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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徐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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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两年,蓬头垢面的刘瞎子回到了西大仓。

  刘瞎子在外面漂着的时候,我爷爷刘先旺特别想念他。刘瞎子不算命,他会说书。他拜过苏北里下河这一带很有名的说书艺人杨三猴子为师,杨三猴子说“汪册子”,也就是《三国演义》,活灵活现。特别说到关羽关二爷跨马舞刀,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水淹七军,刮骨疗毒,说到筋节处,杨三猴子语调轻重缓急,把捏得稳准狠,叱咤风云、汹汹崩屋。使得关二爷的忠义豪爽之气,直冲九霄。杨三猴子也到我们西大仓开过书,西大仓的男女老少听说杨三猴子来了,夹道欢迎。刘瞎子也就在那时迷上了杨三猴子。迷到什么程度呢,反正杨三猴子开书说一句,刘瞎子就能跟着记一句。刘瞎子记忆力超群,我爷爷刘先旺说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特别灵,受外界的干扰少,谁说一句话都能往心里记。我爷爷说得有点道理,反正杨三猴子来西大仓开书的《三国演义》前半部,刘瞎子都能记住了。杨三猴子走后,西大仓的人意犹未尽,就让刘瞎子依样画葫芦,帮助温故知新,刘瞎子学是学得挺像,但西大仓的人品了品后,觉得味道有点淡,砌头摆不开。同样的汤汤水水,刘瞎子端上来的是一碗淡而无味的白开水,杨三猴子不一样,他端上来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鲜鱼汤,汤汁浓稠、油而不腻,不知不觉就把一碗汤喝下去了,接着还想要。对,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西大仓处在苏北里下河平原东侧的下河区域,往西是南北贯通的京杭大运河,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里河。往东同样是南北贯通的串场河,过了串场河不远,就是浩瀚的黄海。串场河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怪异,如果我把它的典故讲一讲,你就不会觉得它的怪异了。不过说来话长,要从远古时期说起,那时候,黄海之滨群居着一个叫夙沙的部落,部落的人靠海吃海,除了捕鱼外,还能把咸咸的海水晒制为盐,也就是我们后人所概括的煮海为盐,夙沙氏由此成了盐民的鼻祖。汉代以降,这一带陆陆续续建了不少官办的盐场,曾有诗云“烟火三百里,灶煎满天星”,可见盐场分布的广袤与密集。海盐制出来了,得往外运。古时交通不便,船运是最主要的交通方式。于是,官府就组织人力在各场之间开凿出运盐河,运盐河像一根线,自北向南将各个盐场串了起来,有点“撸串”的意思吧。我们的先民就将这条河称为串场河,也称它为下河,下河的称谓是以黄海为参照的,最东边靠近黄海的串场河为下河,再往西的京杭大运河为里河。里河与下河夹起一块狭长的矩形地域,就是现在的里下河平原。还有,西大仓这个听起来同样让人奇怪的老村名,也与盐场有关,那白花花的海盐晒制出来,得有仓库放。我们西大仓以前就有个存放海盐的大仓库,位于盐场的西首,村名遂以此得名。

  里下河平原上,沟河纵横、水网密集,加之靠海,我们这里自古以来时兴敬龙王,龙王庙四处可见。自从杨三猴子把《三国演义》说开去后,我们这里的人就逐渐兴起了拜关公,常由一个会头牵头,组织大家凑份子钱,盖关帝庙。我们西大仓也曾有一座关帝庙,早年的时候,你顺着西大仓中轴线的逍遥路往北走,一直走到接近大纵湖的南岸边,逍遥路的路西有一处临路而建的青砖黑瓦房,没有院子,榉木的八扇门一顺儿朝南开,地基要比前面的房舍高出几十公分,这就是西大仓的刘氏宗祠。这西大仓最早是一个姓刘的人来此开埠的,代官府把守这盐仓的也是刘氏族人,后来,西大仓才陆续搬来了陈姓、田姓等多个家族,但刘姓仍是西大仓大姓。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打过刘氏宗祠的主意,宗祠里也一直供奉着刘氏先祖的画像。但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陈茂财终于拼成了西大仓的头号大地主,看上了刘氏宗祠,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将刘氏宗祠变成了陈氏宗祠,刘氏先祖的画像换成了陈氏先祖的画像。我爷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他人微言轻,在西大仓的刘姓族人中,他辈分低、底子薄、没有发言权,他耿耿于怀却毫无办法,顶多是路经过去的刘氏宗祠现在的陈氏宗祠时小声地骂几句,如果骂几句还不够解恨,他会随手捡起一块破砖瓦,往里面扔一扔。

  宗祠的外面有一个青砖铺地的空场,东首建有一个高台,南北走向,长方形,台面不大,二十多个平方吧,高度一米多点,西大仓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就在这个台上演,村里人把它称为戏台子。戏台上常演我们这一代流行的“香火戏”,祈求丰收、延福消灾、宗祠祭祀,都会请外面的艺人来演。从宗祠门前的小巷子往西走,就是关帝庙,关帝庙原先是个民房,三间青砖黑瓦房,地基与宗祠等高,这是刘瞎子的祖屋。刘瞎子跟我爷爷刘先旺一样苦命,幼年的时候,父母早殁,留下了这祖屋。刘瞎子模仿杨三猴子说书受了村里人的奚落刺激后,他开始赌气,想拜杨三猴子为师,但没钱交学费,他就卖了这祖屋,买主是西大仓田家豆腐坊的掌柜田大茂。田大茂把这房子买过来本来是准备做仓库用的,田家豆腐坊生意好,做的豆腐、茶干、卜页供不应求,这就需要一个很大的仓库放原料也就是干黄豆,那时恰好刘瞎子需要钱拜师,田大茂需要地方放黄豆,双方一拍即合,田大茂就把这房子收到了手。说也奇怪,刘瞎子住这屋子时,屋子不返潮,等他卖了屋子,屋子就拼了命地返潮,那土质地面,仿佛一脚跺下去就能跺出水来。这一返潮,干黄豆放不住了,有的发了霉,有的直接发了芽,田大茂想了很多办法,包括用青砖铺了地,还是返潮,田大茂只得把房子给空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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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刘瞎子跟着杨三猴子学艺数年,回到了西大仓。他的祖屋已经卖了,没房子住,就把陈氏宗祠的厢房当成栖身之所。这是得到陈茂财许可的。我爷爷觉得奇怪,陈茂财要多抠有多抠,怎么就舍得把陈氏宗祠借给了刘瞎子?后来,我爷爷才从田大茂的女儿田荷花那儿得到答案,田荷花说这是田大茂找到陈茂财通的情,他说刘瞎子这人不是凡人,能通神仙,身上风水好,让他住进陈氏宗祠,能旺陈家。陈茂财与田大茂关系好,田大茂的女儿田荷花与陈茂财的儿子陈大富自小就订下了娃娃亲,虽还没拜天地,但陈茂财已把田大茂当成了姻亲看待,他也听说过刘瞎子的房子,刘瞎子住的时候不返潮,而卖给田大茂后却返潮的事,他觉得田大茂言之有理,就同意了这事。

  刘瞎子当然不是白住的。陈茂财跟他有约在先,他可以在戏台子上开书,演出费分他一半,刘瞎子同意了。他开的书还是《三国演义》,用行话说叫“汪册子”。刚开始,庄里的人还是不待见他,捧场的寥寥无几,可后来说着说着,庄里人咂摸出滋味来了,嗯,有点杨三猴子鲜鱼汤的味道。每逢刘瞎子开书,下面就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其中就有我爷爷刘先旺,我爷爷刘先旺是刘瞎子的忠实粉丝,刘瞎子一开书,他宁可不放水老鸦到大纵湖拿鱼,饿着肚子,也得去听刘瞎子说书。有一年,大纵湖发大水,水漫进了西大仓,有一米多高,得坐小划子船才能出门。发大水时,我爷爷饲养的那十一只水老鸦可欢欣鼓舞了,因为它们不用下到大纵湖,直接在西大仓的大路小路上就能拿到鱼。可这水不退,很麻烦,一来柴火都湿了,没办法生火做饭,二来好多土坏茅草房,经不住水泡,泡了几天就坍塌了。

  发大水的那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一件是侵华日军101师团的五个步兵大队和一个野炮大队乘着小汽艇,沿着串场河、通榆河往苏北里下河平原纵深狂轰烂打,国民党守军反应倒是很快,抢在日军到来之前,脚板底下抹油,跑了。另一件是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汪伪政权,发誓要把江苏打造成所谓“大东亚共荣”的模范省。还有一件就是新四军惨遭“皖南事变”后,突围幸存的新四军继续北上,与从鲁南南下的八路军在盐阜地区会师,重建新四军军部,在日军、汪伪军、国民党军队混杂的苏北里下河平原开创出一个又一个抗日根据地。

  西大仓发大水的那一年,庄里的人不知道找哪个官府来帮助抗水灾,六神无主,眼看就要断炊。这时候,乘着黑夜就来了一队组织严密的人马,发动并组织西大仓的人跟他们一道,在大纵湖的南岸筑堤阻水,并根据地势特点挖了疏水沟,把漫入西大仓的湖水,有条有理地排进蟒蛇河,一夜工夫,西大仓的水就退了。这队人马还帮着修缮坍塌了的土坯茅草房,还给断炊的人家送了米面。

  第二天天色刚亮,队伍就撤走了。

  很多人不知道这是哪支队伍干的好事,组织抗灾时,天黑,看不清,有庄人问他们,他们笑而不答。他们走后,庄里人纷纷猜测,有人说是新四军、有人说是抗日游击队,还有人说是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而陈茂财对这些说法不屑一顾,他捧着一把黄灿灿的紫铜水烟壶,站到陈氏宗祠的戏台上做新闻发布,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剧烈咳嗽着,在咳嗽的间隙,他把眼珠一瞪,坚称是“和平军”来帮了忙。他的话一出口,立即遭到庄里人明里暗里的抵制,还“和平军”呢,就是一帮土匪,光知道搜刮老百姓的油水,在鬼子兵面前却充孙子。陈茂财的大儿子陈大富就是“和平军”电台中队的中队长,跟着进犯盐城的鬼子兵苍田中佐后面当孙子。

  众声喧哗,莫衷一是。刘瞎子就跟田大茂说,把闲置的房子改造成关帝庙吧,能镇水。田大茂不信,镇水得用龙王庙,与关公关二爷七杆子打不着。刘瞎子就跟他说,田大掌柜,你想啊,来救灾的队伍,有说新四军的,有说游击队的,还有说忠义救国军的,这几支队伍,一个都说不得,传出去了,鬼子兵得知有抗日队伍混进了西大仓,还不像恶狼一样扑过来啊。田大茂想想也是啊,可这与关二爷有啥关系啊?还有鬼子兵来就来呗,我又没招他惹他,怕他们干啥。

  刘瞎子神秘地一笑,跟田大茂说,田掌柜,你女儿田荷花可是个水灵灵的美人胚子啊,鬼子要是来了,万一给糟蹋了……说到这儿,刘瞎子停顿了下来,不往下说了。

  田大茂脸色一凛,强自稳了稳神,争辩道,陈大富还是我准女婿呢,这打狗还得看主人面是不是?说到这儿,他觉得比喻欠妥,脸红了一下,住了嘴。刘瞎子冷笑一声,乱世之中,陈大富自己就是个过河的“泥菩萨”,能保住自个儿就不错了,还能罩得住田荷花?田大茂想想也是呀,他盯着刘瞎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骂了起来:“你个狗日的刘瞎子,哪只眼睛看到我女儿水灵了?”

