下嬉戏,这回目标很明确,就是捕捉龙眼鸡。

  那年头我喜欢好多种昆虫,可相对来说,萤火虫个头嫌小,蟋蟀长得不好看,蝴蝶过于娇气,蜻蜓略显普通,最高雅且比较难得的,还属龙眼鸡。斑斓的身子,红红的长鼻,善跳,能飞,矫健非凡,不容易被捕捉到。对当年的我来说,这龙眼鸡到底是害虫还是益虫,属什么纲、什么目、什么科,无关紧要,只知道它好看,警惕性高,弹跳力强,对小孩子特有挑战性。

  一阵欢呼与喧闹,准是谁又捕捉到一只。大家默默展开竞赛,看哪个本事大。龙眼鸡趴在树干上,伪装得很巧妙,但小孩子视力好,一个个火眼金睛。问题在于,你稍有动静,准备扑过去,那边已预先感知,迅速弹跳逃逸。如此反复,比试的是耐心与敏锐。最终还是人厉害,同伴们多少都有斩获。接下来便是站成一排,用小绳子拴住各自手中的龙眼鸡,一起往外抛,看谁的宝贝飞得远。这比评哪个更好看要公平些,因漂亮与否,大家意见很难统一。赢的自然高兴,输的也不服气,怎么办?那就再抓、再赛。于是,伙伴们爬上爬下,四处追逐那些隐藏或腾飞的龙眼鸡。

  多年后,读周氏兄弟文章,知道他们小时候喜欢玩苍蝇。比如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这么一段:“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人都到那里去了?!’”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分甲、乙、丙三编,分咏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共72首,作于1947-1948年间,刊在1950年2月23日至5月6日上海《亦报》,丰子恺为其中69首配图。其中有一首题为《苍蝇》:“瓜皮满地绿沉沉,桂树中庭有午阴。蹑足低头忙奔走,捉来几许活苍蝇。”古今中外,小孩子大都喜欢粗糙的玩具、乡间的野花、无意义的童谣以及蓝天白云下的追逐与嬉戏……还有就是把玩各种小昆虫。

  1924年,周作人写过一则随笔,题为《苍蝇》:“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它。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金苍蝇即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它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接下来,学养丰富的周作人开始引经据典,谈论古今中外小孩子玩苍蝇的习惯以及相关诗文。

  不知不觉中,时已过午,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好在不远处就是农校的蔬菜基地。于是,我们分批跑过去,钻过竹篱笆,来到番茄(西红柿)园,先吃后拿。连排架子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番茄,有红有黄有绿,让人直流口水。说来还是心虚,不敢长久逗留,书包里塞上若干,赶紧跑回龙眼林。

  又是一番嬉闹,算好下课时间到了,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各自放学回家。

  当天晚上,农校家属区一片叱骂与哭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那是家长们在发威。不过,这倒并非是校长或班主任打来电话——他们并没注意到那天农校子弟集体缺席,而是守护菜园的农校职工告的状。平日里,小孩子路过菜园,摘几颗熟透的番茄吃,那是允许的。这回实在太集中了,且因心情紧张,动作幅度过大,弄断了好些枝叶,园工很不高兴,于是告发了我们。

  孩子们没经验,家长一骂,马上竹筒倒豆子,全招了。本来嘛,小孩嘴馋,偷摘几个番茄吃,问题不大的,可是等发现是集体逃学,这还得了,批评马上升级。农校办在大山脚下,远离城区,小孩上学一直是难题,现在竟然集体逃学,家长们自然格外揪心。于是,责骂的声浪越来越高,回荡在夜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逃学确实不应该,可捕捉龙眼鸡的过程实在精彩。自从挨了骂,我开始埋头读书,结果是,不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多年后反省当初之回心转意,实在是有得也有失。

  我的语文老师

  前些年曾短暂介入中小学语文教育,如在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百年语文的历史回顾与展望”研讨会上做主旨演说,谈及语文课的意义:“比如多年后回想,语文课会勾起你无限遐思,甚至有意收藏几册老课本,闲来不时翻阅。数学或物理就算了,因为相关知识你已经掌握了。另外,对于很多老学生来说,语文老师比数学、英语或政治课老师更容易被追怀。不仅是课时安排、教师才华,更与学生本人的成长记忆有关。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小学语文课很重要,影响学生一辈子,一点都不夸张。”这篇初刊2015年1月9日《文汇报》的《语文之美与教育之责》,日后在网上以各种名目广泛传播。

  之所以如此立说,是基于我的个人经验。山乡插队时当过民办教师,主要教语文,深知此课程对孩子们的吸引力。谈论自己的小学及中学,不用查档案,马上就能记起的,也都是语文教师。比如前些年接受采访,提及我念的广东省潮安县磷溪中学:“教我们语文课的金老师和魏老师,人都挺好,上课认真,对我很有帮助。”(《发现语文之美,享受阅读之乐》,《语文建设》2012年第9期)

  作为七七级大学生,我在家乡潮州的声名,很大程度建立在当年的高考作文上。那篇初刊于1978年4月7日《人民日报》的《大治之年气象新》,有这么一段:“魏老师年近六旬,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这两年一直在家休养。他正在准备办理退休手续时,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他拐杖一扔,立刻跑回学校要求参加工作。”尤其谈及他如何“主动承担起辅导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志的任务”,很多人想当然的,将文中的“魏老师”直接等同于原磷溪中学语文教师魏钦江。其实,那篇作文多有虚构。

