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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吉顺

时间:  2023-10-06   阅读:    作者:  许杰

  吉顺和他的两个朋友忽忽的走上了三层楼,就在向东的窗口择了一个茶座。堂倌跟来,问他们要吃什么东西。吉顺吩咐他先泡两壶绿茶,再拿几碟瓜子和花生。

  三层楼是我们县里新兴的第一间酒菜茶馆,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它的地址极好,是全县商业最繁盛的中区。风景也不错:左边靠着五洞的西桥,与县城的西门相连,倒翠溪从东北掠来,迤逦成曲折的绿带,到西桥的下面,就折而向南,再转向东南流去,与赭溪汇合;右边是一望的平野,疏柳与芦苇,绵亘到赭溪涧边。若是在三层楼的屋顶上,往四周一望,全县的屋舍,就鳞接的毗连着,几树疏散的果树或桑叶,从人家的园中升起,稀朗的如寥落的汀洲水草。倒翠溪与赭水合流的渚口,流水洄成几个漩涡,淙淙然别有一番风韵。合着野鸭入水,落雁翻空的清音,时时在空气中徊翔。而楼下西桥上的市集,小贩的喧嚣,人声的扰攘,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都会气味。

  三层楼的顾主,都是防营里的士兵,衙门里的司法警察,和一些吃大烟的赌徒。凡是上那里的人物,都有其行中的衣钵,受过严重的戒律的;随便什么人,想不顾身手的在那里鲁莽,必有堕入他们的笼中之一日。吉顺能够这样轻易的踏上那里,自然也是他这两年来日夜在赌场中生活的成绩。

  那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三层楼的西窗射入,光线穿过室内的尘烟,结成几株方形的光柱,投在吉顺们坐着的桌上,和他的朋友金夫的脸上。吉顺指点着金夫换个位置时,堂倌就殷勤的送上两壶绿茶和三碟瓜子到他们的桌上了。

  他们开始喝起茶来,瓜子片片地飞扬;在的的地嗑瓜子的声音中,吉顺们的谈笑无序的声音便错杂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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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平笑欣欣的,好像在得意自己的成功说:“第三盘不是依了我的配法,不是把你配好的重新配过,那不是被庄家吃去了吗?我知道庄家的心苗,只有这么配的。”

  金夫喝了一口茶,又把头部斜着转来,嗑着瓜子。他把一片瓜子壳吐了出来,低垂的眼光,跟着看到地下,他抬起头来,瓜子的白沫,结在他嘴角的黑胡子旁边,很明白的上下摇动着。他说:“我们吃什么点心呢?”

  “随便什么。”

  “喂!堂倌!来!”

  金夫的声音有些惊人,他说话的时候,正与小平相反,常常是板着一副呆板的脸孔,眼睛圆睁着的。堂倌刚欲往楼梯走下,被他这么一叫,便缩住了脚,急匆匆的跑到他们的桌边。

  “吃什么?先生!”

  “你店里什么东西有?”

  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叫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和小平都说随便,金夫就随便点了几碗菜。堂倌殷勤的退去之后,在楼梯头就往下叫起菜名来,金夫又重重吩咐他一声“快些!”堂倌也如应声虫一般叫了一声,“嗄,快些!”

  吉顺呆呆的注视着壁上的日影,又从这一枝辉耀的光线,逆溯到那向西的楼窗。他眼光在楼窗口徘徊了一回。窗外的屈折的枫溪,溪边的疏柳和芦苇,芦苇丛中的一声声的断雁,断雁声中的悲哀情调:它们都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引诱他追想到近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

  吉顺的幻想的心,忽然长出双翅,伶巧得像鸿鹄一般的飞出窗外,丢开那些夕阳荒草,疏柳丛苇的景物在脑后而不一顾,翩然的在那株多叶的樟树边沿落下,走入那樟树荫下的小门。那正是他自己的家庭,——近来已经一月没给钱养活她们,半月没有回去看她们了。他是在三年以前才搬入这间小屋里的,他从前住的他父亲遗下的老屋,已经押给房族的大伯,所以他只能住入这间小屋里过活。他从那扇小门走进,他的老婆背着两岁大小的幼儿,坐在靠墙的床前那条阔而矮的凳上打草鞋;她眼眶里饱含着奇异的绝望,与偷生的泪珠,不时的潸潸滴下。五岁的女儿与七岁的孩子,沉默的坐在灶下,从他们的呆视中间,便知道他们心中正埋着一种绝粒的悲哀,欲诉无门的苦痛。地上杂乱堆着的稻草,正如他们心中结着的复杂的悲哀。他走了进去,老婆开口就问他要钱,告诉他这几日来大家绝食的情形,如儿女们的哭泣。坐在灶下的两个儿女,听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就抢着跑到他面前,紧紧的牵住他的衣襟,非常亲昵地叫着爸爸。他胸中觉得有一枝非常悲痛的箭,骤然从对面穿入,同情而自责的心思,与自己卑薄而翻悔的决心,就同时如蟒蛇一般的在他胸中乱滚。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的抚摸着孩子们的可爱的头颅。他正欲把一切的欲念撇出,把孩子们的父亲的责任,与重整家业的欲念撇去,心愿过着眼前的独立生活,仍消磨自己的悲哀生活在赌博与酒烟的兴奋中,就弃了孩子们,回头往外走时,他的伶活的第二个儿子,又哭丧着走入屋中,悲哀的拖住他的父亲,说他并没有偷过那人的东西,那人偏偏要说他偷过,要抓住他打,求他的父亲搭救。他想,我的儿子,难道就做了贼吗?这不是我所造成的成绩吗?在三四个小孩的哭声中,他正埋葬着悲哀的沉默,忽然他的大儿子的那个主人,又牵着他的大儿进来,说要交还他,说他的大儿没有家教,几次教训他都不听,这种坏的脾气,是生成永久不能去除的了,现在就要交还他们。他一时不能决定,复杂的悲哀,自卑与自负的心思,又把他重新系住在可怜的妻儿们悲哭着的家庭中。他沉默着好久,看看乱发蓬松,面容憔悴的老婆,看看哭丧着脸,眼泪从枯黄的面孔当中奔流的儿女们,他们好像都在讨伐他,责问他,咒诅他;他们悲哭着的声音,他们带着泪痕。迟钝的闪着的目光,都如利箭一般的穿透他的心坎。悲哀在他心头旋绕,酸泪从他的心坎中涌了出来,扑簌的落在他前面牵着衣襟而悲哭的儿女们的头顶。忽然,一阵超逸的遐思,正如他屋外樟树梢头吹过的清风,在他脑际一闪,他想到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与他们终日哭丧着的脸是大不相同的,不免又生起退避的思想:我还是疗救自己罢,——至少自己是可以安适的,快乐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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