  “庄上的人都这么说,那个刘先旺更是常跟我说起,田掌柜,我说得不错的话,这刘先旺可在打着田荷花的心思呢。”

  田大茂的脸涨得更红了,还暴出了青筋,他呸道:“呸呸呸,刘先旺算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

  他不想跟刘瞎子多啰嗦,转身想走。可又一想,这刘瞎子的嘴上功夫了得,最好还是别得罪他,要是得罪了,他把我田大茂和我女儿田荷花编排进说书里,那不就麻烦了嘛。想到这儿,田大茂换了较亲和的口气问刘瞎子:“庄里有龙王庙,还建关帝庙干啥?”

  刘瞎子笑了笑,咱们就说这支队伍是关二爷显了灵,是关二爷带的人马来西大仓救的灾。这传出去,也不怕鬼子来追究发难。田大茂想想刘瞎子的话有点道理,他沉吟片刻后,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田大茂出了些钱,将那空置房子的内墙拆掉,请人塑了关二爷的高大泥塑像,往正堂一墩,像前摆了个大香炉,又请庄里的老夫子写了副“威震华夏,忠在春秋”的对联,往两个门柱上一挂,这民房就改成了关帝庙。我小的时候,经常去这关帝庙玩,关二爷泥塑像那会儿还在,只不过身上的泥彩斑驳了,脸上一半红一半黑,却仍威风凛凛,尤其他手中的那把青龙偃月刀,刀身是用薄铁皮打造的,一碰它,刀身直晃,还能发出铮铮的响声。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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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田中佐在新四军根据地渗进了一个人,那人的身份连他最为信任的女军医中村良子都不知道。中村良子当然不是真的军医,她的军医身份瞒了我爷爷好长一段时间,我爷爷后来通过我奶奶田荷花的点拨,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女特务。不过,那时田荷花还没成为我奶奶,她还是田家豆腐坊掌柜田大茂的女儿。有一回,田荷花害起了疸背,这在当时是一个了不得的病,不及时治疗,病毒会从后背穿透到前胸,甚至闹出人命。

  自打鬼子兵进驻了西大仓后,西大仓唯一的老中医刘老先生就不再给人看病了。我爷爷心疼田荷花,他就去央求苍田中佐,请中村良子帮田荷花治病。没想到苍田中佐一口应允了,他举起右手,在我爷爷的肩上拍了几下,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以示友好,不过他五短的身材,个头比我爷爷矮了一大截,他拍我爷爷肩膀时,像踮脚摘桃子的孩子,显得很滑稽。他咧嘴笑道:“刘桑,你的,大大的朋友,你找我办的事,我的一定会办好。”

  苍田中佐一直把我爷爷视为“朋友”,我爷爷因交了这个“朋友”,好长一段时间,被西大仓的人看作汉奸。这不怪西大仓的人,你想啊,我爷爷跟鬼子兵这么亲近,换作谁,不被看作汉奸呢。我爷爷私底下跟他们解释过,他说你们听好了,是苍田把我当成了朋友,我没把他当成朋友,苍田就像我的水老鸦一样,能跟大纵湖里的鱼交朋友吗?我爷爷解释了一通后,总感觉这比方有不妥的地方,但哪儿不妥,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算了,那就不解释了。

  我爷爷自以为给田荷花找了个好医生。他对中村良子原本没有好印象,私下里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曾把这事告诉过刘瞎子。刘瞎子听后一笑,先旺,你说的这个中村良子,用我们行话给“开脸儿”,她高高瘦瘦,皮肤白得像阴冷的月光,还喜欢描眉画唇,她就是一个“画皮女鬼”啊。我爷爷听后特别兴奋,对,她就是“画皮女鬼”。不过,我爷爷有求于中村良子时,他恨不得将中村良子视为“画皮女神”。他素来不受田大茂的待见,但他把中村良子领进田家豆腐坊时,田大茂罕见地对我爷爷露出了笑脸,这让我爷爷洋洋得意了好多天。田大茂点头哈腰地把中村良子迎进家来,还吩咐在豆腐坊做短工的老克给准备饭菜,款待中村良子。我爷爷沾着中村良子的光,头一回坐上了大户人家的桌子,那天我爷爷喝了不少柏家的大麦酒,头有点大,他仗着酒劲,跟田荷花吹嘘:“荷花,不是我帮这中村先生吹,用不了几天,你的疸背就药到病除。”

  中村良子是个女人,我爷爷还没文雅到能够称女人为先生的地步,他叫她先生,是因为我们这一带的方言中,把知识分子都称为先生,比如教书的称为教书先生,行医的称为看病先生,就连说书的,也要尊称一句说书先生。当然,西大仓的人从没称过刘瞎子为先生。

  田荷花不领情,她朝我爷爷啐了一口,板着脸,不理他。田荷花的态度让我爷爷有点摸不着头脑,田荷花对他素来是不错的,他驱赶水老鸦从大纵湖拿上新鲜的大头鲢时,总会挑两条大的送到田家,田荷花对他总是笑脸相迎,田荷花爱吃这大头鲢,这我爷爷是知道的。每次我爷爷用小划子船下湖后,头脑里就会放映着田荷花的笑脸,他干起活来更加精神抖擞,对他手下的水老鸦也客气多了,那帮水老鸦也很懂事,我爷爷快乐的心情也感染了它们,它们干得很欢。

  可是,我爷爷好心好意地将中村良子领过来给她看病,这田荷花怎么态度大变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爷爷才知道了谜底,原来苍田怀疑老克是新四军的情报人员,他这是借着看病为由,将中村良子派过来暗中侦察老克呢。这话是老克跟我爷爷说的,我爷爷充满疑惑地看着老克问:“你……不会真的是……新四军吧?”

  老克就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当时,他正在推着磨,田荷花在灶间烧水,经过中村良子的治疗,田荷花的疸背确实渐渐好了。老克又推了几圈磨,停下来往磨眼里放用水泡大了的黄豆时,他这才回答了我爷爷问他的问题:“我要是新四军,还能在这儿磨豆腐吗?”

  这话倒是真的,我爷爷信了老克,他量老克没当新四军的胆子。在我小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他的往事时,说他见识过苍田的手段。他说那会儿,苍田不知道从哪儿抓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国人带到西大仓,苍田对他用了刑,那人嘴巴倒是很紧,被打得遍体鳞伤,就是咬着牙没吭出一个字。苍田恼了,他要“铲大头菜”了,这是苍田行凶的术语。所谓“铲大头菜”就是挖一土坑,把人往坑里一推,只留脖子以上的部位露出地面,然后填土埋实,被埋的人血液挤上了头颅,行刑的鬼子兵锋利的腰刀一挥,把头颅砍下,被挤压上来的血液就从腔子里直射向天空,能喷射出十多米高,被砍下来的头颅刚开始眼睛还在眨巴,看到自己的鲜血喷射到天空,满眼的鲜红。那残忍劲,事隔了好几十年,我爷爷跟我讲的时候,他的身子还会颤抖,颔下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我知道我爷爷害怕了。我问我爷爷,爷爷,你是不是看到过鬼子兵“铲大头菜”?我爷爷没吱声,他抬起眼神望向天空,其时夕阳西斜,余晖染红了西天的云彩,像血一样的红,我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没敢再追问。

  那天,我爷爷被苍田派了一个任务,到晒麦场上去挖土坑,我爷爷情知不妙,他本想推辞,苍田朝他眼睛一瞪,刘桑,我的话你的不听?苍田的眼里有刀,刺得我爷爷不敢与他对视,推辞不了,我爷爷在两个鬼子兵的押送下,只得到晒麦场挖土坑。土坑挖好了,苍田中佐押着那人过来了,苍田中佐先看看土坑,朝我爷爷竖起大拇指夸赞了一通,我爷爷像丢了魂,他说的什么都没听得进去。

  两个鬼子兵把那人押到坑前,那人明白了他即将面临的噩运,突然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痛哭几声后,跟苍田说:“太君,别杀我,我配合。”苍田中佐脸出了奸笑,他一甩头,那两个鬼子兵又把那人押回去了。

  当天晚上,苍田让我爷爷做了他最爱吃的大头鲢。苍田最爱吃我爷爷水老鸦拿上的大头鲢,而且我爷爷还会做大纵湖的八鲜宴,正因为苍田有这一爱好,他才把我爷爷视为“朋友”。当晚的大头鲢不是苍田一个人吃的,那个被抓的人也在座,苍田不停地敬他酒。我爷爷搞不明白,刚刚还是阶下囚,这会儿咋成了座上宾。从苍田处回来后,我爷爷将这件事当成谈资告诉了田荷花,田荷花没应声,倒是老克皱眉道:“坏了,老吴投敌了。”

  “老吴?哪个老吴?”我爷爷不明白地问。

  田荷花正要接话,老克摆了摆手,让田荷花不要接话。田荷花就从锅里舀了一碗热豆浆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受宠若惊,喝了一口,虽然啥作料也没放,但特别甜。