  我请朋友找到潮安县磷溪中学1972年12月25日填写的“干部登记名册”,确认广东梅县人、1949年8月参加工作、大学学历的魏钦江老师,填表时年方46岁,我参加高考那年,他也才51岁,远未到退休年龄。为了渲染气氛,考场上的我灵机一动,选择了年纪较大,教隔壁班的魏老师作为原型。没想到这篇作文不仅帮我敲开了大学的门,还因登在《人民日报》上而广泛传播。这样一来,无形中对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造成了压抑与困扰。

  教我语文课的金振正老师,那时38岁,广东澄海人,1955年8月参加工作,大学学历。记忆中金老师个子较高,人也长得帅,说话利落,显得很自信。他住潮州城里,不像魏钦江等外地老师每天都在学校。金老师对我很欣赏,除了不断表扬我的作文,还安排我负责学校的黑板报。记得是个星期天,金老师约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到潮州西湖边的潮州高级中学参观。校园很安静,金老师一路上指指点点,要我们观察人家的黑板报是怎么编写的。我主持的首期黑板报出来,他很得意,第一时间把学校领导及好几位老师拉来观赏,边看边赞叹:“这水平,绝对超过了潮州高级中学!”我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纯属老师鼓励。

  磷溪中学原称潮安县第四中学,在全县各中学里属于后排就座的。我就读的那两年(1971—1973),虽说老师及学生很努力,但语文水平绝对无法超越当时全县数一数二的潮州高级中学。谈及中学生活,除了金、魏这两位语文老师,我只记得教导主任姓陈,图书馆员姓周——前者好几次在全校大会上表扬我,后者曾给我推荐过好多好书。至于当年给我很大帮助的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则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拿到这份磷溪中学“干部登记名册”,若干名字依稀记得,可就是回忆不出各位的尊容。年代久远是一回事,还有就是文章开头说的,语文老师及班主任更容易被学生追忆。

  我上高小时,转学到潮安县古巷小学。刚开学就遇到班里同学打架,分成两派,各自站队,让我无所适从。于是,班主任李金之(芝)老师在语文课上,撇开正式课文,讲起廉颇蔺相如的故事,顺便教了“负荆请罪”这个成语,很快化解了同学间的矛盾,让我很佩服。记得古巷小学分成初小与高小两部分,李老师是外地人,就住在这两部之间的小屋,我曾经有幸造访。

  为撰写此文,我翻箱倒柜,居然找到八篇自己珍藏的小学作文,上面都有贴堂的痕迹。大概自己当初很得意,加上父亲刻意鼓励,方才如此敝帚自珍。我上的是普通的乡村小学,时间又是1964年9月至1966年6月,可以想象作文的水平。不过,“少作”虽难看,李老师的评语却值得抄录。

  我保存的五年级作文共四篇,《拾废品》一文是重抄过的,没有评语,只有分数。《春耕的一天》写我如何帮助农校学生冒雨补种花生,评语:“冒雨补种花生,这种精神可嘉。文章在写景中能运用拟人化,使文章显得形象生动。全文边写景边写人,层次清楚,句子通顺。希再努力,争取更大成绩。”《到江河湖海去》描述学校游泳队比赛,评语:“能把游泳活动的盛况写出来,文章写得也形象生动,层次清楚。但有的地方用词不准确。文章结尾也能联系自己实际,希望能学会游泳,这是很好。但要千万注意,今后要学习游泳一定要有老师或会游泳的同学一同去,切不可私自偷偷去学,以免发生意外。”《我爱古巷》一文得到88分,是我那些年作文最高分。除了几处点评如“简练”“用词准确”“抒发个人感情,写得生动、亲切”“首尾呼应”外,还有总评:“内容丰富,重点突出,思想性强,语言生动活泼,感情充沛。但是书写尚不够认真,今后要注意。”这里指的是我把“什么”错写成“升么”,于是有了文后连续抄写三十遍的“什”字,想必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六年级作文也保存了四篇。《<在烈火中永生>观后感》与《学习王杰叔叔之后》二文,满篇都是空洞的大话与套话,可见国家意识形态的变化如何深刻,甚至影响到乡村小学的文风。最后一篇有点意思,题目是《记一个王杰式的好少年》,明显是老师希望引导学生回到日常生活。我写班上的玩波同学如何努力读书,还热心帮助同学,那天轮到我们这一组扫地,一看快要下雨了,玩波让路远的我先走。“当我回到家里,雨也下了,要不是玩波他们让我先回家,我就得淋一身。”李老师的评语很有趣:“写作很有条理,几个事例也写得很生动,能突出文章的中心意思。但第一个事例说服力不强,因为扫地不用那么久时间,你回家的路又较远,会不会被雨淋,恐怕关键不在于扫地。”教育小学生写作文时要修辞立其诚,不要瞎编,也不要刻意拔高,在那个人人都说大话的时代,这种提醒很重要。

  还有一篇《在欢乐的日子里》,谈我听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消息后的感想,李老师的评语写得很认真:“一、本文反映作者为原子弹爆炸成功而欢呼鼓舞,从而激发起努力学习,当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雄心壮志,思想内容很好。二、叙述生动自然。先写听到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后写欢乐的情景,进而谈认识表决心,段落紧凑。三、语言简练有感染力,能注意标点符号,书写端正美观,这也值得大家学习。”最后一句指的是我那两年的作文,全都用毛笔抄写,虽说不上漂亮,但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半个世纪过去了,重读“少作”,犹如欣赏自己穿开裆裤的照片,说不上骄傲或惭愧,更多的是叹惜时间流逝,还有就是感念小学及中学的几位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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