  老克说:“先旺,你说的这事儿挺稀奇的,以后有啥稀奇事,多说给我们听听。”

  但我爷爷后来就没有这样大逆转的稀奇事说他们听了,因为那个老吴第二天就不见了,不知是鬼子兵干掉了,还是被放跑了,反正就是不见了,整个西大仓再也没见到他。

  4

  刘瞎子在西大仓住了一阵子,等到关帝庙盖起来后,他就离开了西大仓,直到两年后,也就是苍田中佐率领鬼子兵和汪伪军进驻了西大仓后,他又回来了。我爷爷记着他离开的日子,他一回来,我爷爷就迎上去告诉刘瞎子,他已经盼刘瞎子回来盼了两年了。

  刘瞎子回到西大仓,依旧住进了陈家宗祠。但刚住下不久,他就被苍田中佐给抓了起来。事发突然,那天下午,刘瞎子又开了书。说的是诸葛亮草船借箭的事,苍田中佐也去听了,跟他一起去听的还有陈大富。苍田中佐坐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他看到我爷爷刘先旺也挤在人丛中,就朝我爷爷招了招手,我爷爷起初假装看不见,还故意往后挪了挪。虽然苍田中佐一直拿我爷爷当“朋友”,我爷爷心里是万分排斥的,众目睽睽之下,我爷爷可不想自己背着一个汉奸的骂名,而且他瞧不起汉奸,比如那个陈大富,还有那个汪伪军的孙营长,我爷爷一提到他们就来气,总忍不住诅咒他们。

  苍田中佐见我爷爷对他的招手视而不见,一挥手,两个鬼子从人丛中把我爷爷一把揪出来,拖到了苍田中佐面前。苍田中佐指着他身边的一把椅子说,刘桑,坐这儿。我爷爷只好坐下来,但他像坐在针毡上,总感觉背后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那一把把尖刀就抵在他的后背上,弄得他很是不安。

  刘瞎子“啪”的一声敲响了醒木,这是他要开讲的信号。旧时的说书艺人是很讲究的,除了台子上的一桌一椅一杯茶外,说书人还带着三样道具,也就是他们所称的“三宝”,即一块醒木,一把纸扇,一块手绢。手绢的功能是用于擦汗的,那把纸扇除了扇风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配合口技之用,比如说到马蹄声、掩杀声、战鼓声,说书艺人就会“扑”地甩开纸扇,遮到嘴前,嘴里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似真的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十分传神。

  最后说说那块醒木。醒木长九寸宽五寸,是一块长方形的实木,上面涂了层深红漆,由于使用年代已久,深红漆驳了一些,有点斑驳,但因为上面有了一层包浆,摸起来挺顺手。醒木上方抹了边,俯视下来,是个梯形体。醒木上共有二十条边线,十个平面,放在桌子上后,露出九个平面,所以也叫“九方”。

  我爷爷摸到那块醒木时,刘瞎子竟然知晓了,他沉着脸呵斥我爷爷,别随便乱碰。我爷爷一惊,这狗日的刘瞎子哪只眼睛看到他摸了醒木,再联想到刘瞎子连田荷花的美貌都能“看到”,我爷爷开始怀疑他是假瞎子。但他尝试过,他把刘瞎子的纸扇故意没放到他右手边,刘瞎子习惯地用右手去拿,没拿到,后来好一阵摸索,才在左手边摸到。这说明刘瞎子是真瞎。我爷爷对此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一摸醒木刘瞎子就能“看到”,而别的都视而不见呢?直到几十年后,我爷爷才明白,这醒木与刘瞎子已经浑然一体了,醒木自己是不能随便制作的,它是师傅传给徒弟的物品,徒弟出师了,师傅就托人做一方醒木赠给徒弟,有了这方醒木,就等于给徒弟颁了演出许可证,徒弟才可以单独出台开书。刘瞎子的那块醒木,是他的师傅杨三猴子自己用的,杨三猴子的这块醒木也得自他的师傅,据说这方醒木最初的主人是明末清初的说书艺人柳敬亭先生使用过的,柳敬亭跟明末大将左良玉是好朋友,这醒木就是左良玉送给橡子敬亭的。一代传一代,经过好多代的传承,难怪上面有了包浆。而杨三猴子一旦将自己所用的醒木传给了刘瞎子,说明杨三猴子已正式退出舞台,从此不再开书了。

  那天,刘瞎子一开书,就抓住了人心,他说到孙刘联合抗曹时,周瑜出于嫉妒心理,一心想除掉谋略过人的诸葛亮,碍于鲁肃不好直接下手,就故意为难诸葛亮,给诸葛亮下达了三天造十万支箭的任务。诸葛亮领受了任务后,谈笑风生,拉着鲁肃去喝酒。直到要交令时,诸葛亮才草船借箭,那些小船趁着雾天驶向曹营,船上鼓声震天,曹操不知是计,让人射箭。说到鼓声震天时,刘瞎子“扑”的一声甩开了纸扇子,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面部,表演了精彩的口技,“呜呜呜”“嗵嗵嗵”的声音不绝于耳。也就是在这当儿,苍田中佐一挥手,两个鬼子蹿上戏台子,用枪逼着刘瞎子。人群一阵大哗,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鬼子控制住刘瞎子后,苍田中佐才大摇大摆地走上舞台,揭开了抓刘瞎子的谜底。他举着刘瞎子的纸扇,对着题在纸扇上的一首诗念了起来: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是新四军传递情报呢!

  台下的人没听明白,面面相觑,又不敢擅自离开。如果这个时候离开,不是证明心中有鬼是什么?苍田中佐扫视了一下人群,他知道他刚才的话让下面的人一头雾水,他懒得解释,他让陈大富上台,跟台下的人解释。

  陈大富上了台,他环视台下一圈,目光落在我爷爷身上,表情似笑非笑道,这纸扇上看似宋代诗人邵雍写的蒙学诗,但这诗题得怪,数字在扇面上错开来了,错开的数字就成了一个个组合,按这个组合念就是——1456、2379、2678……

  苍田中佐将纸扇递给了陈大富,陈大富指着数字一说,有识得字的细一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我爷爷不识字,他没看懂,他半张着嘴巴,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大富。他心里当然痛恨着陈大富这个大汉奸,看到他就要在心里咒他几遍才罢休,他痛恨他,不仅是这小子当了真汉奸,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是田荷花的未婚夫,现在,他恨上又叠加了一层恨,他不愿意刘瞎子被抓走。

  虽然明白了数字的排列,但这数字意味着什么,台下的人不懂。

  陈大富看了一眼苍田中佐,苍田中佐做了个请的姿势,意思是让陈大富接着往下揭开谜题,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人群,一副大功在建的模样。

  陈大富得到了授意,清了清嗓子说,扇面上的这组数字就是一个密码,新四军电台常用的密码,解开来就是——接应电台。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苍田中佐威严地咳了一声,人群立即安静了下来。苍田中佐假意礼貌地对刘瞎子说,刘桑,我们走吧,去把这事说清楚。

  刘瞎子面不改色,说了声:走就走,我一个说书人,还怕了不成。

  刘瞎子被抓的当天晚上,鬼子就丢失了一部电台。是有人当天晚上潜入了鬼子的电台室,杀了两个哨兵和一个值班的军曹,电台神不知鬼不觉被搬走了。苍田中佐这下陷入了茫然,明明抓住了刘瞎子,怎么电台还是被弄走了呢?

  5

  若干年后,我和陈平安解密这段谍战往事时,我们一致认为,苍田中佐当年抓刘瞎子是一个诱捕行动。陈平安是陈大富的侄孙,因为他的伯爷爷陈大富有过做汉奸的不光彩的过往,他一直试图以蚁人的方式钻进历史的缝隙,从中寻取一抹光芒,为他的伯爷爷陈大富抹去汉奸的阴影,最好再增加点光环。

  但这没用,历史早有定论。日军投降那一年,陈大富就被接管的国民政府以汉奸的罪名公开枪毙了。平心而论,我们西大仓的人,除了我爷爷刘先旺一提起陈大富就咬牙切齿外,老一辈的人对陈大富并无恶感。当年苍田中佐带领日军进驻西大仓时,他手下有两个汉奸头子,一个就是陈大富,汪伪军电台中队的中队长,还有一个就是汪伪军的孙营长。孙营长坏起来比鬼子还坏,老一辈人背后叫他“孙扒皮”,他有一个惯用的手段就是“吃大户”,看中了西大仓有点资产的人家,他常指使手下以亲共抗日为名把大户给抓起来,被抓的大户得贿给他一大笔钱才能放出来。若不给钱,那就惨了,先是关在营部痛打一顿,完事了再交给鬼子处置。刚开始,我爷爷刘先旺对孙营长虽无好感,但也并无恶感,我爷爷是个地道的无产者,除了十一只下湖捕鱼的水老鸦外,另无他物,孙营长就是把村里的人抓遍了,也吃不到他头上,所以我爷爷不担心。而且,孙营长知道苍田中佐好吃我爷爷的水老鸦从大纵湖里拿上来的大头鲢,苍田中佐又公开说我爷爷是他的朋友,大大的朋友,孙营长自然拎得出轻重,看到我爷爷,总会皮笑肉不笑地套点近乎,他惦记着团长的位置,曾经还求过我爷爷替他在苍田中佐面前美言几句,我爷爷表面上答应了他,但背后从来没帮他说一句好话。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爷爷自此痛恨起了孙营长。那是孙营长“吃大户”吃到了田大茂的头上,我爷爷一心讨好着田荷花,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好,说他癞蛤蟆垫床脚硬撑也好,总之我爷爷有一个矢志不渝的爱情信念,他这辈子非田荷花不娶了,至于说田荷花有没有未婚夫,是不是非他不嫁,那不管。孙营长把田大茂抓起来了,理由是田大茂家原先有一只大青骡替豆腐坊推磨,听到日军要来,他把大青骡送到了外地朋友家给藏了起来,转而用人工的方式磨豆腐,老克就是来顶替大青骡干活的人。人工智能再强大,能干得过大青骡?于是,在苍田中佐进驻西大仓后,田家豆腐坊的产量一落千丈,那些豆腐、茶干只够供应鬼子,连孙营长都吃不上。孙营长心中不悦,就抓了田大茂,说田大茂居心不良,用豆腐抗日,良心大大的坏,说抓就抓起来了。田荷花去据理力争,孙营长龇着大黄牙对田荷花提出了两条路子,一条路就是拿一大笔钱来酬田大茂,他报出的数目,田家一时半会拿不出来,行船打铁磨豆腐,这是世人皆知的三大苦,一个开豆腐坊的,虽说温饱不愁,但论到家底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不然田大茂也不会去巴结西大仓的头号大地主陈茂财了。陈茂财就是陈大富的父亲,那时田大茂的老婆刚怀上了田荷花,陈茂财的老婆即将分娩,也就是陈大富即将出生。有一天,田大茂特地设了家宴,将陈茂财请来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大茂与陈茂财酒酣耳热之际,借着酒劲,指腹为婚,把田荷花与陈大富的亲事给定下来了。对于田荷花与陈大富订下来的娃娃亲,我爷爷一直耿耿,这是他不待见陈大富的根本原因。

  田荷花说家里拿不出钱来的时候,孙营长的眼珠子盯着田荷花贼溜溜地直打转,直盯得田荷花满脸通红,孙营长咽了咽口水,终于把他的终极想法给提出来了,那就是要纳田荷花为妾。田荷花的脸红了,这回是被气红的,她指着孙营长的鼻子道,姓孙的,我跟陈大富可是订了娃娃亲的。

  孙营长似乎是摸了底,涎笑着说,田荷花,底儿我都摸过了,你和陈大富订了娃娃亲不假,但你们俩对这门亲事都持反对态度,陈大富根本就没想娶你。再说,陈大富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文弱书生一个,除了嘀嘀答答捣鼓个破电台外,还会啥?老子手下有几百号枪杆子,这年代,枪杆子就是他妈的王法。你回去好好想想,走哪条路你自个儿定,老子对田大茂还没动刑呢,你迟迟不回复,别怨老子不客气,可真要动刑了啊。

  田荷花去求孙营长不成,转而来找我爷爷刘先旺。我爷爷压住心中的喜悦,故意问,你咋不去求陈大富,他可是苍田太君面前的红人。田荷花脸色一寒,嗔我爷爷,刘先旺,你别刻薄啊,这事你干不干?给句痛快话。

  别生气,我干,我干还不成嘛。我爷爷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被田荷花利用的感觉真好。他果真去找苍田中佐了,苍田中佐正吃着我爷爷做的纵湖八鲜,鲢大头炖豆腐,还加了野葱、芫荽,去了腥气,又鲜又美,他吃得很满意,一边吃一边点头,刘桑,你让我仿佛回到了奈良川,我父亲跟你的一样,也是个放鸦人。我爷爷心里说道,你个龟孙子,为啥不在奈良川好好待着,当个放鸦人,还张牙舞爪跑到大纵湖吃鱼?我爷爷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把孙营长抓了田大茂的事儿一说,苍田中佐立马笑了,刘桑,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办。苍田中佐当即跟那个女军医中村良子说,去,传令孙营长,把田大茂放了。

  你别说我爷爷这个人虽然粗心,但是他临事时却还能多个心眼,他担心孙营长兴师动众啥也没捞到,现在虽然把人给放了,但后面会不会伺机再犯呢。为绝后患,我爷爷就添油加醋地将孙营长瞒着皇军干的坏事说了一通。谁知苍田中佐听我爷爷啰里啰嗦了一通,跟没听一样,他放下筷子只回了一句,刘桑,水至清则无鱼呀。我爷爷初听这话莫名其妙,后来才搞明白,是老克告诉我爷爷的,老克说日军挑起了太平洋战争,从侵华日军中抽调了不少兵力去太平洋作战,侵华日军人手开始紧张了,更要依赖汪伪军给他们办事,所以他们对汪伪军的恶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兴风作浪。

  与无恶不作的孙营长相比,西大仓的人对陈大富的感觉要好多了,陈大富毕竟是西大仓的人,又不带兵又不抓人,也不刑讯逼供,见到乡里乡亲的,有时还能笑着点个头打个招呼。西大仓的人大多认为陈大富如果不穿那身黄皮军服,还算一个好人。但我爷爷从不这么认为,他认为陈大富比孙营长还坏,孙营长的坏是坏在表面,张牙舞爪,恶狗一般,逮谁都汪汪汪地狂叫,而陈大富却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坏人。我爷爷常跟我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这陈大富就是这条狗。

  这不怪我爷爷,因为老克的落网,就是陈大富使的坏。

  6

  老克的被捕,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的。就在鬼子兵抓了刘瞎子又丢了电台的第二天上午,苍田中佐把西大仓的人都押到了晒麦场,架着机枪、晃着刺刀要西大仓的人交代。不交代,通通死啦死啦的。这是陈大富出的主意,他认为偷走电台的人就在西大仓,没走。鬼子兵咄咄逼人时,老克站出来了,他说我就是偷电台的人。苍田中佐问他是不是看到刘瞎子纸扇上的密码,才决定偷电台的。老克冷笑,什么刘瞎子不刘瞎子,他就一个说书的,这事儿是我与游击队里应外合干的,与刘瞎子没关系。

  刘瞎子在老克被捕后,就被苍田中佐给放了出来。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我爷爷刘先旺对刘瞎子的被释放也说不清楚。我们西大仓的人都知道,大凡被鬼子抓进去的,管他是不是通共的还是抗日的,不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可能放出来,更多的一些人,被抓进去就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是不是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

  而刘瞎子被完好地放了出来。就像走了一趟亲戚,吃到了亲戚家的“六大碗”,满面红光地出来了。刘瞎子会不会是汉奸?要不然怎么会被完好地放出来?这事儿在西大仓私下议论了很久。我爷爷坚决不相信刘瞎子是汉奸,谁说刘瞎子是汉奸,我爷爷刘先旺就跟他们急,他告诉那些人,西大仓出的汉奸只有一个,那就是陈大富。

  说实话,我爷爷在西大仓一向人微言轻,况且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苍田中佐的“朋友”,他替刘瞎子洗白,非但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效果,相反,还越描越黑。

  刘瞎子被放出来后,他还操着他的说书老本行,戏台还是那个戏台,扇子还是那把扇子,手绢还是那块手绢,醒木还是那方醒木,书说的还是《三国演义》,当然,听众还是那群听众。一切照旧,西大仓好像很平静、安宁的样子。

  不过,这安宁的水面上,也会偶尔起点风浪,跟大纵湖一样,别以为它在风和日丽时水波不兴,只要起点风,它就欢快地响应,它喜欢拉风,浪涌起来特别吓人。那天夜里,据守大纵湖天瓢岛的新四军独立营摸到南岸与鬼子干了一仗,西大仓的人都睡了,狗也懒得叫唤,突然间就枪声大作,用我爷爷的形容就是“像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谁也不敢出门,子弹不长眼睛,怕死的本能战胜了好奇心,没有一个老百姓去看热闹。这“豆子”也没炒多久,大约半个多钟头吧,枪声稀落了下来,渐渐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我爷爷起了个大早。没想到,西大仓还有起得更早的,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三三两两地走在逍遥路上,借着打酱油的机会,悄声地问夜里发生的战斗情况,到底谁胜谁负。虽然谁都能有鼻子有眼睛地说上几句,但谁也没有一个准信儿。当天下午,苍田中佐发布了正式消息。苍田中佐是在刘瞎子登台说书前,走上那个戏台发布的,他说夜里新四军独立营摸到南岸,想从南岸突围,幸亏皇军早有准备,成功地粉碎了新四军的阴谋。

  他说了也就说了,坐底下的人全无动静。苍田中佐发布的消息没得到台下的反映,他有点恼怒,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阴郁地投到台下。孙营长坐不住了,他发出了号令:鼓掌,鼓掌庆祝啊。于是,就有了几声零星的掌声。孙营长光鼓掌还不够,他还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口号——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万岁!那声音比我爷爷所养的水老鸦发情的声音还难听。

  发布消息后,苍田中佐命令刘瞎子将《三国演义》跳过几章,直接说赤壁大战,孙吴联军打得曹操溃不成军,他把与汪伪军的合作看成了孙吴联军,把新四军独立营当作曹军,以此为皇军取得的大胜仗助威。我爷爷跟我讲这件事时,他捋着几绺白胡子说,苍田的中国话说得再顺溜,他还是不懂中国,刘备代表的汉室正统,他日本人能跟刘备比,他就是曹操,不对,小鬼子还不如曹操,哪能跟曹操比呢,充其量就是一个给曹操拎夜壶的。大家都知道,我爷爷大字识不了几个,但说起三国典故来,还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这当然得益于刘瞎子说的《三国演义》。

  老克被捕后,苍田中佐就指挥鬼子打了一个大胜仗,人们的谈资迅速从刘瞎子身上跳过去,翻篇后议论这老克就是一个汉奸。说到老克是汉奸,我爷爷刘先旺是认同的,自打新四军独立营在丁晟营长的带领下,进驻到天瓢岛后,鬼子就没打过胜仗,大纵湖和名字前冠了一个大字,当然说的是这个湖很大,湖面开阔,芦苇多,恣意生长的芦苇将大纵湖隔成了一条条错综复杂的河道,钻进这被芦苇生生隔出来的河道,就如走进了诸葛亮的八阵图。就是凭着这天险,新四军独立营三四百号人,牢牢地守着四面环水的天瓢岛根据地,鬼子就是近不了身,为了消灭这股像钉子一样插进鬼子占领区腹部的新四军部队,鬼子调动了周边县城的部队,约有五六千人,沿着湖岸,将大纵湖团团围住。这样一来,鬼子的主力被吸引到了大纵湖,地方上的抗日武装就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可谓牵了一发,动了全身。

  新四军独立营虽说调动了鬼子的力量,但是他们自身困于一个孤岛上,与外界联络不便,在据守三个月后,有了突围的迹象。这突围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突围,要服从整个抗日大局,换言之,就是要等待突围命令。而这个突围命令就是老克以新四军第九旅的名义通过电台发给独立营的,苍田中佐抓到了老克,老克很合作,他承认自己是新四军“指人译”,也承认了他和游击队偷出来的电台已经秘密送上了天瓢岛。苍田中佐命令老克以新四军九旅的名义给丁晟发电报,让他们连夜从南岸突围,果然从电台中收到情报的丁晟,当晚就组织突围了,不料正中了苍田中佐的奸计,苍田中佐组织鬼子以逸待劳,打退了突围队伍。

  这个情况,当然属于绝密的军事情报,但也不知道是那个苍田中佐有意显摆,还是陈大富没锁住嘴巴,两天后,我爷爷就从苍田中佐和陈大富的嘴里得知了零零碎碎的消息,他把整个消息一串,就构成了整个事情的脉络。那个苍田中佐还得意洋洋地问我爷爷,刘桑,我与诸葛亮相比如何?我爷爷嗯嗯地应合了几句后,他没有心思再往下听,也没有心情奉承苍田中佐。他要赶紧把老克叛变的情报告诉田荷花,这也正是他在田荷花面前拿表现的机会呢。为了追到田荷花,我爷爷是不会放过任何在田荷花面前拿表现的机会的。

  这次,也不例外。

  7

  不得不说,我爷爷是刘瞎子的铁粉。这表现在他不仅喜欢听刘瞎子说书,打雷下雨他都要赶过去听,也不仅表现在他每天都要往刘瞎子的住处送几条大头鲢。在刘瞎子回来前,最好的大头鲢总是孝敬苍田中佐的,这是我爷爷被迫的,他也曾把最大最好的大头鲢送过田荷花。苍田中佐将女军医中村良子安插在田荷花家,这中村良子几乎把田荷花当成了她的闺蜜,时不时的上门来看望,对我爷爷送来的每条鱼,都要翻一翻,一边翻还一边说:“这大纵湖的鱼,真肥呀。”

  有一次,苍田中佐吃饭时,让我爷爷也坐下来陪他对酌两盅,酒是大麦酒,老柏家产的,我爷爷喜欢喝老柏家产的大麦酒。在我们这一带,大麦酒被叫做“大麦冲子”,意即刚入口时有点冲,跟日本芥末一样,但冲过去之后,酒香就开始余味绕肠了,喝了一杯还想第二杯,喝了第二杯还想第三杯,这“大麦冲子”有个好处,喝多了不上头。

  我爷爷好喝这柏家产的“大麦冲子”,但他在苍田中佐面前不敢喝,在苍田中佐面前他变得很机械,苍田中佐说一声,端杯吧,他才敢端杯,苍田中佐说一声,抿一口,我爷爷才敢抿一口,苍田中佐说干杯吧,我爷爷才敢把杯中的酒干掉。苍田中佐爱吃大头鲢的鱼头,把外面的硬腮一翻,里面就是肥肥嫩嫩的鱼脑儿。这鱼头的烧煮是有讲究的,不入味就显得腥,而我爷爷能拿鱼,也能把这鱼煮得很入味。但那天,苍田中佐与我爷爷干了一杯酒后,他翻动了一下鱼脑儿,没动,然后把筷子一放,叹了口气,一对眼睛盯着我爷爷滴溜溜地乱转,我爷爷摸不着头脑了,小心地问,苍田太君,这鱼脑儿你咋不吃了?

  “刘桑,我有一个问题没搞清。”苍田逼视着我爷爷。

  我爷爷更是一头雾水,太……太君,啥问题?

  “刘桑,你说是这大纵湖的鱼瘦了呢,还是你的老鸦没能力拿到大鱼?”

  这话,我爷爷听明白了,苍田是嫌大头鲢鱼瘦了,鱼一瘦,头就不大,鱼脑儿也不肥满,事实上,我爷爷是将最大的大头鲢送到田家了,送到苍田中佐这儿的是小了一号的。我爷爷做贼心虚,他不敢看苍田中佐。苍田中佐笑了笑,一对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这道缝反而聚了光,将他眼里的贼光全部打到了我爷爷的脸上。苍田中佐就这么笑着说,刘桑,你那群水老鸦看来是老了,不中用了,这样吧,明天把你这水老鸦统统的干掉,我让人再去给你买几只强壮的。

  一听此话,我爷爷大吃一惊,惊得他站了起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表态,苍田太君,使不得,明天,明天一定要拿到大鱼来孝敬你。

  “刘桑,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别紧张。”苍田中佐示意我爷爷坐了下来,他亲自给我爷爷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斟满后,把酒杯举到我爷爷面前道,刘桑,干杯,明天,我等你的大头鲢。

  我爷爷不敢再挑最大的大头鲢给田家了。他已经猜了出来,这一定是中村良子告的密,他心里暗骂:奶奶的,为了几条大头鲢,还安排个日本娘们来监督,日鬼了。

  我爷爷虽然自以为聪明,认为自己识破了中村良子,其实,他才没识破呢,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刘先旺,你的脑瓜还比不上大头鲢的脑瓜。以前,我爷爷跟我讲到这段往事时,我奶奶就替他补充,那个中村良子哪是来监督大头鲢的,她是专门来监督在她家做帮工的老克,中村良子每次都装作无意地翻看我爷爷送来的大头鲢,是怕岛上的新四军会借鱼来传递情报。

  再说到我爷爷给刘瞎子送大头鲢,我爷爷说这瞎子虽然眼睛瞎了,吃上面却很讲究,送给他的大头鲢,低于五六斤的他根本不要。在苍田中佐识破了我爷爷,而我爷爷也识破了中村良子之后,他不敢把最大最好的大头鲢送到田家了,但苍田中佐还是没吃到最大最好的大头鲢,因为每次捉上来最大最好的大头鲢,都被我爷爷瞒着苍田送给了刘瞎子。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我爷爷真的是刘瞎子的铁粉,这么做,他虽然不是冒着生命之险,但至少是冒着他那视为生命的水老鸦的性命之险。我爷爷不仅给刘瞎子送大头鲢,还送柏家的“大麦冲子”。刘瞎子对我爷爷也不错,每次他开书,别人都得给钱,包括苍田中佐也得给,这是行规,轻易破坏不得,但他就是不肯收我爷爷的钱,再说了,我爷爷也没有钱。

  这天,我爷爷又送了一条八斤多的大头鲢给了刘瞎子,他告诉刘瞎子,这是三只水老鸦在他的竹篙监督下,合力捉上来的,很不容易。刘瞎子兴奋了,他拿出了他的那只醒木,往小矮桌上一拍,我爷爷一惊,这是做啥?

  “先旺兄弟,你可认识这是啥?”

  “醒木呗。”

  “你拿起来拍拍试试。”

  我爷爷跟我讲起他与刘瞎子的交情时,常把他试了刘瞎子的醒木作为资本来炫耀,他跟我说:刘颂,你晓得说书先生的规矩吧?我摇头,我确实不晓得。我爷爷就得意地用手摸着稀疏的白胡子笑了,一脸得色,他一笑,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但不难看。他说,醒木是说书先生的吃饭家伙,是不能让人摸的,一摸灵气就跑了。

  我爷爷的话当然有点扯,因为我打小就没见过行走江湖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对我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传说,或者说只能是在想象中的存在。既然说书先生我都没见过,他们的规矩我哪里知道。我爷爷得意地笑了几声后,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神秘的样子,你不晓得啊,刘瞎子要把醒木送给我哩。

  “醒木呢?”我来了兴趣,那时我还小,十来岁吧,听我爷爷说他以前说也说不完的故事,刚开始我还兴趣盎然,时间一长,耳朵听出茧子来了,每次他开讲,我难免昏昏欲睡,我还在想,如果刘瞎子肯收徒弟,他说不定愿意拜刘瞎子为师,好在刘瞎子没收,他也没拜,因为我爷爷跟我讲故事,都没有灵性,要让别人听,拉倒吧。但这次听到刘瞎子把他的醒木要送给我爷爷,我一下来了兴趣。

  “醒木不在了。”

  “丢掉了?”我不免失望起来。

  “也说不上丢掉,不过也可以说是丢掉了。”我爷爷的眼睛瞟到了天上,我知道天上没有那方醒木,不过我还是受着我爷爷的感染,好奇地往天上看,天空比较蓝,秋天的太阳不是很热情,天上还有几朵云,被风一吹,它们你追我赶地嬉闹着,往远处去了。

  8

  在我们西大仓,取名字是有讲究的,很注重秩序感。这种秩序感倒不是按照家谱的秩序来。在我们西大仓,最好不要提家谱,你要是提了,大多数人心里是不快活的,因为家谱是他们心头的痛。这话说起来有点长,还得回到西大仓的历史源头,我们这儿过去临海,现在当然还是沿海地区,但海水已经向东退去了上百公里,而在宋朝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海。

  靠海吃海,我们这儿的人不是单纯的撒网捕鱼吃鱼,而是煮海为盐,通俗的讲,就是在近海处翻一块地建盐田,海潮涨上来了,漫进盐田,海水退潮的时候,盐田里淋满退不回去的海水,经毒花花的太阳一晒,盐卤就出来了,盐卤流进盐田边的盐井。我们的先人再把湿漉漉的盐卤从盐井里打上来,放到专门的锅里一煎,大颗粒的盐花就出来了,然后再一晒,就成了海盐。盐铁过去官营,财政命脉,谁也马虎不得。不过,煎盐辛苦,清初的盐民诗人吴嘉纪曾有诗云: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进炎炎烈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能感受到了吧,这么辛苦,我们的先人当然大多不愿意干,那怎么办?历朝历代有的是办法,把一些犯人流放过来。这些犯人一来,官府一方面抓海盐的生产,另一方面当然得对犯人进行管治。为了便于管治,就给犯人编工号,不是编成现在的“4526”这样的号,而是把姓放在前,比如你姓张,来得最早,那你就是张一,你姓李,第二个来的,那就是李二。那个时候除了读书人,流放过来的人哪有家谱,他们也不太注重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个传统一代传一代往下传,就这么传了下来。比如我奶奶田荷花就是按这个排序起的名字,她出生在夏天,正是大纵湖荷花绽放的季节,她父亲田大茂就给她取名田荷花。就这么简单。

  再说到我的同学陈平安,他是有家谱的,陈家的祖先不是流放过来的,而是来垦盐的盐商,按理讲,他家应该是按家谱来排序的,但后来也乱了,几经战火,陈家的家谱散失了。陈平安的曾祖父也就是我们西大仓的头号大地主陈茂财,就没按家谱给他的两个儿子取名,他也随大流,给大儿子取名叫陈大富,二儿子取名叫陈二富。

  我们都知道,陈大富是个地道的大汉奸,是汪伪军的电台中队长,日本人投降后,陈大富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给枪毙了。把陈二富给吓住了,什么大富二富,平安是天,最大。于是陈二富就给他的儿子取名叫陈安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但陈安顺的一生受了汉奸伯伯陈大富的牵连,几乎没平安过也没顺利过,他考虑自己的名字取得有点过了,平安与顺利,就如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乎?不可也!于是他有了儿子后,直接取名陈平安,顺不顺的已经不谈了,就平平安安吧,鱼和熊掌,只能保一个。

  陈平安从小到大,干了一件非常执着的事情——给他的伯爷爷陈大富翻案。你想啊,陈家出了一个被公开枪毙的大汉奸,那就是一座山,压到了陈平安一家人的身上,不光是身上,还有心上。为了给他的伯爷爷陈大富翻案,陈平安读大学时,凭他的成绩,被北大、清华录取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但他就选了个普普通通的二本,而且专攻中国革命史。他的本科、硕士、博士毕业论文,写的都是中国革命史。

  那天,已是我们本地高校历史系副教授的陈平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听得出来,他很兴奋,讲话的语速很快,他说,刘颂,你来看啊,快来看啊,立马就来,现在就来,立刻,马上。我莫名其妙,陈平安讲话一向是条理分明的,这是怎么了。要我到哪里看?看什么?陈平安说了半天,关键词一个都没说。不过,陈平安还是反应过来了,他放慢了语速,恢复了理性,他说,醒木,你爷爷跟你念叨的醒木,我在新四军纪念馆看到了,你快来。

  这下,关键词全有了。相当于来了一把猛烈的火,把我给烧着了。你们一定明白,好奇心特别强烈的我,一直对我爷爷所说的那方醒木很感兴趣,但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说到醒木的下落总是语言不详,而陈平安却意外发现了,我能不兴奋?

  我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火速赶到了新四军纪念馆。对于新四军纪念馆,我算得上是常客。当年,新四军罹遭皖南事变后,部分突围的新四军继续北上,与从鲁南南下的八路军在苏北里下河平原的白驹狮子口胜利会师,而后在盐阜地区重建新四军军部。当年率部抢占大纵湖天瓢岛的新四军独立营,就是重建军部后的新四军基干力量。解放后,盐阜革命老区建起了新四军纪念馆,以永久铭记这些革命英雄。作为在地方党报供职的记者,我时不时要往新四军纪念馆,为采写报道搜集素材,但我来了多次,就是没见到醒木。

  我到了新四军纪念馆,陈平安和纪念馆的陈馆长已经等在那儿,陈馆长告诉我,醒木是上海新四军研究会的一个老同志刚刚捐赠过来的。陈馆长与陈平安是本家,如果往前追溯几代,还属于同一个大家族。因此,这醒木一到,陈馆长立马就通知了陈平安。

  醒木是金丝楠木做的,这是一种名贵的木头,握在手里挺沉,扔到水里肯定沉底。陈馆长在醒木上哈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地用棉布将醒木擦了擦,上面果然现出了细细密密的金丝状的纹理,像水纹一样漾开,用鼻子一嗅,暗香扑鼻。陈馆长说,放下醒木的历史价值不提,仅说它作为金丝楠木的价值,如今就等同黄金价格,不,还超过黄金的价格。看来,这是一个大手笔的捐赠。

  我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对陈馆长问出了同一个问题,醒木是谁捐赠的?陈馆长说出的名字,把我们吓了一跳,捐赠者叫雷国民。这个名字我和陈平安都不陌生,我和陈平安都曾去上海拜访过他,倒不是雷国民有多大的名声,而是他的父亲雷耀虎的名声很响,他就是当年新四军九旅的通讯处处长,也是一个很有名的“指人译”。

  9

  据我爷爷生前回忆,刘瞎子当时真的就把醒木交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受宠若惊,我知道我爷爷的禀性,他是一个对钱财不太看重的人,这从以后我奶奶一直当着我爷爷的家可以看得出来,他身上从来不放钱,要花钱就管我奶奶要。他从不管自己能赚多少钱,每一角每一分都交给我奶奶,他就不沾钱的边,也从不问钱的数目。他受到刘瞎子赠送的醒木,犹如现在的追星族收到最喜爱的明星签名赠送的宝贝一样,我爷爷脸上现出的狂喜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爷爷将醒木翻过来覆过去把玩了好一阵子后,他突然将醒木还给了刘瞎子。刘瞎子很惊讶地问:“先旺,你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

  “那你为何不要?”刘瞎子又将醒木推到我爷爷的面前。

  “刘瞎子,你不是再也不说三国了吧?”原来,我爷爷还是挺机灵的,刘瞎子把醒木都交出来了,那他一定不再说书了吧。

  刘瞎子沉吟了片刻,他安慰起我爷爷,先旺,书还是继续要开的,醒木嘛还可以找人再做一个,感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我刘瞎子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回报,就将这醒木赠送给你,权当感谢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爷爷瞪着一双大眼盯着刘瞎子。

  刘瞎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将这醒木交给苍田。我爷爷差点跳了起来,敢情这醒木不是送给他的,而是通过他送给苍田,我爷爷原先的惊喜变成了震惊,而后又变成了愤怒。

  “先旺,你听我说。”刘瞎子虽然看不到我爷爷脸上的怒色,但他能感受到我爷爷身上强烈的怒气。我爷爷本想掉头就走,但站起来后,又气呼呼地坐下来,他实在太爱听刘瞎子说三国了。

  刘瞎子知道我爷爷气鼓鼓地坐着,他笑了笑,甩开扇子在空气中乱划了两下,又把扇子合上。先旺啊,我要离开西大仓一阵子,你别问为什么离开。我只告诉你,我一离开,苍田中佐肯定会追问你,你就告诉他,我还会回来,我留下的醒木就是我会回来的信号。那苍田中佐一定要看你的醒木,你说你能不给他吗?听到这儿,我爷爷像泄了气的皮球,刘瞎子的话说得在理呢,在西大仓,苍田中佐就像一只横着走的大闸蟹呢,他想要的东西谁敢不给呀,包括我爷爷也不敢。

  “可是,他要是把醒木收走了咋办?”我爷爷急切地问。

  刘瞎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跟苍田中佐不是朋友吗?”

  “谁跟他是朋友。”我爷爷又恼怒起来。

  刘瞎子就笑,他没答我爷爷,他续着他的话题说,朋友之物,不可盗也。我爷爷反驳,这也不一定,那曹操可以盗国,日本人可比曹操坏多了,经他们手的好东西,就别指望要回来了。

  刘瞎子还是不急不恼,先旺,你得信我,我说苍田会把醒木还给你,就肯定会还。他至多把醒木借过去欣赏两天,过不多久就会还你。

  “要是不还咋办?”

  “我说了要还就必定要还,我算好了的。”刘瞎子说到这儿不说话了,我爷爷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爷爷才问了一句:“刘瞎子,你啥时再回来?”

  “该回来时我就回来。”刘瞎子的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事实上,也正如刘瞎子所预料的那样,刘瞎子当夜离开了西大仓后,苍田中佐见不到刘瞎子,就找我爷爷去问话。我爷爷就照着刘瞎子的关照,原话原样地跟苍田一说。果不其然,苍田就向我爷爷借醒木。我爷爷当然是舍不得的,他担心刘瞎子算不准,苍田这小子要是把醒木收走,他找谁说理去。苍田见我爷爷犹豫不决,脸拉了下来,刘桑,你的不信我?不信任大日本皇军?

  我爷爷条件反射地点点头。苍田中佐用很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我爷爷醒悟过来了,连忙改点头为摇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哪能呢,我相信皇军,更相信苍田太君。尽管苍田中佐一直把我爷爷视为所谓的朋友,但我爷爷很少在苍田中佐面前说客套话,他的禀性就这样,就是在田大茂面前他也不会说客套话,他一直打着田荷花的心思,却连讨好田大茂的话都不会说,难怪田大茂不喜欢他。

  我爷爷极不情愿地把醒木交给了苍田,醒木交上去后,他似失了魂魄,整整一天,都没驱赶他的水老鸦下湖拿鱼,搞得那些水老鸦们莫名其妙,以为我爷爷给它们放假了。它们可不情愿放假,它们一个个都是极其好斗的战士,把这些好斗的战士关起来,不让它们上战场,那就是对它们的忽视,对它们的极不尊重。那天,水老鸦们在围栏里开了半天会,也闹嚷嚷地叫了半天,我爷爷没理会它们。

  事实也正如刘瞎子预料的一样,苍田中佐仅将醒木保留了一天,第二天就将醒木还给了我爷爷,苍田中佐还笑着叮嘱我爷爷,这醒木是个好东西,一定要保管好。我爷爷把醒木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还是那样沉,他情知醒木没被苍田中佐调包后,脸上有了笑容,他连连点头,太君放心,我一定保管好。

  10

  刘瞎子留下来的金丝楠醒木,日本人没要,怎么会到了新四军九旅“指人译”雷耀虎的手上?我与陈平安心里都打满了问号。陈平安跟我说,刘颂,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去上海,找雷国民去。我觉得陈平安的建议很好,我们不再迟疑,第二天就去了上海。陈馆长事先跟雷国民打过了招呼,我们找到雷国民家的时候,老爷子已在等着我们。

  寒暄了几句,我和陈平安直奔主题。雷国民笑笑道,刘瞎子是我父亲安排到西大仓搜集情报的,那醒木就是传递情报的工具。这么一说,我和陈平安都惊住了。陈平安说,可是我们都仔细看过了醒木,上面没有什么异样啊,怎么传递情报呢?

  雷国民说,我父亲生前,一直想把醒木给捐出去,但是他有着一个很深的心结,怕捐出去会给老克带来麻烦。

  “老克?是不是在西大仓的老克?”我追问。

  雷老点了点头道,正是他。这老克啊,也是我父亲的同事,两个人一起在上海受过训,那个班是中共地下组织在上海秘密开设的译电员培训班,教员是前苏联人。学员结业后,我父亲进了部队,老克则深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抗日战争胜利前,老克失踪了,我父亲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可能是牺牲了。那个时候,在隐藏战线上秘密牺牲是很常见的事,新中国建立后,老克原本要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但有人提出,老克在西大仓叛变了,投靠了日本人,新四军独立营在据守天瓢岛时,老克还向独立营发了假情报,让独立营从南岸突围,结果敌人以逸待劳,那一仗,独立营伤了好几个战士。虽说,丁晟给组织上写过证明信,说明那次“突围战”是老克和他设的一个计,目的是让老克取得鬼子的信任,他好在内部搜集更为重要的情况。但这事除了丁晟外,没有别人能加以证明,所以就暂时挂了起来。后来又有人举报老克用醒木传递假情报,新四军九旅收到假情报后,指挥部队攻打盐城县城,而鬼子却提前做好了准备,县城没攻下,在回撤的过程中,有几个战士受了伤。举报的人也将这笔账记到老克的头上,组织上派人调查过,的确有这么回事。

  “雷老,您的意思是说,老克通过这醒木传递出过假情报?”陈平安问。

  “是的。我父亲怕惹起麻烦,所以醒木自己一直保管着,没往上交,因为一交,老克的叛变投敌就等于是坐得更实了。”

  “可醒木到底怎么传递出情报的啊?”我问。

  雷老笑了笑,反问我们:“你们没打开醒木看吧?”

  我和陈平安对视了一眼,我们都仔细地看过醒木,那就是一块整木头,怎么打开?雷老从我们的表情中猜出了我们还不知道醒木的秘密,他抿了一口茶,身子往沙上发靠了靠道,那醒木从中间是可以打开的,不过,打开前得往桌上连拍三下。你们回去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当天,我们从上海赶回来,又去找了陈馆长。陈馆长还奇怪,这雷老将醒木都捐出来了,为啥这秘密就不告诉他。我猜测,雷老可能是想考验我们,如果我们对醒木真的好奇,就会去请教他的。我这么说,是有点由头的,因为我看过一些纪念馆,对于社会上的捐赠不够重视,往橱柜里一摆就了事,也没专人去研究它,就让它一直冷清着,接受着观众从它们身边或擦身而过,或匆匆一瞥。

  陈馆长还是有点不开心,觉得雷老做事不够严谨,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跟陈平安建议陈馆长,用雷老的建议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醒木。陈馆长将醒木往桌子上敲了三下后,醒木发出“啪—啪—啪”三声脆响,再看醒木,中间位置的金丝水纹波中,竟露出了一个头发丝样的缝隙,顺着这条缝隙,我们将醒木左右一抽,醒木果然一分为二。原来,这醒木用的是木榫的结构,做工机巧,只有在敲击的震动后,才露出缝隙,顺着这个缝隙才能打开醒木,而如果时间稍久,缝隙又能自动合上,两块醒木合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破绽。

  醒木打开后,我们在醒木的上方看到了用碳笔写的一组数字,碳笔的墨很黑,不易擦掉,时隔了几十年,上面的数字依然很清晰:

  3412

  2316

  4890

  2985

  ……

  陈平安记下了这组密码,这些年,陈平安对军事密码可没少研究。看了这组密码后,他怕是“指人译”,不能用明码翻译,特地打电话向雷老请教,雷老在电话那端爽朗地笑道,你们译吧,这就是一组明码。

  既然是明码,那就好译了。很快,陈平安就译出来:初九子时,攻击县城。

  原来,这就是老克传递出去的情报。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了:新四军九旅为何相信老克传递的情报?这情报又是怎样传递出去的?

  陈平安焦急问我,刘颂,你再回忆回忆,你爷爷有没有讲这醒木的去向。我认真地回忆起来,我爷爷在世时,没少给我讲这醒木的故事,但至于这去向,他总是语焉不详。

  “那你爷爷从苍田中佐那儿取来醒木后,有没有人来见过你爷爷?”陈平安帮着我梳理回忆。经陈平安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我爷爷跟我是说过这么一回事,刘瞎子走的两天后,有一个中年汉子来西大仓,在守哨的敌军对他盘查时,他说来接刘瞎子去他们大袁庄开书。那个时候,刘瞎子的名声已经越过了西大仓,四乡八邻的人来接刘瞎子去开书是常有的事,哨兵不知道刘瞎子已经不在西大仓了,就放了那人进来,那人当然没找到刘瞎子,有人就指点他来找我爷爷刘先旺,说刘先旺跟刘瞎子好,刘瞎子去了哪儿,他知道。那人就摸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当时正在喂水老鸦,他就站在我爷爷身后问我爷爷,我爷爷说刘瞎子走了,不知去哪儿了。来人显得很失望,我爷爷补了一句,刘瞎子还会回来的,他的醒木还在这儿呢。那人就讨了醒木看了看,然后就走了。但就在那人走后,醒木就不见了。我爷爷怀疑是那人偷走的,但没有证据,我爷爷是把醒木给那人看了后,那人又亲手把醒木还回到我爷爷手上。所以我爷爷一直对醒木的下落语焉不详。

  “那就清楚了。”陈平安兴奋地说,刘瞎子是被雷耀虎指定来搜集情报的,他当然知道老克的身份,但他不知道老克已经叛变,还当作老克借着为刘瞎子洗脱罪名打入了鬼子内部。为了传递情报,刘瞎子故意留下了醒木,他料到他这一走,苍田会查他的去向,肯定会找你爷爷,而且一定会从你爷爷手中要走醒木。得到醒木后,知晓醒木秘密的老克,就会提醒苍田,两人一合计,将计就计,在这醒木中放进情报,然后苍田再将醒木装作大度地还给你爷爷。接着雷耀虎派来的人瞒着你爷爷取走了醒木,然后按照醒木上的密码破译,新四军九旅指挥部队攻打盐城县城,但等到攻城时,他们才发现,老克给他们提供的是假情报。他们上当了,于是,这老克叛敌的事也就传开了。

  陈平安分析得不错,有理有据,而且我爷爷一直认定老克是个汉奸。可是我奶奶生前一直咬定老克是英雄,我奶奶是个做事有主见的人,传承了她父亲田大茂的一贯精明,她认定老克是英雄,自有她的道理。

  11

  谁也想不到,苍田中佐安插在新四军根据地的“毒牙”被发现了。这件事在研究新四军的军史资料上有记载,原文是这样的:

  一九四四年秋,新四军对日进入了全面战略大反攻阶段,日寇及汪伪军不甘心接连的失败,在我根据地渗透进大量特务,以期截获情报,暗杀我根据地干部,但他们刚一渗透,就被警惕性很高的我根据地干群抓获。然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此人外号“毒牙”,化名田有根,加入日军特务组织前,在上海生活了十多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渗透进来后,因在上海电报局电信人员传习所受过训,以及指认原新四军交通员老吴的叛变,获得信任重用,得以潜伏下来。后经我打入大纵湖敌军内部的情报人员传递出情报,识破“毒牙”身份,拔去了这颗安插在我首脑机关的“毒牙”,挫败了一起针对一、二号首长的暗杀阴谋。

  这个资料,整理于一九八四年,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作者已不在人世。从资料中看,作者是根据多位健在的老新四军战士的口述整理而成的,可信度相当高。我查到这份资料时,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老克的模样。资料写得很明确,打入大纵湖敌军内部的情报人员,而据我的多年调查,当年丁晟率领新四军独立营进驻大纵湖天瓢岛后,打入敌军内部的只有老克。假设这个情报是由老克传递出的,那么老克到底有没有真的叛变?他是怎么把情报传递出去的?

  这段文字中我还看到一条,即“毒牙”指认叛变的老吴,我立即想起我爷爷说起的那个差点被铲了“大头菜”的老吴,原来,他是苍田放出去的诱饵,是为“毒牙”获得信任铺路的。

  我知道这样的探秘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解决的,所以我发现资料后,立即给陈平安打了电话。陈平安还没听完我的讲述,他就用他特有的高速语调跟我说,刘颂,我也有了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

  陈平安报出了一组数字:3242、2316、4890、2985。

  “这不是密码吗?怎么回事?从哪里发现的?”

  陈平安笑道:“这数字就是从醒木里发现的啊。我们当时看密码时是横着看的,我回来后,把数字竖排了一下,就是这组数据。”

  “那是什么意思?”

  “我花了一个多月,查阅了多位“指人译”的资料,终于把这组密码给破译了。”说到这儿,陈平安停顿了下来,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当然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快说呀!”

  “译文是:内奸田有根,代号毒牙。”

  我一下子惊住了,陈平安的破译正吻合了我所看到的那份资料!

  我构想的整个剧情应该是:老克被抓获后,他没有叛变,而是将计就计,在敌人内部获知“毒牙”的真实身份,然后煞费苦心,将“指人译”暗码用另一层意思转化成明码,骗过苍田,而这明码就是让新四军第九旅攻打盐城县城,而九旅果然依照明码佯攻了县城,这是为了保全老克。真正的“指人译”暗码急电至新四军军部,从而将田有根抓获。

  不过,我还是不能确定,这剧情太无间道了,我还是想听听陈平安的想法。陈平安也没有谦虚,他来到我的办公室阅看了我复印下来的资料后,他推开我办公室的那扇窗,站在窗前,正如他在课堂上讲课一般,用抑扬顿挫的语言勾勒了这个挖内奸的路线图——

  刘瞎子回到西大仓之前,已被新四军发展为秘密情报人员,发展他的就是新四军九旅通讯处长雷耀虎。其时,新四军正在根据地内开展除奸工作,怕有漏网之鱼,就让刘瞎子回西大仓,以说书先生的身份为掩护,与老克秘密接头。老克知道刘瞎子的来意后,他考虑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让刘瞎子故意引起苍田的怀疑,然后老克暗度陈仓,在苍田自以为抓获新四军情报人员而放松警惕之时,与游击队里应外合,偷了鬼子的电台并急送至天瓢岛。而这只是整个剧情的前戏,前戏铺垫好后,第一场好戏就亮相了——老克故意被抓,并很快“投敌”。紧接着,老克导演了第二场好戏,通过电台向天瓢岛上的新四军独立营发出假情报,让丁晟率部佯装从南岸突围,结果被苍田“以逸待劳”打了一个所谓的胜仗。老克由此获得苍田的信任。有了这个信任,他套出“毒牙”的真实身份不算难事。但老克被苍田时刻盯着,情报传不出去。接着就是第三场好戏上演:刘瞎子将醒木送给我爷爷,然后他神秘失踪,他一失踪,苍田必然追查,这一查,就查到了那方醒木,然后老克提示苍田揭开醒木的秘密,并建议苍田在醒木里藏着密码,又通过我爷爷的渠道,被来找刘瞎子的中年汉子暗中取走醒木。而新四军为了保护老克,特意按明码佯攻了县城……

  “如此说来,老克是抗日英雄,我爷爷也是传递情报的功臣了。”我当时在想,要是我爷爷还没去世,我将这事告诉他,他一定脸上乐开了花,他讲述的故事无疑又增加了新内容。

  “不光你爷爷是传递情报的英雄,我伯爷爷陈大富也是。”陈平安脸色有点潮红,他说话时盯着我的眼睛,那架势生怕我说一句话否定了他。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留情面或者说条件反射地否定了他:“平安,你刚才所讲的内容里也没有你伯爷爷啥事呀。”

  “怎么没他事?”陈平安不悦起来,他显得很激动,你想啊,苍田的电台由我伯爷爷陈大富掌控,即使老克投敌也不可能接近到电台。“毒牙”发给苍田中佐的情报,都是经我伯爷爷陈大富收转的,如果没有我伯爷爷陈大富暗中相助,老克能收集到情报?

  陈平安的话有点道理,但也有一个漏洞。你说你伯爷爷在挖内奸中有功,既然他知道“毒牙”的真实身份,为何不直接传递给老克或者刘瞎子?

  陈平安反驳道,老克被抓后,我伯爷爷怎么知道他是真投敌还是假投敌,再说……我伯爷爷那时跟新四军联系得不紧,我爷爷陈二富说过,我伯爷爷当时是想靠近国民党的,他事实上也这么做了,我伯爷爷生前告诉过我爷爷,他向国民党提供过不少情报呢。而且,陈平安认为刘瞎子纸扇上的数字也藏有“指人译”暗码,明码是“接应电台”。暗码是什么呢?陈平安说他看过陈大富幸存下来的日记,日记中就写了他抄自扇面上的那组数字,经过多种方式排列,他在多组数字后面写了“醒木”二字,后面打了一个问号。

  按陈平安的话推理,刘瞎子扇面上的暗码,就是提醒老克注意他的醒木。刘瞎子回到西大仓时,并不知道老克是新四军安插进来的“指人译”,他肯定也不认识老克,上级也不可能让他直接找老克。因为隐蔽战线的规矩,上下线之间只能单线联系不能复线联系。他在开书时通过纸扇公开暗码,旨在让真正的“指人译”自己识别。而扇面上的明码是个诱饵。继续往深处推理,暗码译全了应该是:打入敌内部,醒木传情报。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新四军的“指人译”密码,陈大富怎么破译出的?陈平安说,日记是陈大富在日寇投降后按照回忆写的,那时国共和谈,一些“指人译”的破译方法也在国共情报人员内部分共享过。对陈平安的解释,我虽然还有疑虑,但还算认同。我换了个话题问陈平安:既然他向国民党提供了情报,为什么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公开以汉奸罪枪毙了你伯爷爷?

  陈平安有点发红的脸色突然间转白了,他咬了咬嘴唇道,国民党内部有人贪功呗,把我伯爷爷的功劳贪为已有,杀他是杀人灭口。

  我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陈平安不好的脸色,我忍住了,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12

  苍田中佐率部驻扎西大仓,从一九四四年的开春进驻,到当年晚秋战败撤出,前后有大半年时间。他在西大仓的日子里,我爷爷几乎天天要陪着他,这没有办法,苍田中佐每天都要吃我爷爷水老鸦从大纵湖里拿上来的大头鲢,我爷爷想躲也躲不掉。

  我爷爷只看到苍田中佐醉过一次酒。那天,从盐城县城来了一辆汽车,拉走了苍田中佐两个得力的手下,一个叫小野次郎,一个叫宫田一郎,都是搞电台破译的专家,据说他们俩被抽调到太平洋作战去了。我爷爷不晓得太平洋在哪儿,他以为这太平洋可能是个比大纵湖大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还纳闷,这小鬼子怎么就喜欢在水边作战呢。结果,他到田家豆腐坊把这一消息告诉我未来的奶奶田荷花时,田荷花毫不客气地嘲笑我爷爷孤陋寡闻,她说,太平洋远着呢,也大着呢,一千个,不,一万个大纵湖也赶不上一个太平洋。我爷爷当时就怔住了,手中刚从锅里舀上来的热腾腾的豆浆也忘了喝,有这么大?他不信,但看到田荷花很认真的表情,他不敢不信。

  自从日军不宣而战,偷袭了美军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刚开始,日军节节胜利,特别是在情报战中,美军的密码几乎全被日军破译了,后来,美军突然换了密码,日军破译不了,就紧接从侵华日军中调了破译精英到前线相助,事实上,不管是小野次郎还是官田一郎,他们到了太平洋作战前线,对美军的密码同样束手无策,因为美军根本就没用摩斯密码,而是直接用纳瓦霍族的土著来收发情报,情报就是鲜为人知的纳瓦霍族土著语。

  苍田中佐那天醉得很厉害,他拖着我爷爷去了关帝庙,他从关公的泥塑像手里取出了那把青龙偃月刀,横七竖八地乱舞一阵,突然将那震颤着的刀头指到我爷爷的胸前,离我爷爷的胸口大概只有三寸多吧。青龙偃月刀是铁皮做的,很薄,在我爷爷胸前直晃,虽然未必砍得了人,但我爷爷还是吓坏了,他说,太君……太君,您这是……

  苍田中佐哈哈大笑,刘桑,你的,害怕了?我爷爷点头,他确实害怕。苍田中佐倏的收回了青龙偃月刀,他又乱舞了一通,嘴里还发出了“哇呀呀”的怪叫声。酒醉,舞不动了,刀掉到地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趴伏在关公关二爷的泥塑像前放声大哭,鬼哭狼嚎似的。苍田中佐这一失态不打紧,我爷爷吓坏了,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像根木桩愣在那儿。苍田一边哭一边说,语气不连贯,我爷爷能听出个大概,这苍田是在哭小野次郎与宫田一郎,这两人刚到太平洋前线不久,就被飞机炸弹给炸死了,尸首全无,这苍田是在哭祭他们呢。我爷爷心里也酸酸的,也在抹眼泪,绝不是在哭小野与那个宫田,是在哭不见了的刘瞎子,还有被小鬼子铲了“大头菜”的人,可能也捎带着哭了哭他早亡了的父母。

  苍田中佐哭了一阵后,有人来跟他耳语了几句。苍田中佐突然站起身来,他目露凶光,飞快走出了关帝庙。我爷爷也跟着走了出来,经过陈家宗祠时,苍田中佐指着宗祠对我爷爷说,刘桑,我吃了你那么多大头鲢,我得表示表示,这宗祠现在归你了。

  我爷爷连忙摇手,那可使不得,这是陈家的。

  “什么陈家的,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苍田中佐蛮横地说。他说这句话时,陈大富也迎面走了过来,苍田中佐干脆对他交代,陈队长,跟令尊说一声,就说我说的,这宗祠从今天开始归刘先旺。

  陈大富瞟了我爷爷一眼,一脸媚笑,太君,您说定了就定了,我父亲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这就好。”苍田拍了拍陈大富的肩膀。我爷爷简直当作自己是在梦游,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宗祠,从今天开始就属于他了。他不以为这是真的,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生疼,不是在做梦。

  我爷爷曾跟我骄傲地说过,他曾经得到过那宗祠。我奶奶一听,不干了,她虎着脸道,刘先旺,你还真有脸说,小鬼子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当真了?你搬过宗祠的一砖一瓦了,还是住过宗祠了?

  我奶奶这么一戗,我爷爷就不拿这件事在我面前吹了,他就笑,笑着看我奶奶。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和我奶奶总是这样,我奶奶一抢白,我爷爷就只会咧开嘴笑,好像我奶奶不是在戗他,而是说了个好笑的段子。瞧我爷爷那德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道缝透出的光还不安分,前前后后追着我奶奶,真搞不懂,我爷爷有啥好乐的。

  不过,我奶奶说的是真的,就在苍田中佐把宗祠大度地馈赠给我爷爷的当天夜里,大纵湖又爆发了一场战役,还是驻守天瓢岛的丁晟率领新四军独立营从南岸突的围,打的是突围战。这次,突围取得了成功,据守西大仓的日军、汪伪军伤亡惨重。这次战役在新四军的军史上被称为“大纵湖大捷”。

  丁晟率部突围后,大纵湖区域与兴化一带的抗日根据地不仅得以打通,还连成了一片,日军被挤压进了县城,从此龟缩在县城里,不敢再到乡下来撒野了,过了不久,鬼子就缴械投了降。

  对于“大纵湖大捷”的成因,有很多说法,最主流的说法是有新四军情报人员在敌军内部发挥了作用,故意给日军发送错误情报,让日军以为丁晟会率部从大纵湖的北岸突围,结果,苍田从南岸调了大部队去北岸增援,但丁晟用的却是声北击南计,针对南岸守敌的薄弱,一举突围成功。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据我和陈平安掌握的资料而言,当时潜入苍田所率日军内部的只有老克一人,那么这个起作用的情报人员按理讲应该是老克无疑。老克传出了内奸“毒牙”身份的情报,为何第一时间收到情报的雷耀虎没破译出来?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即老克不只是九旅的“指人译”,他还是整个新四军军部的“指人译”,老克通过雷耀虎传出去的情报,只有军部的那个“指人译”才能破译。

  奇怪的是,新四军取得大纵湖大捷后,老克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到了另一个隐藏战线去继续战斗了,有人说老克不幸牺牲了,还有人说老克是个汉奸被除奸队处决了。老克是生还是死,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和陈平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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